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 1861年(咸丰十一年)正月初二日
与孝威
孝威知之:
接腊月初十日禀,知家中清吉,尔兄弟姊妹均好,甚为欣然。
尔年已渐长,读书最为要事。所贵读书者,为能明白事理。学作圣贤,不在科名一路,如果是品端学优之君子,即不得科第亦自尊贵。若徒然写一笔时派字,作几句工致诗,摹几篇时下八股,骗一个秀才、举人、进士、翰林,究竟是甚么人物?尔父二十七岁以后即不赴会试,只想读书课子以绵世泽,守此耕读家风,作一个好人,留些榜样与后辈看而已。生尔等最迟,盼尔等最切。前因尔等不知好学,故尝以科名歆动尔,其实尔等能向学作好人,我岂望尔等科名哉!来书言每日作文一篇,三六九日作文两篇,虽见尔近来力学远胜从前,然但想赴小试做秀才,志趣尚非远大。且尔向来体气薄弱,自去春病后,形容憔悴,尚未复元,我与尔母每以为忧,尔亦知之矣。
读书能令人心旷神怡,聪明强固,盖义理悦心之效也。若徒然信口诵读而无得于心,如和尚念经一般,不但毫无意趣,且久坐伤血,久读伤气,于身体有损。徒然揣摩时尚腔调而不求之于理,如戏子演戏一般,上台是忠臣孝子,下台仍一贱汉。且描摹刻画,勾心斗角,徒耗心神,尤于身体有损。近来时事日坏,都由人才不佳。人才之少,由于专心做时下科名之学者多,留心本原之学者少。且人生精力有限,尽用之科名之学,到一旦大事当前,心神耗尽,胆气薄弱,反不如乡里粗才尚能集事,尚有担当。试看近时人才有一从八股出身者否?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见庸下。此我阅历有得之言,非好骂时下自命为文人学士者也。读书要循序渐进,熟读深思,务在从容涵泳以博其义理之趣,不可只做苟且草率工夫,所以养心者在此,所以养身者在此。府试、院试如尚未过,即不必与试。我不望尔成个世俗之名,只要尔读书明理,将来做一个好秀才,即是大幸。军中事多,不及详示。因尔信如此,故略言之。
李贵不耐劳苦,来营徒多一累。其人不能学好,留之家中亦断不可。我写信与郭二叔,求他转荐地方可也。
家中大小事件亦宜留意。家有长子曰“家督”,尔责非轻。长一岁年纪,须增一岁志气,须去尽童心为要。
辛酉正月二日四更梅源桥行营
读书八字诀:义理悦心,从容涵泳
写这封信时,左宗棠在战事中得了短时空暇,重新拾起读书嗜好,与儿子交流起学问之道。
左宗棠在这里引儿子思考一个根本问题:读书到底是苦还是乐?到底应该坚持苦读,还是追求悦读?
读书本质是苦的。否则古人不可能要“头悬梁,锥刺骨”,也不会留下“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闻”的俗谚。但是否就应据此主张“苦读”?
左宗棠明确反对苦读,理由是:“久坐伤血,久读伤气。”
“久坐伤血”容易理解,“久读伤气”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古人读书跟今人完全不同。古人读书,必须真正读出声来,声音抑扬顿挫、起伏有节,叫“吟诵”。方法大约类似今人组织流行乐队,配备歌手、鼓手、贝斯手,你唱我谈,音乐伴奏。在《论语·先进》章中,孔子问:“点,尔何如?”曾晳“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赶紧放下乐器回答,即是一例。
“吟诵”让读书成了一个体力活。一天读下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读书辛苦,所以需配备音乐缓和心情,“苦中寻乐,以乐和苦”。
左军使用过的物品
与今人静读比较,“吟诵”的好处之一,是身体与头脑一起运动,有利于身心健康。中国人讲究“阴阳平衡”,今人读书最大的问题,是头脑高速运动,身体却枯坐不动,造成阴阳失调。吟诵则克服了这一弊端,脑力运转辅以身体动作,配合摇头晃脑,身体运动与精神运动达成平衡。
左宗棠反对死记硬背。他将死读书比作戏子唱戏,模仿得惟妙惟肖,一场终了,戏是戏,人是人。读书的关键,要做到“人书合一”。
具体怎么做到?“义理悦心,从容涵泳。”
“义理悦心”,就是跳开文字读出内涵,思考作者所要表达的道理,想出自己的结论,与作者的想法不断比较、印证,这样读书就像探险、猜谜,不断有发现、有惊喜。惊喜足以让人忘记疲劳,用近代学者梁启超的话说,即“趣味读书法”。
枯燥的道理怎么读出趣味?即做到“从容涵泳”。
“从容”就是不急,在自己疑惑的地方,反复徜徉。“涵泳”就是深入,像鱼一样扎进深水,反复玩味。沉浸书中,头脑与书本融为一体,漫游古今,像格列佛优哉游哉漫游大人国与小人国,像鲁滨逊到没有人烟的荒岛上去探索与发现,忘情忘我,哪里还会感到苦和累?
基于此,左宗棠明确反对儿子为应付科考而读书。他并不反对儿子考取功名,而是认为不值得为功名耽误学真本领。他用接近现代人的“机会成本”原理,给儿子算了一笔账:
人的精力是个定数,同一时间内,只能做好一件事。专攻八股,则意味着耽误真本领;选择真本领,则意味荒疏八股。到底选择哪一项?应不看名义看实效。“尽用之科名之学,到一旦大事当前,心神耗尽,胆气薄弱,反不如乡里粗才尚能集事,尚有担当。”读了一肚子学问,办起事来还比不得乡下文盲,你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
不放弃“应试教育”,追求“素质教育”,左宗棠不但教儿子这么想,更在教儿子照这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