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托伯莫里
Tobermory
作者/[英]赫克托·休·芒罗
翻译/鹌子
八月末的一个阴冷午后,大雨倾盆。现在正是一个尴尬的时节,松鸡要么还在禁猎期,要么早已在仓库中冷藏多时。没有什么可供大伙儿打猎的——除了北边的布里斯托湾附近,在那里人们可以合法的捕猎肥硕的马鹿。然而布莱姆雷太太的府邸宴会并不在布里斯托湾附近,于是在这样一个下午大伙儿便都来了,茶桌边上围满了客人。尽管是在这么一个单调的季节,参加这么一场平凡的聚会,众人却没有因为听厌了机械钢琴而无聊,也没有因为想打桥牌却没得打而烦躁。整场宴会,众人的焦点毫不掩饰地集中在了科尼利厄斯·亚平身上,他那散漫而消极的个性格外引人注目。在布雷姆雷太太的所有客人中,他的名声最惹人议论。有人说他是个“聪明人”,这正是女主人邀请他来的原因——希望他的“聪明”某种程度上至少能给大伙儿带来些乐子。然而直到下午茶时间,她还是没在亚平身上发现哪怕一丁点聪明的表现。他既不风趣,也不是槌球冠军,更不是什么催眠大师或者业余戏剧节目的发起者。他长得也称不上帅气,不是那种会让女人心甘情愿包容他的智力缺陷的长相。他不过是大家眼中的“亚平先生”,“科尼利厄斯”这个气势十足的名字更像是一层唬人的假象。
此刻,他宣称将向世界公布他的一项新发现,相较之下,火药、印刷术、蒸汽机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儿科。科学近几十年内已经在多个领域取得了令世人震惊的成果,而他的发现与其说是一项科学创举,不如说是一种神迹。
“你真的指望我们相信,”威尔弗里德爵士说道,“你发现了一种能够教动物讲人话的方法,而亲爱的老托伯莫里,就是第一个顺利出师的学生?”
“这十七年来,我一直在研究这个,”亚平先生说:“直到八九个月前,我才终于看到了成功的曙光。当然,我已经在成千上万只动物身上实验过了,然而直到最近在猫的身上,我才终于取得成功。这些神奇的小生灵在保持自身高度野性本能的同时,令人惊叹地适应了我们的文明社会。在万千只猫中总会有那么一两只智慧超群,就像碌碌众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天才横空出世。一周前,我和托伯莫里接触后立刻意识到,我正在和一只聪慧绝伦的‘超猫’打交道。最近的实验接连取得突破,在托伯莫里……这是您对它的称呼,在他的帮助下,我已实现了我的目标。”
亚平先生结束了他惊人的发言,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洋洋自得。没人将“老鼠”[46]这个词说出口,只有克洛维斯挤了个单音节的口型,说不清是不是在唤这些可疑的啮齿动物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莱斯克小姐略微停顿一下,说道:“你教会了托伯莫里说出并理解一些简单的单音节句子?”
“我亲爱的莱斯克小姐,”这位“奇迹制造者”耐心地说:“这种掰碎揉烂的教导方式是用来照顾儿童、野蛮人和低能儿的。只要找到一劳永逸的方法,直接让动物获得高等智慧,就不需要循序渐进了。托伯莫里可以完美无误地使用我们的语言。”
克洛维斯这次清楚地说了出来,“超级鼠!”[47]威尔弗里德爵士尽可能保持礼仪,但也同样满是怀疑。
“不如我们把这只猫叫到跟前,由大伙儿亲自评判?”布莱姆雷太太提议道。
威尔弗里德爵士前去找那只猫,众人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待着,等待观赏某种或许还算精妙的宫廷腹语术表演。
不久,威尔弗里德爵士便回来了,他晒黑的脸庞一片苍白,大睁的双眼里满是兴奋。“老天,是真的!”
他的兴奋不似作假,众人的兴致瞬间被勾了起来。
威尔弗里德爵士一把倒在扶手椅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看到他正在吸烟室打盹,于是喊他过来喝杯茶。他像往常一样冲我眨了眨眼。我说,来吧,托伯莫里,别让大伙儿等久了。然后,老天,他用一种自然到惊悚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等他收拾一番就来。差点把我魂都吓出来!”
亚平之前的高谈阔论只让众人生疑,威尔弗里德爵士一席话却立马让大伙儿信服。屋内突然升起一阵嘈杂的惊叹声,只有这位科学家平静地坐在那儿,欣然享受着他伟大发现的第一颗果实。
吵闹声中,托伯莫里进了屋,脚步轻盈,若无其事地穿过了围在茶桌边的人群。
屋内的众人方才醒悟,有点无所适从地强自镇定下来。不知何故,承认一只家猫拥有和人同等的心智难免有些尴尬。
“你要来点牛奶吗?”布莱姆雷太太紧张地问道。
“我不介意来点。”托伯莫里如此答道,语气相当淡漠。听到他说话,在场众人难耐的激动情绪一下爆发。就连布赖姆雷太太倒牛奶时手一抖洒了些出来,也变得情有可原。
“恐怕我浪费了不少牛奶。”她满是歉意地说。
“反正又不是我的羊毛织花地毡。”托伯莫里答道。
众人又一阵沉默,莱斯克小姐拿出她教区牧师助理的礼节,问起托伯莫里人类语言学起来是否困难。托伯莫里径直盯着她看了一阵,又平静地将目光转向不远处。显然这种无聊的问题不值得他浪费生命。
“你怎么看待人类智慧的呢?”梅维斯·佩灵顿怯怯地问道。
“谁的智慧?”托伯莫里冷冷地反问。
“噢,就拿我的来说吧。”梅维斯不自信地笑了一下。
“您把我摆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托伯莫里说,虽然他的语气和态度中察觉不出半分尴尬,“当布莱姆雷太太提议邀请您参加这个宴会时,威尔弗里德爵士曾表示反对,他认为您是他熟人中最没有脑子的女人,并且声称热情好客与照顾低能儿完全是两码事。布莱姆雷太太回答说,您智力的欠缺正是她邀请您来的原因,毕竟您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蠢到愿意买他们旧车的人了。您知道的,那辆车被他们称为‘西西弗斯之妒’[48],因为只要您愿意推着它走,它上坡还是很顺畅的。”
如果不是今早布莱姆雷太太刚向梅维斯推荐过这辆有问题的车,并声称这车正合适住在山脚德文郡的她,布莱姆雷太太的抗议或许能更令人信服一些。
巴菲尔德少校试图插话以转移话题。
“不如聊聊你和马厩那只玳瑁色母猫的事,嗯?”
他说出口的那瞬间,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个愚蠢之举。
“这不是公共场合该谈论的话题,”托伯莫里冷冷回答,“从我对您进门以来的所作所为的粗略观察来看,我有理由认为,如果将话题转到您的那档子事上,您也不会觉得舒服的。”
听了这话,陷入恐慌的并不止少校一人。
“你要不要去看一下厨子准备晚饭的情况?”布莱姆雷太太匆忙建议道,假装忘记了离托伯莫里的晚饭时间还有至少两个小时。
“感谢建议,”托伯莫里说:“但不用这么着急,这才刚喝过下午茶。我可不想死于消化不良。”
“你知道的,猫有九条命。”威尔弗里德爵士衷心地说。
“或许吧,”托伯莫里答道,“但肝脏只有一个。”
“阿德莱德!”科尼特太太喊道,“你就这么任由这只猫到处乱窜,在佣人那儿讲我们的闲话吗?”
恐慌已经蔓延开来。府邸大部分卧室的窗外都有一个狭窄的装饰栏杆,众人不无沮丧地想起那儿正是托伯莫里成天最爱出没的地方,在那儿他能看到鸽子——天知道他还看到了些什么别的。如果他直言不讳又嘴碎的话,那就不仅仅是让人不安了。科尼特太太每天将大把时间花在她的梳妆台前,气质随和中带着三分严谨,此刻和少校一样显得局促不安。斯科拉文小姐创作了众多令人叫好的诗篇,行事正派、脾气温和,但就算你的私人生活循规蹈矩、品德高尚,也并不一定非要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伯蒂·万·塔恩,早在十七岁便自甘堕落、无可救药,现在脸色如同栀子一样灰白,但他还没蠢到像奥多·芬斯伯里那样一头冲出房间。奥多·芬斯伯里是一位正在攻读神学的年轻绅士,恐怕是因为担心听见他人的丑闻而避嫌离去。克洛维斯表面维持着一贯的镇定,心底却在筹划从交易市集的经销商那儿买一盒精致的老鼠需要多长时间,他需要堵住这只猫的嘴。
尽管当下的气氛如此微妙,阿格尼丝·雷斯克还是忍不住想要出一把风头。
“我到底是到这儿干嘛来的?”她夸张地问道。
“就昨天你在槌球场同科尼特太太说的话来看,您是冲着饱餐一顿来的。你将布莱姆雷太太称为相处起来最为乏味的人。还说他们不算太蠢,至少请了一位顶级大厨,否则没人愿意再来参加他们家的宴会。”
“一派胡言!科尼特太太——”惊慌的阿格尼丝高喊道。
“科尼特太太随后又把你的话转述给了伯蒂·万·塔恩,”托伯莫里继续说着,“她还说:‘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穷要饭的,哪有大餐,她就去哪,’然后伯蒂·万·塔恩又说——”
仿佛善心大发,“谈话报告”忽然终止了。托伯莫里突然瞥见了教区牧师家那只肥硕的黄色公猫,穿过灌木丛向马厩的方向走了过去。眨眼间,托伯莫里便消失在大开的法式窗外。
这位过分聪明的学生一消失,作为老师的科尼利厄斯·亚平便身陷暴风中心:怨恨的谩骂、紧张的质问和慌乱的恳求声将他团团围住。这一切全是他的责任,而他必须防止情况恶化。托伯莫里有无可能将他危险的天赋传授给其他的猫?这是亚平需要解答的首要问题。存在这个可能,他答道,托伯莫里或许已经将他的新本领传授给他的“密友”——那只马厩里的小母猫,但目前来看,至少不大可能大范围传播。
“既然这样,”科尼特太太说道,“我相信托伯莫里虽然科研意义重大,同时也是一只绝佳的宠物。但你一定会同意我的说法,阿德莱德,他和那只马厩的母猫,都迟早需要处理掉。”
“你不会以为我刚才还挺乐在其中的吧?”布莱姆雷太太挖苦地说,“我丈夫和我一直对托伯莫里宠爱备至……至少在他被这项恐怖的科学研究改造之前是这样。但现在,当然,将他尽快消灭才是头等大事。”
“他总是在午饭时间去吃鱼渣,我们可以在那里面放一些士的宁[49],”威尔弗里德爵士说道,“而我会亲自去把那只母猫溺死。车夫一定会因为失去这只母猫而伤心,我就说这两只猫都染了非常严重的疥癣,我们害怕会传染给狗。”
“但我伟大的发现!”亚平先生抱怨道,“我多年的研究实验——”
“你可以用农场里的短角牛做实验,那些动物更加可控,”科尼特太太说道,“或者动物园里的大象,听说它们智力挺高;当然还有个原因是,大象不会偷偷溜到你家卧室或者椅子下面。”
一位天使长刚狂喜地宣布了千禧年的来临,随后发现不凑巧地与泰晤士河边亨利镇的划艇比赛[50]撞了档期,于是无限期地推迟了。即使是这样的事,也不比科尼利厄斯·亚平杰出成就的遭遇来得更让人沮丧。不管怎么说,公众意见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事实上,如果真的就这个问题征求大众的意见,甚至会有少数人提议让他和猫一起享用这顿“士的宁大餐”。
尽管宴会安排漏洞百出,不过等待问题被妥善处理的焦虑心情,还是勉强让众人留在了宴会上。但无论如何,这场宴会都算不上一次社交场上的成功。威尔弗里德爵士在马厩的母猫和随后赶到的车夫身上废了不少工夫。餐桌旁,阿格尼丝·莱斯克夸张地啃着一块干吐司,把它当作泄愤的仇敌;梅维斯·佩灵顿则满腹怨恨地安静吃着她的晚餐。布莱姆雷太太不断找话说,想维持住愉快聊天的氛围,可暗地里却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门口。一盘掺了毒药的鱼渣在餐柜旁边摆放就位,可等众人用完了甜点、开胃菜和饭后甜点,无论餐厅或厨房都还是看不见托伯莫里的身影。
相较晚宴后众人在抽烟室的焦灼等待,气氛凝重的晚宴甚至可以算得上轻松愉快。晚宴的吃喝至少能让众人转移注意力,掩饰些许宴会的尴尬。但眼下紧张氛围让众人再也无心打桥牌,在奥多·芬斯伯里用惨不忍睹的技术弹了首《林中的梅丽桑德》之后,大家也心照不宣地放弃了来点音乐的打算。到了十一点钟,佣人们在回屋休息前,告知众人他们照旧在餐具室给托伯莫里留了个窗。客人们将最近的杂志逐一翻了个遍,接着又往回翻“伯明顿丛书”和《笨拙》杂志合卷本。布莱姆雷太太时不时地去餐具室查看,每次回来她都一脸沮丧,大家也便心知肚明了。
凌晨两点,克洛维斯打破了这片沉默。
“今晚不会出现了。他现在估计在当地的新闻办公室,转述他的所见所闻呢。某位太太的书恐怕不会上新闻了。他的见闻才是明天的头条。”
克洛维斯强行幽默了一把,仿佛大家心情都还不错。随后,他便离开抽烟室睡觉去了。隔了好一阵,其他客人也有样学样,陆续离开。
清晨,上早茶的佣人不厌其烦地就众人一模一样的问题给出同一个答案:托伯莫里还没回来。
早餐的气氛比昨晚的宴会更加凝重,但结束之前却有了转机。托伯莫里的尸体被带了过来,一位园丁在灌木丛中发现了他。从他喉间的咬痕和爪缝的黄色毛发来看,很明显他与教区牧师家那只肥硕的黄色公猫展开过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
接近正午,大部分客人都离开了府邸。午饭之后,布莱姆雷太太才从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就痛失爱猫一事给教区牧师写了一封极力谴责的信。
托伯莫里曾是亚平引以为傲的学生,但注定后继无人。几周后,德勒斯登动物园的一只大象毫无征兆的挣脱束缚,杀死了一位一直在逗弄它的英国绅士。各大报纸刊登的死者姓氏各不相同,有的写的欧平,有的写的厄普林。但他的名字毫无疑问是科尼利厄斯。
“如果他是在让那只可怜野兽学习德语的不规则动词,”克洛维斯说,“那他完全就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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