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样葫芦画不得
辜鸿铭是一个多少有点古怪的老头。有一次漂洋过海,坐在船上优哉游哉,倒拿一份英文报纸在读,洋人见了诧异,以为他不懂英文闹了笑话,用英语嘲笑他,以为他听不懂,没想到辜鸿铭用英文徐徐开口道:“英文这玩意儿实在太简单,不倒着看还真没意思。”奇妙的是,这老头在西方文化里浸淫得久了,英文顶呱呱,对西方文化了如指掌,然而归国后却一头栽进中华文化,对本国传统倾心不已,换上长袍,留了辫子,甚而至于赞美小脚,这和只了解西方社会一点皮毛,却对西方膜拜得狂热而虔诚的人,恰成对比。
美国人艾恺著有《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论文化守成主义》一书,书中列举中国对现代化批评的代表人物,首推辜鸿铭,云:“古怪的辜鸿铭恐怕可算是中国最彻底的在文化上反动的批判者。表面上,辜在其文化哲学上与甘地相当接近,如甘地一样,他宣称他的文化中的任何东西都有价值,应当保存——他有时会特别指出如缠足、蓄妾、文盲、留辫子一类事情。”值得玩味的是,“文化上,(无疑地思想上)辜是个西方人,全部的教育和大部分的‘涵化’都在西方的欧洲。因此,很讽刺地,这个中华文化的坚强守护者从未学好中文,而他的英文则无懈可击。”
在中国亟须现代化的时候,主张借鉴西方文化的人们,一定会想:像辜鸿铭这样的保守主义者(他们被称为“老顽固”)究竟有什么用呢?甚至还有人刻毒地认为:要顺利地实现现代化,必须从肉体上消灭他们,以清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其实,一个国家的现代化是不能割断自身的文化脐带的,现代化也无法做到脱胎换骨,涅槃重生也是不可能的。历来主张改革者都很心急,恨不得今天改革,明天就克隆成西方社会那样,结果欲速则不达,反而遗祸不小,失败了又另谋出路,反而使现代化的进程不能顺利展开。现代化过程会对既有文化产生震荡和冲击,要是没有一些人从文化守成主义的角度留神、痛惜和吁求,新文化引入对旧文化的破坏、糟蹋,造成的可能是整个人类文明的损失。
当然,像辜鸿铭那样赞美小脚,认为小脚属于国粹,丢弃不得,未免保守得不辨良莠。不过,人们不能不提醒自己的是,一个将小脚视为国粹的人,其某些观点也不是没有值得倾听的价值的,事实上,在文化多元主义的社会,最激进的观点和最保守的观点都有存在的价值,学术自由就是建立在对这种价值的正确体认上。
我读辜鸿铭的著作,对他下面一段话深有同感,他指出:“为学者,只求当其然,而不求其所以然,所谓依样葫芦画葫芦者是也。犹忆中国乾嘉间,初驰海禁,有一西人身服之衣敝,当时又无西人为衣匠者,无已,招华成衣至,问:‘汝能制西式衣否?’成衣曰:‘有样式即可以代办。’西人检旧衣付之,成衣领去,越数日,将新制衣送来,西人展视,剪制一切均无差,惟衣背后剪去一块,复又补缀一块,西人骇然问故,成衣答曰:‘我是照你的式样做耳。’今中国锐意图新,事事效法西人,不求其所以然,而但行其所以然,与此西人所雇之成衣又何以异欤?噫!”这段话不是至今仍有警醒意义吗?
我国司法改革的主张者,常如这成衣匠,既仿西式衣服加以剪裁,却又不辨衣服上的补丁是不必学的。例如辩诉交易本来是英美对抗制诉讼这一西装上打的补丁,并非是西装的必要部分或者有审美价值的饰物。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在20世纪70年代以判例认可这一暗中存在几十年的做法,实有其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对抗制靡费金钱和低效率造成大量案件拥堵在法院,如果不认可这种速决程序,法院会被汹涌而来的案件淹没。国人不察,把这一制度看作是时代的进步和诉讼发展的潮流,热情十足地加以引进,难免重受辜鸿铭之讥:“中国锐意图新,事事效法西人,不求其所以然,而但行其所以然,与此西人所雇之成衣又何以异欤?”
有时闲看学者与司法实务部门热议司法改革,情绪饱满激昂者所在多是,心中暗想:在这种场合,辜鸿铭一类保守主义者恐怕难以安然厕身其中,他们的主张正像当年主张保护好北京旧城的梁思成等人一样,是不受欢迎的。不过,在大家的主张都很激进都很亢奋的时候,听一听文化守成主义者的保守之论,也许正可以给狂热的头脑抹上一点清凉油,让正要飞腾翻滚的改革之马跑得更安全更平稳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梁任公云:“吾所患不在守旧,而患无真能守旧者。真能守旧者何?即吾所谓淬历其固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