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难民与上海:情牵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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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姑娘朱迪丝抗日情报女战士 Judith, a Jewish Girl and Intelligencer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许多年之后,朱迪丝·本-埃利泽还会时常记起第一次被关进小囚屋的那个下午。那是战时上海宪兵总部一间阴暗的地下屋。对于朱迪丝来说,这方寸之地,是勇气和恐惧交错的战场。她还依旧记得,透过囚屋微小的门缝,能看到门外希望的光亮。


Even after many years, that afternoon when Judith Ben-Eliezer was fi rst put into the small cell for convicts would come back to haunt her. That was a dark basement at the Shanghai Headquarters of the Gendarmerie during the war time. As far as Judith was concerned, it was a battlefi eld fi lled with courage and horror. She also remembered that through the narrow crack of the cell door was the sight of light of hope.

朱迪丝·本-埃利泽(娘家姓哈撒),上海犹太社团青年领袖,女活动家,曾与日本当局作坚决抗争

朱迪丝·本-埃利泽(Judith Ben-Eliezer):父母系俄国犹太人,出生于上海,20世纪30年代积极参加上海犹太复国主义青年组织的建立和活动,后成为该组织领导人。日军占领上海后曾为抗日地下组织做过工作,并在参与政治、社会活动的同时,一直从事煤炭等货物贸易。1948年移居以色列。著有回忆录《上海失去,耶路撒冷重获》。

许多年之后,朱迪丝·本-埃利泽还会时常记起第一次被关进小囚屋的那个下午。那是战时上海宪兵总部一间阴暗的地下屋。对于朱迪丝来说,这方寸之地,是勇气和恐惧交错的战场。她还依旧记得,透过囚屋微小的门缝,能看到门外希望的光亮。

当朱迪丝接受T.S.王的提议时,她并没有经过犹豫的权衡。仿佛那就是一项天生的使命。虽然王先生多次劝她慎重考虑,毕竟这攸关性命之虞。

朱迪丝·哈撒2岁时与中国保姆

“朱迪丝,我想请你帮个忙,但如果你觉得难办,就请爽快地拒绝,我十分理解。”王先生是朱迪丝的朋友,与重庆方面联系密切,“中国游击队已经渗透到了上海郊区,经常出击扰乱日军。但现在小打小闹已无济于事,关键是要打击敌人的要害。游击队必须掌握敌军敏感地带的情报、特种兵团和重要的设备部署。汪精卫政府了解日军的防卫情况,我们已有一位同志秘密打入伪政府,凭他的职位可以获取秘密情报……”王先生迟疑着等待朱迪丝的反应。

“继续讲”,朱迪丝鼓励道,“我想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这位同志把情报传给我,由我向上转送。困难在于,他一旦被怀疑,就会被跟踪,而我是公开的蒋介石追随者……所以他必须跟一个中间人联系。你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角色。”

“好,我愿意做这个中间人。”不等王先生说完,朱迪丝立刻接受了任务。“请放心,我理解这份工作的意义,也理解你的告诫,每个人的意识深处都有恐惧之心。但我无须再考虑。”

接下来就是如何着手工作的问题了。根据安排,朱迪丝将利用“犹太籍煤商”身份的掩护,与化名为齐先生的情报人员接头联系,交换情报。

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进行。但朱迪丝明白,危险随时会在须臾间降临。

果然,日本当局的魔爪慢慢地伸向了她。一个午后,两名自称是“经济警察”的中国人闯进了她的办公室,并坚持要查账。显然,朱迪丝的地下工作已经进入了他们的监控视线。

1931年在上海建立犹太青年组织“贝塔”的一批年轻人

面对嚣张的威胁,朱迪丝知道她只能硬扛。

“从战前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从事的一直是合法煤炭生意。”

“你的经营活动违反了规章制度!你的货是非法进购再非法出售给我们皇军黑名单上的敌方工厂,我们要检查你的账簿!”

“我的记账人此时并不在办公室。”朱迪丝暗中小心地将账本抽屉锁上并藏好钥匙。

“如果你拿不出账本,就必须去经济警察特别总部接受审问!”

面对朱迪丝的不合作,警察大发雷霆并开始怒骂。

陷入危险的朱迪丝告诉自己,必须坚持。她站在原地,拒绝挪步。

终于,为了避免强行将一个外籍女子拖上警车,警察做出了让步:“如果你答应明天到警察总部来一趟,我们现在就走,但你最好了解后果,不要失信!”

朱迪丝答应了。

经过难以成寐的一晚,第二天朱迪丝只身来到警察总部。迎接她的,是狂风暴雨似的审问和威胁。

“不要演戏了,你很清楚煤炭是由政府垄断经营的,你却非法购煤再提供给被勒令关闭的工厂!”

“为什么要歧视那些工厂?你们不是声称欢迎中国出现新局面,要发展独立工业,鼓励商业并改善经济的吗?”朱迪丝毫不畏惧。

对方一下子显得难堪起来,大声叫嚷:“你胆敢批评日本皇军的法令!他们的决策是神圣的、绝对可靠的!你是什么人!敢对这些政策评头论足?! ”

朱迪丝毫不示弱,因为直觉告诉她,表现得勇敢才是正确的态度。她一鼓作气:“好一个‘共荣圈’!因此数十万工人失业,难民露宿街头,到处是混乱和无政府主义,我真怀疑你们能否控制局势!”

有一个声音告诉朱迪丝这是在自投绝路。果然,日本人恼羞成怒,开始把英文换成日语,发出刺耳的叫嚣。显然朱迪丝的反抗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内。

朱迪丝必须保持镇静,她站在原地,不屈不挠。

一阵混乱终于过去。同样在她意料之外的是,日本人最后居然做了让步:“询问到此结束,你这个不驯服的家伙。但你必须看清形势,好自为之!”

是她的勇敢和坚决,让日本人再次望而却步。

随后,上海的境况日益恶化,民不聊生。期间,朱迪丝的煤炭生意不断被日本人找麻烦,经常因为与私营商行贸易而被叫到警局。面对强权威逼,朱迪丝继续坚持自己做的是正当生意,日本人在找不到进一步证据的情况下无计可施,只好一次次没收她的煤车作为警示和报复。

朱迪丝明白大局。她知道,与本可能暴露情报的灾难相比,几车煤的损失实在不值一提。

作为生意人,朱迪丝断然拒绝加入时下流行的诈骗和投机倒把生意。在她看来,这是犹太商人固守的底线。随着形势越来越紧张,终于有一天下午,来到朱迪丝的办公室并且对她拔出枪的,不再是经济警察,而是日本宪兵。

被传唤到总部,朱迪丝做好了凶多吉少的心理准备。

问完例行问题后,宪兵头目开始数落她的“违法行为”。朱迪丝熟悉这套把戏,这只是涉及正题的前奏。

“你支持蒋介石,而蒋介石和同盟国一起反对我们正在创建的‘新秩序’。你们都是叛徒!你知道当叛徒的后果吗?你甚至在做更坏的事,你企图为敌人搜集情报!”

矛盾终于公开化了。朱迪丝感受到了这次冲突的激烈程度将远甚于往常。并且,她显然处在非常不利的地位。在煤炭问题上,她还可以反抗,因为整个经营过程都是公开的。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朱迪丝,她必须回应。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于是,她大胆地站起来,仰首挺胸。

恶意的目光始终紧盯不放。

“不要装蒜,你串通一伙人向敌人提供情报!我要知道你们是如何勾结的!”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听起来我在中间显得很重要,可是你觉得我一个小女子,有那么重要吗?”

朱迪丝略带嘲讽的语气让宪兵司令尴尬又恼火。他猛地在朱迪丝眼前挥舞拳头并锤向桌面,朱迪丝的眼睛不自觉地眨了一下。但随后她马上稳住了。

“如果不了解整个过程,你该清楚跟哪些人联络,联络些什么!”宪兵司令开始缩小提问范围。

朱迪丝意识到,如果不回答,那将是默认。

“这实在令人为难,因为我确实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采取拖延战术,一步步应对。

“你是不想坦白”,宪兵司令阴险地说,“只要你全盘托出,你和你的同伙就能得救,自己看着办吧!”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恶狠狠地说道:“你知道我们有办法让你开口。”

朱迪丝听出了言下之意,他把话说穿,是为了给朱迪丝松口的机会。如果她继续沉默,事情会变得更糟。

“上次受审时我就讲明了煤炭生意的所有情况。这一切合法合理。这就是全部情况,再没其他。”

“你敢拒绝与宪兵合作!我们想引导你走向光明,你却陷于泥潭不愿自拔。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面对如此冠冕堂皇的假仁假义和赤裸裸的威胁,朱迪丝毅然将脸仰起。“对不起,我不能苟同尊见!”

这样的回答招来一阵毒骂。宪兵司令暴躁地将朱迪丝拖进了地下囚屋。

内心的坚持让朱迪丝几乎没有感受到拉扯和推搡的疼痛。

被推进囚屋,里面黑压压一片,年久密闭的味道更是增加了恐怖的气氛。

在这里,朱迪丝孤身一人。刚才在大厅里她使出浑身解数保持警惕和坚强,而现在只能在内心独白。这显然是敌人的圈套。刚获得片刻放松,她马上又紧张起来。依稀能听到门外的宪兵们正在争论该如何处置她。

被关在黑暗的囚屋里,刑室的幻影越来越近。朱迪丝听说酷刑前后,罪犯都要被关在铁笼子里,戴上手铐脚链。现在,她感到这间囚屋就是通向铁笼子的过渡。

但是这一切,她必须承受。这是她的选择,更是她的使命。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对朱迪丝来说,时间的流逝第一次显得如此漫长。

“你可以走了。”宪兵打开了囚屋的门,一道亮光瞬间洒向地面。

“走?”朱迪丝也有些吃惊,差点问要去哪儿。

“走!你这个麻烦又难缠的女人!”宪兵做了个手势,就好像朱迪丝如果不赶快走,他们马上就会改变主意。

走出宪兵总部的院门,站在深秋萧瑟的大街上,朱迪丝觉得恍如隔世,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多年。

据她判断,宪兵当时应有两派意见:一派主张通过刑罚对她逼供;另一派则认为她可以经常被找来“赎罪”,而立即对她施刑则会破坏他们的意图。看情况,应该是后者占了上风。宪兵断定她只是中间人,齐先生才是消息源,他们想知道更多的情报,又要防止消息进一步走漏,只能释放并等待她与齐先生再次联络。

朱迪丝庆幸总算又逃过了一次可怕的灾难,但不知何时她将再次被拖进这个院门。

但她知道,经过这一次次的磨砺,她已经变得强大。并且,会越来越强大。

坚持着自己的信念,游走在各种利益集团和政治漩涡中间,凭着勇气、沉着和机智,朱迪丝就这样成功度过了一次次的危险,又一次次地等待下一个厄运的降临。慢慢地,在继续从事煤炭贸易的同时,她越来越广泛地参与到犹太人在上海的政治、社会活动中。许多年以后,朱迪丝举家移居以色列。从出生在上海到离开,这段时光历练、塑造并影响了她一生的品格。就像上海冬天梧桐树的枝干那样,挺拔、勇敢、坚强。

(汝乃尔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