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 1861年(咸丰十一年)三月初六日
与孝威
孝威知之:
入春以来,追剿池州之贼,连击徽、宁窜江之贼,均获胜仗。惟老湘各营甲路之役稍有挫折,然全师还镇杀贼四五千,亡伤不及百名,于大局无伤也。
伪侍王李世贤率大股由婺源陷乐平,绕由鄱阳故县渡渡昌江而北。曾涤翁以我军方拟下剿,景镇未可空虚,调皖南镇陈公大富率所部五千馀来镇防守,二月廿日到镇。我见其兵勇欠饷太久私给米百石、银一千两,并饬局筹钱千四百串,银六百两、米千馀石济之,又冗杂无章,心窃忧之。然念其上年固守南陵四月之久,尚未溃败,意其或能守此要区,遂将景镇防务交其照办。廿二日亲督各营下剿,驻鲇鱼山,进金鱼桥。廿六、七、九等日均获胜仗。廿九之战,毙贼三千有馀,阵斩贼目多名,极为痛快。不料陈镇军违我嘱托,坚执“守近不守远”之说,弃柳家湾要隘不顾,于地势情形全不考究,兵勇多杂处民间,不听调度。贼知我军下剿,景镇空虚,遂于二十八九等日由砮丹街窜踞柳家湾,卅日午刻扑犯景镇,陈公阵亡,景镇遂失。所部有凫水逃溃者,有溺毙者,有降贼者,殊堪痛恨。景镇距我军六十馀里,贼到即破,无从救援景镇既失,米粮无从采办。我以孤军据于四面皆贼之地,相逼愈甚,不得已率全军于三月初一辰刻移驻乐平。幸廿九日大捷,将此路打通,沿途尚无阻碍。惟祁门音信隔绝,不知涤帅得景镇失守之信后如何布置。又伪忠王一大股直窜临江樟树镇及新淦县等处,意在渡章江以趋浔郡。而江西各郡蹂躏殆遍,省城亦殊岌岌。我北顾祁门,南顾章门,日夜愁思,期于兼顾。一军七千馀眭、章、罗新募之勇已到,且接仗矣,欲敌数十万之贼,不敢谓力不足也。贼众且悍,积年叛卒多降附之,故其势日益披猖。东南大局实不堪设想,亦惟有尽其心力所能到者为之,成否固不计也。
德兴、婺源之捷,已奉三品京堂恩旨,而部文迄今未到。吴桐云内翰为我请得祖、父两世诰轴,今交履祥赍回,可敬谨收藏,以答先泽轴内讳氏未填,可以泥金、熏沐填写。
履祥老实勤快,尚是子弟中之好者。今令其归,其口粮银两均由东征局会兑,本分之外给以廿两。禄昭不肯归,亦尚无大错,听之。和官无用,烟瘾恐尚未脱,遣之归,以省我累。
闻尔母脚气时发,恐难速愈。老年气血衰耗,殊为念之。尔与诸弟一心读书学好,乃慰我意。外事不必问。军中事冗,我亦不时寄家信,转以无信为平安耳。
三月初六日父谕
没有侥幸的胜利,没有无故的恩赏
此时,出兵江西转眼已半年多,左宗棠还未遭遇一场败仗。胜仗都打得特别大,动辄以零伤亡的代价消灭太平军成千上万士兵,这容易让不懂军事的读者产生错觉:太平军太不禁打,左宗棠拣了个大便宜,侥幸取得战功。
果真如此?这封信帮我们解答了真相。
一、战场只有淘汰,没有侥幸
左宗棠因能征善战,屡创奇功,曾国藩将他调往昌江,这是准备安排他攻入安徽的节奏。
江西景德镇要塞的防务怎么办?曾国藩派陈大富将军来代守。
左宗棠是个心性直且操心很重的人,防务交接之前,他跟陈大富详细交代了守城方针:“远近皆守。”远指柳家湾,近指景德镇,须同时守紧。为了笼络人心、活络感情,左宗棠在交接时“私给米百石、银一千两,并饬局筹钱千四百串,银六百两、米千馀石济之”。这点接济并不多,但是关系是润滑剂,相当于两人见面发根烟,关系就近了。
楚军七星剑
楚军九节鞭、七节鞭、长矛头
楚军长刀
楚军长钩枪
楚军弓箭
陈大富是曾国藩信任的将军,本领不错,之前有4个月守城不破的历史纪录。应该说,派他来代替左宗棠,理论上不存在任何问题。
但世事往往坏就坏在理论上找不出什么漏洞。陈大富的5000守军,与楚军防务才交接完毕,一夜间就被太平军消灭得干干净净。
这事看起来像读小说。如果不看前因,我们只以为左宗棠之前有神力相助。
陈大富顷刻之间全军覆没,在于他犯了两大失误:一、战略上“守近不守远”,导致远关失守,关键要隘被太平军突破;二、战术上有轻敌思想,既不看地图找主动应敌的对策,又将兵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
如能据史实合理推断,还原一下现场,陈大富从左宗棠手里接过防务时,很可能压根就没有将景德镇周边的威胁当回事。他也许会想,又不是攻城,守城会有何难?何况,左宗棠一介书生,出山不过半年,跟自己一样只有五千兵,他能守得好好的,自己堂堂军人出身,久经考验,难道还不如文将?没道理呀。
祸莫大于轻敌。骄兵必败,这是常识。
陈大富全军覆没,让我们见识了战争的残酷性,同时又开始为左宗棠捏把汗。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才能稍有欠缺,都有全军覆灭、曝尸荒野之虞。
这件事印证了身经百战而不死的将军,都是百密而无一疏的大才;毕竟,战场只有淘汰,没有侥幸。
左宗棠还在按照他的既定方法打:战前全盘考虑、周密计算;战阵气势磅礴、临敌愈勇;稳打稳扎,缓慢推进;得寸进寸,得尺进尺。依靠这种战略战术,他在德兴、婺源连战连捷,一举扭转了陈大富失守造成的颓势败局。
二、恩赏权力,是压力,更是动力
最近捷报频传,尤其是乐平一战解了祁门之围,曾国藩大为感激,倾心竭力保举,左宗棠获得了三品京堂官衔。这仍是一个过渡性的虚职。如果朝廷认为左宗棠才能不止如此,则会奖励他做个道员、按察使。现在仍不授予实职,表示朝廷还在通过实践考察,准备放在关键岗位再重用,目前这个级别,已为委任他做封疆大吏铺垫了最后一级台阶。正三品京堂到从二品巡抚,中间只隔一级。
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挽救清王朝这件事,整体看,是曾国藩领导众多能人,诸多条件、原因综合完成的,但此时核心是在楚军。
此时的左宗棠,官职青云直上,从地位到观念也在经历一次蜕变。对比一下,罢考后乡居的日子,他断绝了出山做官的念想,打算一辈子做个踏踏实实的乡下读书人,安安静静做个逍遥遁世的隐士,这个想法是真的。现在他的功名心激发,欲望空前强烈,朝着出将入相的“今亮”目标奋斗,也是真的。不能说他变了,只能说此一时彼一时。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虽说历史的走向带有必然性,但历史毕竟是人用行动创造出来的,人的情感与态度是变数,所以历史的具体路径,也具有足够的偶然性。朝廷对左宗棠的态度,此时至关重要。如果朝廷吝惜官衔,左宗棠得不到及时提拔,看不到上升的空间,他很可能再干一段时间,就卸甲归乡,自此不问世事。但一介乡下举人,出山不到一年,就成为朝廷三品命官,这叫“火箭干部”。即使骨气如左宗棠,也会对朝廷感恩戴德。
没有人对正当的名与权无动于衷。战国庄子称做官得到权力是“鸱得腐鼠”,是猫头鹰拣了个死老鼠,那是因为春秋无义战,获得权力多半会带来历史坏名声。事实上,庄子写过《德充符》《应帝王》,他认为一个人的道德真正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便足以为天下人的帝王,可见他也没有否定名与权的本身。
三品京堂这个来得非常及时的封赏,是左氏继续尽心为朝廷卖命的动力。
左宗棠眼下全身心投入战斗,每天忙得真的没有时间写家书了。他这些类似现代电报、当代微博的家书,全是在下马的短暂空隙里随笔记下来的。左氏并不是没有思想,也不是没有文学水平,如果有充足的时间,他可以留下更多有质量的思想与艺术文章,而这些对后世的价值,比起一代战功并不会小。
对左宗棠来说,人生苦短,立功与立言,颇难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