第36章 卡尔与约瑟夫--初见

蜡烛渐渐融化，火光舔舐着它后面黑漆漆的墙壁，老鼠往装着死人的楼下窜去。即使在这种情况之下，某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卡尔站在拱形的走廊里。似乎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虽然事实上并没有。艾达远远地站在屋子的角落里，脸上的表情冷静而专注。

卡尔想要开口跟我们说话，可是并不是要向我们解释什么。他要说的东西甚至没有什么目的性，似乎是我们将他剖开，那些东西于是像鲜血一样流了出来。站在走廊里的卡尔抱着自己的臂膀，看上去就像是个年轻的男孩子。我明白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时的强烈的亲密感，这种亲密感甚至可以使杀人那疯狂的一刻都变得黯淡而拘束。他的内心被打开了。至于那令他过去沉默的嗓音变得细弱动人的眩惑图景，他也不再去想。

这些都是让我感到恐惧，觉得危险的原因吗?虽然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还是屈服了。我生命中所有的教训似乎都是在对害怕的恐惧中学来的。恐惧又一次打破了我周围的壳，于是又有些东西可以跳回生命中去。在我的生命中，不管是凡人生活还是永生之后，我从没有感到哪种亲密给我带来如此的威胁。

在结束人类生活的几百年后，卡尔还会再次回顾那令人恐惧的一刻，那些穿着绑腿和丝绒紧身衣，光彩照人，声音柔和的法国人会一边审视着他，一边发出阵阵嘲笑。这时候的他，只能默默地站着，无法回答，无法请求，甚至无法希望什么。

最终，有一天晚上，饥肠辘辘，浑身酸痛，已无法说话的他又一次被推进了一扇门里，那里就像被囚禁的地方一样，污迹斑斑，黑暗一片。有一个家伙站在那里迎接他。他个子不高，穿着丝绒衣服，瘦削的脸庞熠熠生辉。他伸出冰凉的手指，半梦半醒地、柔和地触摸着他。当他看见那手上交易的硬币之时，并没有喊出声来。可是那真是一大笔钱，太多的钱了。他被卖掉了。

在最后的一刻，他尖叫起来。他发誓，一定会听从命令，不会反抗，希望能够有人告诉他，他将被带到哪里去?可是当他被拖下台阶，带到那湿漉漉的水边的时候，他又一次看到了他的新主人，他用那有力而精巧的手指滑过他的脖子。告诉他不会伤害他的，柔软的嘴唇，给了他第一次致命的、难以抵抗的吻。这吻让卡尔洗心革面，净化全身，卡尔被带上一艘平底船，这船像一只巨大恶毒的甲壳虫，顺着窄窄的流水，向着另一幢房子下面的下水道驶去。

喜悦让他晕头转向。那抚摸着他头发的丝绒般的双手，以及低沉有力的声音，让他头晕目眩。那弥漫着安详，令人眩惑表情的脸，像是珠宝和石膏，令他沉醉。这就像是个映照了月光的池塘，哪怕只用指尖轻轻一碰，所有的生机就都浮上水面，转眼间又悄悄地消失。

在清晨的光亮中，他带着那些亲吻给他的沉醉记忆，独自一人，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那些门的后面，是大量的图书、地图，以及用花岗岩和大理石做成的雕像。其中一个人类男孩发现了他，耐心地将他引回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中，让他看他们磨制绚烂的颜料，教会他如何将纯色和蛋黄混合在一起，然后把这蛋黄颜料涂抹在油画板上。他们还将他带上脚手架，让他看他们是如何在太阳和云朵的图画边上仔细地描上几笔，并告诉他，只有主人的画笔才能触碰那些伟大的脸、手和天使的翅膀。

他晕晕乎乎地和他们在长长的桌边坐下，大口大口地享受着自己从没吃过的美食和永远也不会喝完的美酒。他终于睡着了，接着在暮色中醒来。他看到主人站在那巨大的床边，穿着红色的丝绒衣服，光彩照人。他那浓密的白头发在灯光中闪耀，闪闪发光的钴蓝色眼睛中透着极其简单的快乐。

“睡吧，我一直在，永远不跟你分开，别怕。”

火把的光照亮了整幢房子。主人站在脚手架的顶端，手里握着画笔说道：“站在光里，不要动。”于是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在黎明之前，他看见了颜料绘制出了自己的样子。主人微笑着带着画向没有尽头的走廊走去

又是新的一天。他的口袋里盛满了金币。别的男孩们跟他手挽着手走着。广场上那新鲜的空气和蔚蓝的天空，以及暮色中的宫殿，他只在儿时的梦里见过。主人来了，他拿着画笔，弯下腰凑近一块更小的画板，画画的速度越来越快，令他的学徒们又惊讶又欣喜。主人抬起头，看见了他。他放下画笔，把他拉出了这巨大的工作室。而其他人却一直在那里工作，直到午夜。主人又一次在小屋里，捧起他的脸，悄悄地给了他一个吻，告诉他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了将近四年，没有什么言语能够拥抱，抚慰那日的辉煌，那宽广的、被火把照亮的露天广场上，总是有无穷无尽的狂欢节和游行。这一切，他都是跟主人两个独自享受，而别人都在平静的睡眠之中。主人的画笔在他面前的画布上迅速地挥舞着，看上去像是要把油画展露出来，而不是将它创造，太阳、天空和大海在天使翅膀的遮蔽下宽广地伸展着。

四年的时光足够卡尔从男孩长成男人，而主人从未改变，直到那可怕的一刻到来了。主人站起身来尖叫着，把颜料罐子到处乱扔，并且拼命地抠着眼睛，像是要把它们从头上抠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留不住?”黑暗的秘密，无言的秘密。在黎明之前，主人悄悄地溜出了大门。“带我一起走吧，主人。”

“我亲爱的小家伙，不久以后，当你足够强壮，足够高大的时候，你将变得完美无缺。在你还有时间的时候，忘掉以前的痛苦和那些事情给你带来的所有感受。”当那个身影再次回来的时候，黑夜几乎就快要结束，太阳很快就要升起。这次，面色红润，浑身温暖的他弯下腰给了他一个拥抱。这拥抱足以能够给他足够的力量撑过白天的时光，

慢慢的卡尔学会了读写，还把油画拿到教堂和庞大的宫殿里去，收取付费，并且为了颜料和油彩讨价还价。要是仆人们没有把床铺好，没有把饭做好，主人的喜爱让卡尔有权斥责他们。学徒们深深地爱着主人，当他们的学业结束，主人就会含着热泪的他们送到新的地方去。当主人作画的时候，卡尔就在一旁朗读诗歌。他还学会了演奏长笛和唱歌。

有好多个晚上，主人会离开。在那些令人难过的日子里，是卡尔掌控着主人不在的局面。他在别人面前学会隐藏他的痛苦。他知道，只有等到主人回来，他的痛苦才能结束。终于有一天晚上，在无数次的挽留中，主人没有离开，而是用尖牙穿透了卡尔的脖颈“你长大了，到时候了。现在你该到我这里来，变得跟我一样了。”

“跟我一样，靠作恶者的鲜血永远的发展强盛下去。而你也要永远保守这些秘密，直到世界末日。”仿佛一切都未改变，主人不再拿起画笔，而是采购了一种盒子，一种能够一瞬间记录事物的盒子，主人说那是照相机，他用相机记录下卡尔的每一次改变。

拍摄完成后是一段独处的时间。这时候，主人会在屋子里清洗照片，这需要很久，人类学徒在颜料罐子和酒瓶之中沉睡着，只有一个秘密还在扰乱着这种安详、宁静的生活。这个秘密就是，跟过去一样，主人总是要时不时地离开去旅行。这对他身后的人来说似乎是无休止的事情。

现在更令人痛苦的就是分离——没有主人在身边的独自捕食，捕食之后独自躺在深深的地窖里等待。听不见主人那响亮的笑声．也听不见他心脏的跳动。

“可是你去哪里呢?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走呢?”卡尔恳求道。难道他们不是分享一切秘密的吗?为什么这个秘密就没有解释清楚呢?

“不，我亲爱的，你还没有能力去承受这个压力。现在，我必须去独自面对它，一直以来皆是如此。总有一天你能帮助我完成我要做的事情，可是那只有等到你已经具有充足的知识，表现出你真的渴望了解，而且你已经足够强大，没有人可以违背你的意愿而夺走你的知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你一定要明白，我别无选择，只能离开你。跟我过去做的一样，我是要去完成一些必须保密的事情。”

那必须保密的事情，卡尔思索着这句话——这让他惶恐。可是最糟的事情是，这句话总是让主人离开他，而他惟一学会的就是在主人一次又一次的返回之时不再害怕。

“那必须保密的事情现在正处在安详和宁静之中，”他会一边说，一边从肩膀上取下红色的丝绒斗篷，“这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和主人还将要再次昂首挺胸，以人类贵族的身份穿过的小巷去参加盛宴。

不到半年之后的一天傍晚，在黑暗的祝福下，主人站在水上幽深的地窖中他的棺材旁边，说道：“起来，卡尔，我们必须离开这儿。他们来了!”一切的开始是那么突然。我醒来，发现约瑟夫已经把石棺的盖子抬起，燃着了他身后墙壁上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