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极境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章 前言

丹尼尔·巴伦博伊姆[1]

爱德华·萨义德是兴趣极其广博的学者,不仅精通音乐、文学、哲学,甚至对于政治亦有十分深入的理解。能在截然不同的学科间寻求并找到关联的人少之又少,萨义德是其中之一。他对于人类精神以及人本身有着不同寻常的领悟,恐怕这一切源于他极富启发性的构想:相互平行、和谐共处的理念与话题乃至文化常常呈现出自相矛盾的特质。这种悖论并非意在反驳,相反地,它们因矛盾而愈加丰富,因不同而滋养彼此。我坚信,正是如此非凡的洞见令萨义德成为极具影响力的人物。当他开始这场音乐人生之旅时,所谓音乐价值在社会中的位置正在无力地衰减。音乐中所包含的人性,音乐静观与思考所带来的裨益,以及认为声音可以传递超然理念的看法,所有这一切观念在当今现代世界已不再通行。音乐从其他生活领域被孤立出来,不再被视作个体知性发展的必要层面。与医学领域一样,音乐的世界已经演变成一个由专家构成的小圈子。面对日渐式微的音乐,这些专家生产出越来越多的理论,但是摆在他们面前的可研究范畴却越来越小。

萨义德极力反对学科专门化,于是严厉地抨击音乐教育日益贫乏的现状。我认为他的批评相当公允,音乐教育的问题不仅出现在美国,毕竟对美国而言,音乐是从古老欧洲引进的舶来品;更糟糕的是,那些诞生过世界最伟大音乐人物的欧洲国家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据萨义德所见,诞生出贝多芬、勃拉姆斯、瓦格纳、舒曼等众多名家的音乐摇篮德国,以及孕育出德彪西、拉威尔的法国,皆对于音乐教育品质与教育资源环境的恶化抱以坐视不管的态度。此外,他察觉到一种令他不安的趋势(正是这个观点令我们二人迅速结为同盟):音乐教育越来越专门化,范围越来越狭小,即便是一些现成的、容易获得的普及类教育亦有同样的倾向。最好的情况是,此类教育培养出高度胜任音乐表演的器乐演奏家,他们拥有的理论知识与音乐学知识十分有限,却具备职业音乐家应有的高超技巧。然而,萨义德看出他们欠缺深入探究、领悟并表达音乐本质的根本能力。毕竟,音乐的本质是通过声音传递不可言说的内容。但今天的音乐教育却离这个重要的真理越来越远,抛弃深沉、多元的神秘感,转而关注借由肢体的熟练灵敏在乐器上制造出声音,好比无菌科学研究般在结构与和声上解剖音乐,丝毫未见任何主动参与音乐的行为,更别说感受、体验音乐的力量了。萨义德哀叹音乐的商业化进程,他的音乐会评论也总是流露出对此现象的反感。

没有人可以像萨义德这般详尽地批判纯微观视角关注所带来的不良后果。这并不代表他对细节不感兴趣,相反,他深知音乐天才或是有音乐才能的人必须非常关注细节。天才将细节视作最重要之事,与此同时,亦不可丢失整体视角;事实上,对细节的关注反而有助于彰显他的大局眼光。音乐行进的过程犹如思考,全景的展开必定是所有细节彼此精准协调的结果。萨义德聆听音乐会或观看表演,总会专注地捕捉细节,其中有些细节甚至连很多职业的音乐家都难以发觉。作为乐评人,他在很多方面展现出不同,在同行间出类拔萃。不得不说,如今的乐评人,有的缺乏足够的知识与判断力,无法富有智慧地探讨话题;有的则欠缺理性的能力,总是带着主观成见进行聆听。显然,这第二类批评家给自己预先设定了一套标准,认定某作品必须如此这般诠释才叫“正确”,因此他们的能耐仅限于比较,要么赞成,要么拿眼前的演出与他们先入为主的成见相比,他们不过是些被“成见”奴役了的人。而萨义德不同,他总是带着开放的耳朵,深厚的音乐知识储备让他可以真正地聆听并试图理解演奏者的意图以及诠释音乐的方法。例如,评论切利比达克与慕尼黑爱乐的一场音乐会,他徜徉于哲学领域探讨公开演奏的本质,观察并比较哪些诠释者具备足够的想象力,甚至敢于质疑音乐会一定要两小时的古老传统。关于切利比达克出了名的慢速演奏,以及乐章间充满戏剧性的停顿,萨义德的评说发人深省、富有洞察力且十分公允;这些观点并非面对偏离常规做法时的个人化反应,而是尝试着进入演奏者的心灵,了解其动机。

对于作曲及管弦乐配器法艺术,萨义德有着极高的修养。比如,他知道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第二幕的某一时刻,法国号会退至舞台后方演奏。几个小节后,先前法国号吹奏的音符由单簧管声部在乐池中重现。我有幸曾与许多知名歌手合作过这部作品,他们竟然都对这个细节茫然不知,每到这个时候,他们总会回头四下张望,好奇那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他们不知那个音符早已不从舞台后方发出,而是来自乐池。对于此类事他总是很关心;正是对细节不厌其详、一丝不苟的态度令他对整体的理解展现出宏大的气象,否则,他的文字又怎会散发如此令人难以想象的壮美呢?萨义德对世界的理解令他不可能只看见表面文章,对着字面意思照搬照抄,或者随手抓些轻松好懂的论据:他的写作与整个生命历程总在持续不断地发现并进一步提出世界一切事物本质上彼此关联的证据,而这个概念最有可能源自于音乐。在音乐的世界里,从未有绝对对立的元素。我们当然愿意相信人在个体、社会,乃至政治领域能够独立自主且无须承担后果,然而我们总是不断被挑战,总是碰到截然相反的证据。举个例子,在分析巴赫作品的演出时,萨义德自然而然地援引了济慈的诗句;论及瓦格纳作品在以色列的演出时,萨义德又自然而然地拿当代非洲人对康拉德小说《黑暗的心》的解读相比拟。在萨义德眼中,只要涉及人,就没有哪两样是彼此无关的。

身为音乐家,他和我一样知道且坚信逻辑与直觉、理性思维与情感是密不可分的。我们有多少次屈服于诱惑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或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的奇思妙想而将逻辑丢弃一旁?在音乐里,这种思维方式是不可能成立的,音乐既非单纯地靠理性建构,亦非仅仅仰仗情感而生。事实上,如果这些元素被割裂,我们得到的将不再是音乐,而只会是一堆声音。萨义德相信包容而非排斥,这个信念同样源于他对音乐的理解。在音乐中,强调一个声部而排除其他声部是违背对位法原理的;同理,萨义德相信多方共同探讨解决方案是了结争端的必要前提,无论是政治上的冲突还是其他领域的冲突皆是。同样的类比还可延伸至一体化原则的概念,从管弦乐队声音的平衡到中东的和平会议,同属一个道理。这些睿智的、看似不大可能产生的联想与关联成就了伟大思想者——萨义德的盛名。他是为自己民族争取权利的斗士,无与伦比的知识分子以及深层意义上的音乐家,他的音乐体验与知识储备成为他在政治、道德以及思想领域建构理念的根基。萨义德关于音乐以及音乐表演的论述,既赏心,又益智,有时看似天马行空,实则匠心独运。他的文字典丽优雅,妙处文采斐然、新颖独特、诙谐幽默又极富洞见,出人意表,这是唯有萨义德才能揭示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