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于称博士
与人欢饮。入席时初次谋面的人照例被隆重介绍。介绍到我时,说:“这是政法大学的博士。”对面立即有人热情响应,端起酒杯,做敬羡不已状。
听到“博士”两个字,忽然感到一丝气馁,觉得这两个字颇为羞辱。
在中国,博士早已车载斗量,何足道哉。何况,虽有博士头衔,谁敢扪心自问“我确是‘博士’吗”?
当初站在校长面前,看他将我的博士帽穗从一侧移至另一侧,也曾生发出一种喜悦感。如今细细想来,却隐约感到不安。
我时时想,如果在别的国家,我能够同样拿到博士学位吗?
曾经读过一本书,书中提到“日本人对于学位,是相当慎重的。”这本书是1932年世界书局出版的李宗武编著的《日本生活》,书中第十章专述日本的博士问题和日本人的读书癖。李宗武云:“日本人对于‘博士’学位,是十二万分郑重。”日本的“博士”,读音为“Hakase”,其含义与“doctor”并不等同。在日本,洋博士的doctor不准译为“博士”,只准译为“ドケトル”的读音,平常称人为“ドケトル”的时候,往往含有讥讽、漠视的意思,仿佛认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日本要获得博士学位,须有学士资格,并向博士会提出论文,经博士会严格审查以后,加以决定。博士条件十分严格,浅薄者流,不易得此学位。“有提出论文至数十次以上而终于不得博士学位的。这并不是说论文次数提得多,学问便好了,不过说是对于‘博士学位’的郑重罢了。我们从来没听到未及三十岁的人,得过博士学位。从前曾经有过一位石原纯教授,是三十二岁便得理学博士的学位的,这事曾经传颂了全国,称为空前的美事。”李宗武提到东京高等师范学院的中村久四郎教授,他毕生研究历史,对于中国历史尤其擅长,有许多独到之处,“真可说是博学浩瀚,几乎没一个不钦佩的,已经是斑白老叟了。”他几次提交博士论文,在博士会上都没有通过。有一次初审通过,全年级学生祝贺,一起喊出Omedeto(恭贺),白发的中村教授皱纹深深的脸上也露出喜悦的神情,谦逊地说:“这也没有什么可贺,我这样老了。”几周后,报上公布博士会审查结果,这位老教授的博士学位申请仍然没有通过。此后他仍然夙兴夜寐地用他的苦功,后来才终于获得了博士学位(李宗武:《日本生活》)。日本的博士学位由文部大臣授予,曾分法学博士、医学博士、药学博士、工学博士、文学博士、理学博士、农学博士、林学博士、兽医学博士九种。日本法学博士清水澄解释云:“依学位令,对于专攻某学科极其蕴奥者,所授之名誉彰表。分为法、工、理、文、医、药、农、林学博士及兽医学博士九种。此等学位,文部大臣上奏,敕裁以授之。”(清水澄:《法律经济辞典》)据说,现在日本的学位已经不像那时那样难以获得,但远不会稀松到白送的程度。旧时做法,到底令人难忘。
与日本相比,中国博士学位可谓易如反掌,唾手可得。
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各地高校增加了大量博士点和博士生导师,博士生数量迅猛增加。当年曼殊大师曾云:“明末有童谣曰:‘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并感叹:“不图今日沪上所见,亦复如是。”倘若曼殊大师还在世,如今想必该感叹“博士贱如狗,‘博导’满街走”了。
知识随着学位涨?
有心人统计,2002年中国在校研究生人数达到49万人,其中博士生人数有12万多人,仅次于美国和德国。不过,数量多则多矣,质量是否也足以比拼呢?有人忍不住插进乌鸦嘴曰:“论文抄袭、雇用论文枪手,使得博士的含金量已经大大降低。而大量在职官员读书,权、钱交易购买文凭的泛滥,我们有多少理由为中国博士数量的增加而高兴?”教育产业化成了教育资源商品化,教学关系成了文凭买卖关系。在文凭“大跃进”中,国内高校泛滥蔓延着权、钱交易,深府名校成为各地官员们趋之若鹜的地方;这些深府名校也乐于开门延客,它们唯权是拜,唯钱是图,一方净土早已是冠盖云集,铜臭四溢。抄袭剽窃的论文,东拼西凑的论文,马虎对付的论文,都被用来换取学位,一些博士学位的含金量几乎下降为零。这种状况惹得个别人跳着脚嚷嚷:“这还得了吗?这种交易得来的真文凭,比满大街流动贩卖的假文凭对社会的危害要大得多。”然而,谁能听得进去乎?
我很庆幸自己拿到了文凭,不必再为文凭厕身于“大跃进”的洪流。但想想日本人对学位的郑重,再看我手中制作还算精美的文凭,自问是否达到一个真正博士的水准——夜阑时,梦醒后,能不自感愧怍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