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暴目录
2020年雨果奖最佳短篇提名
A Catalog of Storms
作者/[美]弗兰·王尔德 翻译/阿古
风又刮得紧了。息暴人纷纷把身体探进乌云之中,任由风暴无情地摧残着他们,直到他们自己化成雨和云。
“看那儿,希拉。”妈妈抓着我的肩膀,指着天空说。
她那因关节炎而变形的手微微颤抖着。手上的老茧被洗衣服的水泡成了淡红色。她的手指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指向悬崖上的那一簇簇阴影。
“看到那两个息暴人了吗,就在那儿。几乎快消失了。要不是他们执意要这样,风暴也不会带走他们。”她啧了一声,“瓦里尔,莉莉特,注意了。你们三姐妹可别变成息暴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既骄傲又悲伤,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姑姑,那位姑姑最终变成了闪电。
那是镇上的第一位息暴人。
我们三个孩子凝视着海湾对面,夕阳将那片悬崖染成了暗红色。在悬崖边上,其他房子早就坍塌进了海里,只残存着一幢老房子:悬崖瞭望塔。它的塔楼和圆顶有用钢缆(是从一座断桥上取下的)修补过,仿佛是一簇金属藤蔓,把这栋建筑牢牢拴在了突向海面的悬崖边上。
在身体变得太过轻盈,迁居云层之前,所有的息暴人都住在这座塔里面。
“他们站在离我们那么远的地方,那么久一动不动,不可能是人。”瓦里尔将妈妈的手拿了下来。
瓦里尔总是这么说,因为……
“他们曾经是人。现在,他们成了息暴人。”莉莉特插话道。
……因为莉莉特总是会和她抬杠。
“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瓦里尔低声说。她挤了挤眼睛,因为她知道,这位喜欢争强好胜的孪生妹妹已经中了自己的圈套。在任何事情上莉莉特都比不过她。
妈妈叹了口气,但我竖起耳朵等待着,想听听看这一次从莉莉特嘴里会蹦出什么气话。她总是心直口快。
但这次她的话,让我们全都大吃一惊。
“我当然知道。有一次,我还和其中一个说过话。”喊声刚一出口,莉莉特马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有那么一秒,她的眼睛里腾出一股怒火,仿佛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砍死瓦里尔就能当没说过,她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动手。
但妈妈一转身拎住了莉莉特的耳朵。“你干了什么!”她的声音颤抖着,又转头对瓦里尔说,“瓦里尔,留神看着周围。”
天气还算不错时,一些息暴人会去镇上拜访亲戚。他们会找一些像息暴人的人,或者说可能会成为息暴人的人。一旦他们来时,母亲们就会把自己的孩子藏起来。
妈妈开始拽着莉莉特往家里走。就在这时,一个路过洗衣泉的息暴人发出了一声尖叫,仿佛他读懂了妈妈心中的风暴,而不是天上的风暴。
当息暴人发出警告时,那就说明风暴快要到来。风暴的到来不是息暴人的错,因为风暴总会到来。关键是要知道来的是什么风暴,以及如何应对。息暴人知道该怎么做。
但被识破之后,过一段时间风暴会进一步升级强化。
我抓起洗衣篮子。妈妈和瓦里尔各抓住莉莉特的一条胳膊。我们得赶在天空变成灰白色之前,赶在那灼烈的风暴云——那阵极其不祥的灼云——开始下落之前,以最快的速度远离洗衣泉,越远越好。
于是,莉莉特逃过了一顿狠揍,但最终我们还是失去了她。
一份不完整的风暴目录
绿嘲:夏天里常见的风,先把水吹绿,再把乌云搅成拳头。通常没有致命威胁,但最好警告一下海港里的过往船只。
褐炎:一股从地下不断涌起的热浪,会把老鼠和蛇从地洞里赶出来,街道上到处都是相互撕咬的老鼠和蛇。要把孩子放在高处,确保他们远离这些威胁。
潜潮:记不清会不会涨潮,但水位不是特别高,也不是特别低,海面十分平静,就好像海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潜行。此时会出现一种不像风暴的无声风暴。大海看起来很平静,皎洁月光洒在宁静海面上,但随后总有人离奇失踪。
怒视:一种充满报复心、绝不宽恕的沉默风暴,直到除掉仇人才会平息。当怒视出现时,恐惧会席卷整个社区。形似一股干燥的强风,背后总是隐含着某个人长久郁积的怨怒。
泼风:一般在太阳光照射风暴云时出现。阳光给风暴云的边缘镀上一层七彩光芒,它会诱惑年轻女人,让她们忘记裹上斗篷便踏进清晨的街道。泼风钻进她们的肺,让她们不停歌唱,直到她们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到喉咙干涸,只能吃蜂蜜和牛奶做的食物。最后她们变得脸色苍白,眼睛如玻璃一样呈现灰色。春天时,尽可能让新娘远离泼风。
灼云:一股浓厚的灼热空气,会扑向人们,先灼伤他们的手臂,再钻入他们的肺里。从他们的声音里把话语烧焦;从他们的头脑里把记忆烧糊,只留下无尽的悲伤。尽可能避开灼云,以最快速度穿过拦路的灼云。千万不要说错它们的名字。
寒彗:一层厚云,气温低于零度时会聚集在高空。当它降落地面,所到之处的一切都会被冻结。在你的呼吸被冻结之前赶紧大声叫出它的名字,把它赶走。
如今的悬崖瞭望塔已经颓坏,面向大海的那一面墙壁有一半塌进了海里,几乎每个房间都会漏水。
我们年纪渐长,经常去那附近闲逛。
灼云过后,妈妈找遍了房子,才找到莉莉特的笔记——上面没留她的名字,但满纸都是她的笔迹。因为她是左撇子,无论用粉笔还是钢笔,她的手都会把字擦糊。而我和瓦里尔写字不会这样。
那张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整张!——就塞在我们床后的墙缝里。我刚用手指轻轻揉捏着那张手工制造的厚纸,还没拿稳,就又被妈妈夺走了。
莉莉特一直在编造新风暴的名单,已经成功编造了五种,并详细记录了风暴的各种特性。她一直在练习。
果不其然,妈妈大声斥责她:“你不能这么想!你不能这么做!”
我躲到瓦里尔身后,瓦里尔正睁大眼睛盯着妈妈。虽然与风暴抗争人人有责,但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亲人离开。
莉莉特第一次没有回嘴。她像一个息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确实想成为息暴人。
当我们跑进她的房间,帮她收拾行李时,妈妈哭了。
过了几天,镇长前来敲门,他要带莉莉特到悬崖瞭望塔去。“你们家连着出了两个息暴人!希拉会不会也成为息暴人?或者瓦里尔?” 他急切地四下张望,视线越过妈妈宽大的身躯望向我们,“这是很大的荣耀!”
“希拉和瓦里尔还没办法识别出雨声,更别提命名什么风暴了。”妈妈说。她把镇长从门口赶开,两人侧过身,莉莉特一言不发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向门外走去。刚走出门口,还没踏上那条沙砾小路,她的脸上已经散发出异样的光彩。
妈妈让家里的二女儿关在瞭望塔的大门里,背对着她离开时的方向,没有回头。这样的举止很正确,很恰当。
在镇长离开之前,她都表现得非常自豪,所以除了我没有人看到她哭泣。要知道,我比妈妈认为的更了解她。
我也了解莉莉特。
身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并没有多少好处,但却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每个人都会忘记你的存在。只要能注意观察,你就能琢磨透很多东西。
这是我的一些秘密发现:
我知道,我们三姐妹之中,莉莉特是第一个能从风声和水声来分辨风暴种类的人。
我知道,瓦里尔每天晚上都在房间里练习,努力想赶上莉莉特。
我知道,妈妈不止一次哭着入睡。这哭声让我们不知所措,瓦里尔说,妈妈的哭声仿佛是交替着落下的冰雹和大雪。谁也猜不出莉莉特最终会变成什么天气。
而我知道,不管莉莉特最终变成云还是雨,这个家里下一个息暴人都会是我,而不是瓦里尔。是我。
也许会有人为我哭泣。
我已经开始列出风暴清单了。我很快就会准备好。
妈妈总是上山去瞭望塔看莉莉特。
“你们留在家里。”她对我和瓦里尔说,但我跟上了她,而且离得很近。我看见莉莉特的身体四周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起了一圈薄雾。妈妈哭泣起来,后背抖得厉害。
息暴人自己不能阻止这样的变化,他们必须根据风暴的特性为它们命名,之后就能为所有人发出警告,最后还必须亲身与风暴搏斗。
就在妈妈和我去看望莉莉特时,镇长在我们家的门上系上了一条缎带。于是,每周二我们多了一份牛奶供应。
但这并没有让我们心里更好过。一瓶牛奶,终究抵不上一个姐妹。
“风暴总是需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成为息暴人。”妈妈回来时,她的话音里透着骄傲和悲伤。从那天起,她再也不会说什么“息暴人执意要这样”,也不会容忍任何人把莉莉特或她姑妈的遭遇当作警世故事,到处乱嚼舌根。“我们之前之所以责怪他们,是因为我们太自私了,”她说,“没有他们,才是我们不愿意见到的情况。”她的姑姑,很久以前就不见了。
过了不久,我们又见到了莉莉特两次。第一次是在一场暴风雨过后,她乘风飞过镇子上空。还有一次是在停满渔船的海湾旁,那里经常有闪电出现。她把一个渔民的船吹回了安全的港湾,救了他的命。
为了能再次碰到她,我们本打算经常去海湾,但妈妈不希望我们有任何非分的想法。
一篮牡蛎出现在我们的门外。过了几天,是一串熏鱼。
当风暴来袭时,息暴人会说出自己为它起的名字,将它驱赶开。大声呵斥也可以;纵身跳进风暴、让它四分五裂也能击退风暴,但只有在息暴人已经变身成风或雨的形态时才能这么干。
就像我说的,风暴总会来的。当我们知道如何命名他们,我们就能知道如何对付他们。“我们可以帮助息暴人,”在莉莉特离家后,妈妈说,“这样他们就不会耗尽生命力了。”
息暴人向我们发出警告。然后,我们和息暴人联手,一起反抗风暴。
“当我们击退了某个风暴,它就会潜伏起来,变得更强,准备再次来袭。”在某个因为想念莉莉特而无法入睡的夜晚,瓦里尔低语道,“风和雨习惯于胜利。它们喜欢击垮人类。”
风暴是强大的掠食者,一旦天色晦暗、海水汹涌,它们就会把我们撕成碎片。
一些人被淹死,或迷失在狂风中。其他得以逃生的人蜷缩在安全的地方,等待风暴平息。我们镇上一直在上演着这样的悲剧。小镇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一条长长的廊谷通向几英里外的大海。
我们这个小镇曾经是个度假胜地,直到气候变坏人们才不得不变成风暴。“因为天空和空气都被破坏了。”瓦里尔说。
很快,一边倒的局面被我们扳回一城。息暴人带来了一些变化:房子没有全部倒塌;钟塔上,分针和秒针虽已不知去向,时针仍在。接着,纸片和花瓣之类的一些小东西,也不再被风刮得无影无踪。看到树上挂着那么多花,我一时间居然感到不习惯。
风暴不曾料想,自己的猎物居然会学习,会反击。
当风暴终于意识到,它正被命名、被遏制时,风暴开始追捕息暴人。因为掠食者必须不断攻击。
但息暴人该怎么应对呢?有时,当息暴人变得足够轻盈时,他们会升入云层,把风暴从高处推落。
“通过他们穿透云层时留下的洞。”瓦里尔耳语道,半睡半醒的我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你可以看到通过那个洞看到真正的天空,就像我们那件斜纹粗棉布衣服以前一样蓝。”
悬崖瞭望塔现在坏了,屋顶破了个大洞,似乎灰色的天空可以提供更好的遮蔽。
我们像老鼠一样穿行,在塔楼里寻找着宝藏,寻找着莉莉特的痕迹。
我们透过一处破洞,望向大海,这里曾经有一堵墙。我们偷偷穿过一所房子,比起我们上次来时,房子向水面倾斜得更厉害了。这所房子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呼唤着风暴,赶紧把它那空无一物的残躯刮进大海。
瓦里尔总是独自站在某个角落,长久眺望大海,沉默不语。她是最想念莉莉特的人。
我和妈妈捡拾金属铰页、门把手、门闩和钥匙孔,装满了一篮又一篮。人们收集这些东西,只是为了纪念。有些物件的边缘刻有一些简短的风暴名单:积郁——使耳膜鼓起,然后爆裂;苦痛——风不停吹,直到所有人都陷入苦斗。
“妈妈,息暴人学这些,是为了我们。”我手拿一块绣花窗帘,低声说。
我的手指摆弄着针线,绣出了我对莉莉特的想念:她的笑声,她倔强站立的姿势,还有她的笔迹。以前,她每天早上轻柔地给我梳头;现在,瓦里尔给我梳头时总是不耐烦地猛力撕扯。
这回,妈妈没有制止我,叫我别出声。她的眼睛里有点泪花,“希拉,我记得在这些风暴出现之前,有一半的日子都阳光灿烂。当时的天空是蓝色的。” 她咳嗽了一声,把一条灰色缎带放进我的篮子里,“至少我记得,人们当时是这样谈论的,蓝天什么的。”
我穿的是瓦里尔的旧衣服,材料是灰色斜纹粗棉布,以前也是蓝色的;姐姐穿它的时候,它是淡淡的婴儿蓝;它还是妈妈的长外套那会,则是深深的海军蓝。
现在,这件灰色紧身胸衣上绣的是轻柔的风,而不是风暴。是瓦里尔用白色细线仔仔细细绣出来的,绣的是绿嘲、冷旱、莉莉特和热焚。
我手里的篮子是用灰色和白色树枝编成的,平时是我的洗衣篮;今天,它是一个捡宝篮子。我们正在捡拾风暴留给我们的东西。
妈妈扒起一块木地板,发现黄铜铰页上刻有一整部风暴目录,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们以前也找到过风暴目录。它们有的写在了书的边缝上,有的是细针缝在了窗帘下摆,但都没有没有眼前这个这么齐全。风暴目录在市场上卖得很好,因为人们认为风暴目录是护身符。
如果你能说出风暴的名字,你就能暂时制住它、击败它。
只要它没有先制住你。
所以,风暴目录上的名字越多,人们就会觉得越幸运。
我们从来没有卖掉莉莉特的第一部风暴目录。那是属于我们的。
莉莉特走后,我试着给风暴命名。
问题多多:特指发生在年轻姐妹们之间的一种风暴。根本没法应付。
太多太快:一种有时候会在母亲之前传染的风暴。你得准备一些能舒解心情的蛋糕,多请几个能做家务的帮手。
离别之际:一阵匆匆忙忙的风暴,一切都会被闹腾腾地翻捡一遍,昔日遗留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擦除干净。离开时记得闩上门,这样你才不会丢东西。
当我偷偷溜到悬崖瞭望塔,把这些风暴的名单给我姐姐看时,她就拥抱住我,对着我的名单哈哈大笑,说我还得继续努力。她的头发已经变成雨丝,眼里满是风影。
妈妈并不知道,我经常去看莉莉特。
“那时发生了几十年一遇的可怕风暴,”瓦里尔说,“把人们从房子里直接掳走。在他们坐着的椅子上,留下一堆沙子;在他们躺着的床上,只剩下几把凌乱的草叶。”
我们讨论起了息暴人的起源。我知道这个故事。要知道,和风暴的战斗迄今已持续了很长时间。
早在莉莉特、瓦里尔和我出生之前,有一回,镇长的儿子正要开始一场演讲,却突然下起了大雨,他气急败坏地对着雨大喊停下。雨居然真的停住不下了。妈妈的姑姑,在小镇边上大声斥退了一道一直尾随着她的闪电。
风暴开始反击:整个家庭所有人都被雷击成了一团浓密的灰雾,充满了整幢房子,久久都不散去。
然后,当风暴来临时,妈妈的姑妈和镇长的儿子,高声大喊风暴的真名。一开始,那惊天动地的动静很吓人,人们都躲得远远的。镇长意识到了他俩的能力,看到了得救的希望。镇长把他俩送进悬崖边的瞭望塔里,以保护人们的安全。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大新闻,镇上一个女人刚走出门,就发现一片孤零零的雪花缓缓飘落在自己手上。那天很暖和,天空晴朗,树木正在发芽,一片春意盎然。她把雪花举到嘴边,一阵怪风腾地而起,把她刮得无影无踪。
镇上的人对此毫无头绪。我们一直在研究那些比我们更聪明更狡猾的风暴。也许,我们也能和风暴相互转化。
然后,妈妈的姑妈变成闪电,击中了乌云,击碎了风暴。
紧接着,一道巨浪扑上悬崖,把整个悬崖撕成了碎片。整座悬崖瞭望塔都向海面倾斜,但在那里的息暴人都不愿离开。
那是一场战争——早已是很久以前的回忆,而且现在我们知道,那只是第一场战斗——息暴人对着风暴大喊大叫,在暴风雨袭来之前发出警告。父母们对自己的孩子大喊大叫,让他们远离暴雨,远离悬崖瞭望塔。
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轮到我时,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家,去做一个息暴人。
因为主动去做某件事,总好过一觉醒来发现事情已经摊到了自己身上。
妈妈的姑姑生气时,全身会噼啪作响。镇长的儿子不是在对付灼云,就是在对付暴雨,就这样奋战了很多日子,直到有一天早上他变成了一阵大风,飞向了高空。
风暴变得越来越强。较强的风暴会持续数周;较缓的风暴会在镇子附近盘桓好几年。在市场上,我们听到一些窃窃私语:镇上一些人担心暴风雨会吸取息暴人的生命力,从而变得更强大。妈妈讨厌这种流言。一旦有灼云肆虐,这种流言就会泛起。
有时,风暴会结伴出现,这时的它们会变得更强:比如寒彗,加上泼风,再加上怒视。
我之前说,在送走莉莉特那天,妈妈没有回头看,那是在撒谎。我看见她回头了。
她本不该回头看的,但镇长当时走在前头,于是她快速转身瞥了一眼莉莉特,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舍,我心念一动,也跟着踏出了大门。
对镇上的人来说,经常去悬崖瞭望塔看望女儿,比送她离开时回头看更糟糕。但妈妈没有告诉任何人,总是自己偷偷去那里。
一开始,她都不敢进塔。
在被思念折磨得无法入睡时,她会徘徊在塔楼外,藏身在黑暗中,极力避开别人的目光。她唯一要搜寻的是莉莉特的身影。我偷偷地跟在她后面;她迈步,我也跟着迈步,这样就不会暴露我的行踪。
我好几次看见她在悬崖瞭望塔的窗户旁,抓住了莉莉特的胳膊。我看到莉莉特举起手,蜷起胳膊。妈妈想要挽留她,莉莉特却一下就挣脱了她的手掌。
妈妈想尽办法,拼命想再把莉莉特引回来,再见见她。她把饼干留在悬崖边上。还留了发带。“希望风能把莉莉特的发带带给她。”
她连续两次忘记给邻居洗衣服,于是他们雇了别人。我们挨了好几天饿,直到瓦里尔出门去帮人洗衣服。
镇上旧钟楼的秒针和分针早已被一场暴风雨夺走,但时针却留了下来。一位息暴人大声疾呼,晰明来了。
妈妈开始向悬崖跑去,但不是为了避难。
瓦里尔和我紧跟在她后面狂奔,一股特别的狂风,帮我们顶住了风暴,一直护送着我们来到悬崖瞭望塔下。
一份秘密的风暴目录
一场可能由你造成的损失:一场真正不动声色的暴风雨。它会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撕裂你。
悲伤:尤其会悄悄降临在妈妈们身上,让她们措手不及。将能让她们触景生情的东西藏起来,确保它们不会突然出现在妈妈们面前。一种十分持久的风暴。
我告诉过你不要这样做,希拉:只有当家里人发现你的名单时,才会发生的愤怒风暴。家里人会烧毁你的名单,以免你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们快跑到悬崖瞭望塔时,最大号的风暴袭来。
我们已经接近悬崖顶端,巨大的瞭望塔近在眼前,砰的一声惊雷,晰明洒下无数闪闪发亮的巨大雨滴,把我们的耳朵都震疼了。每一次呼吸,我们的肺就隐隐作痛,不知道是由于跑得太急促,还是风暴在作怪。暴风雨开始狂啸,试图拽着我们的头发,把我们拖下悬崖。
我们得进悬崖瞭望塔去避雨。
风在我们周围嗡嗡作响,冷空气冻红我们的脸颊,瓦里尔的牙齿开始打颤,又强忍住了。“哦,让我们进去吧,”我大喊,“别这么固执。”
瓦里尔用力敲门。
但这一次,门没有为瓦里尔打开。不管妈妈怎么用力,门也没有打开。
只有当我在冷风里弓着背,走到悬崖边上大喊大叫时,有什么东西回应了我的请求,吹开了百叶窗。绝望的妈妈想待在风里,想让风把自己也带走。我硬拽起她和瓦里尔,带着她们爬了进去。
我们进入悬崖瞭望塔,抖掉身上的雨水。我说:“那个晰明的后面,似乎还跟着一个寒彗。”我敢肯定,“耀光也即将来临。”
如此多的风暴,突然之间,我能分辨它们的名字了。它们正联合起来对付我们。
我想战斗。
瓦里尔盯着我,喊着妈妈,但妈妈正穿行在走廊里,寻找着莉莉特。
“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这样会失去希拉的。”瓦里尔说。她转向我:“你不能成为息暴人。”
但我想成为息暴人。我也想和风暴抗争到底。
也许妈妈也是这么希望的。
一等风暴的咆哮声变弱,瓦里尔就紧握着我和妈妈的手,穿过寒风瑟瑟的树林,穿过广场,经过结冰的喷泉,拖着我们回到了家。我们一路踩碎脚下的冰,留下三条蜿蜒的足迹。瓦里尔对妈妈大喊大叫,摇晃着妈妈的手臂。妈妈的两条手臂都在衬衫下面晃动着,所有肌肉都在松弛摇摆,但身体却纹丝不动。因为她也看到了,她看到莉莉特开始吹起一阵风,看到莉莉特的头发扬起飘荡,看到莉莉特伸出双手,挺身向前,开始对抗那场巨大的暴风雨,一场由寒彗、泼风、怒视、晰明交织而成的超级风暴。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莉莉特的脸。后来妈妈带来一些丝带,只会有风轻轻将它们吹走。现在她总是带上花瓣,撒在空中给那一股名为莉莉特的风玩。
风暴平息之后,我们爬上残存的悬崖瞭望塔,发现各处散落着一些小风暴,一些小小的乌云。你现在可以把它们放在罐子里,带回家,观赏它们,直到它们身上那些小小的闪光消失。
有些小风暴能长久不消散。有些小小的冰核,能在罐子里长久不融化。一阵小小的风,盘绕在你的肩膀上,直到逗得你哈哈笑。
息暴人还在我们身边,只是少了很多,因为风暴也变弱了。
那一天,所有的风暴全都同时涌进海湾,从海面向悬崖瞭望塔发起仰攻,无数闪电狂舞,绿云和灰云搅乱了天空。那一天,息暴人们高高飞起,冲向风暴,他们大声呵斥着风暴。人们全都躲了起来。风暴们也咆哮着反击——许多小风暴联合成了一个超级大风暴——向镇子、悬崖瞭望塔和港口的几艘船俯冲而去。
有些息暴人驻守在悬崖瞭望塔上,有些息暴人冲向风暴。他们有一些变成了雨,有一些变成了闪电。然后,雨和闪电聚拢在了一起。那些已经习惯在高空中生存的息暴人也俯冲下来,加入了战团。
我们想帮忙,我能感觉到云在拽着我的呼吸,把我向前推,但有一些息暴人变成的风和雨拍打着我们的脸颊,把我们往后挡。那些可怕的风暴无法触及我们,无法带走我们。
交战双方相撞的一刹那,整座悬崖瞭望塔轰然解体,云和风把无数的砖石木头都刮上了天空。
后来,我们走回了家。一小片蔚蓝天空倏忽出现,又突然消失了。一阵凉风掠过我的脸,我感到是莉莉特在伸手轻抚我的脸庞。
莉莉特变成英雄对我们来说,比单纯只是一个留在身边的姐妹要好很多。但有时候也不那么好。
牛奶每周都会送来,但熏鱼却只送来过一次。
息暴人现在都高居在云层里。瓦里尔说,是他们让天空明媚、大海湛蓝,让冰雹绝迹。
我们有时会爬进悬崖瞭望塔的废墟,寻找笔记和画纸、铰页、纸张和门把手。我们紧紧握住这些东西,只为感受那些早已消失的人。我们说出他们的名字。我们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我们。他们想要离去。
风吹过我的皮肤,吹进我的耳朵,我仍然认为,只要我足够努力,我也能变成一阵风。
妈妈说,我们不需要更多的息暴人了。
有时,天空的一小部分甚至会自行变成蓝色。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保存着他们留下的风暴目录:有绣在布上的,也有刻在金属上的。它们都记录着各种风和雨。
我们还试图记住他们的长相。
日落时分,妈妈走进瞭望塔一间房间的废墟,面朝大海站立。
“莉莉特,你不需要留下来。”妈妈固执地说,也许还有点自私。
但她还是来到了这里,我也站在她身边,很快瓦里尔也来了。
夕阳照亮了我们的脸庞。然后,在我们前方的海面上,她也出现了,我们的莉莉特,吹起一股微风,抚向我们的脸颊。
我们伸出双臂去拥抱她,她在我们的手臂之间缠绕,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责任编辑:吴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