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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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抱怨的蜂巢,或骗子成为老实人

宽阔的蜂巢聚居着许多蜜蜂,

小家伙们的生活真可谓是奢靡铺张;

这蜂国因法律和军队闻名遐迩,

它培养了庞大而又辛勤的蜂群;

这蜜蜂的王国绝对可以称之为

一方科学与勤勉的肥沃热土。

这群蜂有着举世无双的政府,

简直无可挑剔,对此非常知足;

他们无须忍受残暴君主的奴役,

也不用做狂热民主制的试验品;

有一点却毫无异议:他们有国王,

然而法律的权威却在国王之上。

这些昆虫生活在这年复一年,

恰如人类世界的翻版一般;

城市人会做的事他们无一不会,

长剑及法衣的工作也悉数精通;

他们用细胳膊细腿完成各种工作,

精细而复杂,肉眼难以分辨;

尽管我们不知道引擎和劳工在哪,

更别说船只、城堡、军队和技工

及那工艺、科学、商店、工具,

然而蜂国却有其相应的替代品;

我们不知道蜜蜂所言意为何物,

然而每个名词必定都有所指代。

有一点可以确认:除了其他事物,

钱也是必需品,他们仍有国王;

他们也有卫兵;因此我们能够

恰当地推论:他们也欣赏戏剧;

如果军团的士兵不去每日巡行,

他们的存在又所为何来。

大量蜜蜂来到繁荣的蜂巢,

那众多的蜜蜂使他们人丁兴旺;

成千上万的蜜蜂竭尽全力,

满足着彼此的巨大胃口;

而雇来的另外数百万蜜蜂,

则见证自己的手工被糟蹋;

他们占据了蜂国的半边天,

与工蜂相比工作却要更多。

有些天生资本富足,没有困扰,

集中精力忙于生意,收获颇丰;

有些则命定每日使用斧头和铁铲,

做着所有最辛苦沉重的工作;

那不幸者,甘心天天挥汗如雨,

待到耗尽力气、疲惫不堪才有饭吃;

另一些则做着些神秘技艺,[A][6]

将为数甚少的蜜蜂收为徒弟;

它不求股本,只对黄铜感兴趣,

即使一文不名,也能发家致富;

他们是骗子、寄生虫、皮条客和唱戏的,

是小偷、造假币的、街角医生和卜卦者。

对于辛勤的劳作,他们统统

不怀好意,因此纷纷费尽脑筋,

将诚实又粗心的邻居的劳动成果,

无一例外全都收入自己囊中。

把这类人叫作骗子,他们并不认同,[B]

严肃勤勉者也可能徒有虚名:

所有地方所有行业都有欺骗,

任何一种行业里谎言都存在。

律师,这个行业最大的诀窍,

是把办案所得瓜分完毕,狂敛钱财,

与所有登记抗衡,而这些伪君子

会为抵押的财产而丧尽天良;

他们如同不法者,尽管不是被告,

然而他们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们一直存心延迟出席听证,

却掐指计算聘人收取的费用;

为了给一桩邪恶的案件申辩,

他们就翻遍所有的法律法典。

就像窃贼在商店和客栈的举动,

找寻着乘虚而入的一点可能。

医生们对自己的财富及名声

比垂危患者的健康还要珍视,

也重于其医术:他们最费心钻研的,

并非医术的规则细文;

而是专注的外表和无用的举止,

以此赢得药剂师的交口称赞;

以此赢得接生婆、神甫和源于

所有为生与死服务者的齐声称赞。

以便与那些精于口角的人相融,

洗耳恭听我太太的姑妈的指令;

用一成不变的笑容,问候日安,

去奉承家庭当中每一个成员;

并且,最该受谴责的事情是

忍受护士们的各种粗俗野蛮。

以服务主神为业的众多神甫,

他们的职责是赢得上界赐福,

其中少数人拥有口才和学识,

大部分却全都是无知和粗鲁;

然而全部考核通过,

并把其懒惰、骄淫、贪财和无礼悉数掩藏;

凭这些嗜好而出众,

如同缝衣匠钟爱白菜、水手嗜好白兰地一样。

有些神甫相貌丑陋,衣着不堪,

常常鬼鬼祟祟地为面包祈祷;

原想凭这个收获丰厚的存货,

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多得;

当这些神职苦役忍饥受冻时,

他们所服务的那帮懒散之人却悠闲自得,

他们的脸上

正闪耀着健康富裕的灼灼光泽。

有些士兵必须要去征战沙场,[C]

若侥幸生还,他们会满载荣誉;

有一些尽管没有以死亡收场,

然而却肢体不全地仓皇逃窜;

一些英勇的将军们浴血奋战,

另一些却贪恋钱财,放走对方;

有些向来都英勇地投入战斗,

这次没了腿,下次又没了胳膊;

直到没有一丝能力,被弃置一旁,

只凭着他们一半的工资生存;

而另一些人却没有上过战场,

待在家里,还坐拥着双份酬金。

国王们被服侍妥帖,却最易受骗,

被那些内阁大臣骗得团团转;

许多大臣为自己的福祉效劳,

死死地盯着他们的每枚钱币;

尽管年金不多,生活却骄奢而铺张,

他们向来因为自己的坦诚扬扬得意。

他们每每挥霍自己的权力时,

就把狡猾骗术视为暂且为之;

百姓如果揭穿了这些嘴脸,

他们常常会用津贴进行交换;

但凡所有与获取有关的事务,

他们就不想节约,也毫不知足;

这是由于任何一只蜜蜂都想,[D]

(我不点明)得到更多的回报;

可这想法却生怕让别人知道,

他为此努力,如同你们赌徒,[E]

虽然机会都一样,然而在输家

赢过之前,赢家没有赢的机会。

然而谁会总把他们称作骗子?

他们把抛之于大街上的东西全都当成垃圾,

那些却可滋养土地,

买主们会频频发现:

自己常常在与一大群一无是处的流氓

以及肮脏的地痞掺和在一起;

连枷[7]却没有可供抱怨的借口,

他卖另一种盐只为换取黄油。

正义女神[8]向来凭其公平无私出名,

她尽管目不能视,却仍有感情;

她的左手,原本持着天秤以维护公平,

却被黄金贿赂,频频扔掉天秤;

还有,虽然她表面上公正无私,

其惩罚其实只是因为一己之私,

审判谋杀及所有暴力犯罪之时,

却假装是通过正常的法律程序;

可有人尽管由于欺骗备受讥讽,

最后仍以失败告终且处以绞刑;

有些人觉得:这位女神的利剑

只是用来惩治绝望者与贫穷汉;

那利剑只是因为逼不得已罢了,

高悬于那株恶名累累的病树,

那些罪人真的不该受此责罚,

接受福泽的乃是尊崇的富人。

所以,所有部分尽管满是邪恶,

但是,整个蜂国却堪称乐园;

蜂群喜欢和平,同时恐惧战争,

这蜂群被异邦群蜂尊崇备至,

一掷千金的生活也享之不尽,

无比受用与其他蜂巢的差额。

而这已成为这个蜂国的福泽,

其共有的罪恶让其繁荣强大。

而美德则早就从政客们那里[F]

学得了各种狡猾奸诈的计谋,

在政客们的高声呼吁之下,

美德与恶德以朋友相称,自此,

众多蜜蜂中的那些最卑微的[G]

对公众的共同福祉贡献巨大。

这就是蜂国的计谋,所有的分支

都牢骚满腹,其整体却运转良好:

这就好像是那音乐里面的和声,

总体和谐中也有一些不谐和音;

那截然相对的党派互为助力,[H]

尽管表面上看好像势不两立;

而约束饮酒的规定更是会让

众蜂都烂醉如泥且暴殄天物。

贪婪,这个孕育邪恶的根源,[I]

这备受谴责、与生俱来的恶德,

乃是那些挥霍者的虔诚奴仆,

挥霍是一种崇高罪责;[K]而奢侈[L]

也掌控着千千万万穷苦大众,

讨厌的骄傲则掌控着更多人:[M]

都出于嫉妒心与虚荣心唆使[N]

都在鼓舞积极进取的传道人;

他们那种天真的愚昧与无常

体现在饮食、家具及服装中,

那恶德尽管尤为荒诞滑稽,

却是贸易车轮前进的动力。

他们的法律还有他们的服装,

也全部都是一样的变化莫测;

因为这一刻被视为正当行径

半年过后就可能被当成犯罪;

而他们根据这个修改法律时,

还幻想寻找并改正某些过错,

他们被频频犯下的过错修正,

怎样的精明都不能预知谬误。

恶德就是如此培养机智精明,

它与时代及勤勉一同进步,

并且让生活拥有了诸多便利,

它是确切的快乐、舒适与安然,[O]

其威力巨大,居然让赤贫之众[P]

过得比曾经的富人还要快乐,

因此他们已不存在太多奢求。

但凡众生知道了福乐的范围,

就会明白其幸福是多么渺茫!

芸芸众生所具备的那种完美,

已不是上界众神所全都拥有的;

这些怨气冲天的畜生一直都

对传道士们和政府非常满意。

可是他们尽管此次侥幸成功,

却委实喜欢病入膏肓的生灵,

即那些卑鄙的政客、军队及舰只;

所有人都在叫嚣着“骗子该死”,

虽然明白自己也是个大骗子,

却非常希望其他人心地坦荡。

有人由于欺瞒主人、国王、穷汉,

拥有了王侯贵族一样的家资,

他居然狂呼:

这国土必会由于其所有的欺瞒而沦丧;

你觉得谁能算这说教的流氓呵斥的对象?

是那用羔羊换取孩子的商人。

最不该做的错事木已成舟,

最有碍公众生意的也成事实;

然而恶棍们却都卑鄙地狂呼:

“善良的神,我们要是诚实多好!”

他们对无耻袒露无邪的笑容,

而被另一些人视作好坏不分,

他们对其所爱之德牢骚满腹,

然而愤怒的主神却听信抱怨,

主神最后斩钉截铁立下誓言:

“消除那牢骚满腹的蜂巢中的欺诈。”

神践行了誓言。欺诈离开须臾,

诚实就填塞了蜜蜂们的心窝。

如同那知善恶树[9],让蜜蜂们洞悉

他们的那些面目无光的罪行;

他们虔诚地忏悔自己的罪行,

脸儿因自身的丑恶而羞红:

就像儿童,频频隐藏其过失,

他们的脸红就揭露了其思绪;

他们还认为:当旁人发现他们,

会了解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

众神啊!蜜蜂是多么心慌意乱,

其变化又是多么广泛而迅速!

过了半个小时,在整个蜂国里

一镑的价值只值一文钱而已。

伪善面具全都被弃置于一旁,

无论大政治家还是卑微笨蛋:

那假面附身者原本鼎鼎大名,

现在看上去却很陌生。

酒馆从那天开始就生意冷清,

如今欠债者都甘心偿还

甚至是已被债主忘却的欠账;

债主将其删掉,没有铭刻在心。

那些曾犯错误的人静默一边,

褪下了满是补丁的粗鄙外衣:

在一个坦诚的蜂巢中,

众律师已经失去了能够致富的东西,

只有那些不辞辛苦、勤勤恳恳的律师,

才能赚取应有的薪水。

正义女神惩治一些罪犯,放走其他,

在她自己的目标已然实现之时,

她就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其所有仪仗及辉煌到此为止。

首先是铁匠还有枷锁和铁栏、

脚镣和用铁片打造的监狱门板;

之后是看守、狱吏及其助理,

正义女神目之所及之处,是

她那最珍视最虔诚的践行者——

凯奇老爷[10],这位杰出的执法者,

那看不见的利剑已脱离他手,

握住自己的工具:斧头及绞索。

蒙眼的正义女神矗立云霄,

她本人已然被抛诸一旁;

车辇就在身旁,在她后面

是形形色色的警察和执行官、

法警及法院的官吏,

他们通通靠泪水维持生存。

当众蜂患病时,尽管还有医术,

却只有老到的蜂医可以看病,

蜂医来往的蜂巢都非常遥远,

他们本无须对患者虚情假意,

也无须泛泛争论,

而是尽量帮助患者去摆脱病痛的纠缠。

无论欺诈的国家有何种药材,

众蜂只会用本国所产的药品;

他们明白:众神如果让哪个蜂国染上疾病,

良药也必会相随。

蜂国的教士们从懒散中振奋,

已无须从副牧师那获取利润;

而是自力更生并且摆脱恶行。

由祈祷者和牺牲侍奉的神明、

所有落伍的神,以及那部分

明白供奉自己没有必要的神,

都各自退去;所以圣事的数量

就大大缩减,(如果众蜂有敬神的需求)

少数圣事由专职大主教负责,

众蜂全部都听凭他任意差遣。

他本人恪守关怀的神圣使命,

对其他一切国事都绝不干涉。

他不会把饥饿者驱之于门外,

也不会敲诈穷困者们的所得。

饥饿者可以在他家饱餐一顿,

雇工在那可以发现许多面包,

贫困旅人也能因此衣食无忧。

在国王的各个权贵重臣当中,

在国家的一切下属官员当中,

变化是这般明显,因他们这时[Q]

已经克勤克俭,只凭薪俸生活。

穷蜜蜂会多次频繁地

来讨要本应属于它的薪水,小钱而已;

教士的职业全都是只求奉献,

付给某个在职教士一个金币,

如今会当成名副其实的诈骗,

虽然这曾经被称为额外贴补,

所有事务都由三巨头来负责,

他们都要相互监督以免不端。

曾经他们这样的感觉出现时,

它激励他们去力行盗窃之事;

现在他们心中只有一种感情,

那感情与数千蜜蜂并无二致。

所有的荣誉都无法让人知足,[R]

只希望具备该有的生活、器具。

掮客把制服搁置在其商号里,

他们高兴地告别了四轮马车;

为还钱,他们把乡间别墅卖掉,

还卖掉富丽堂皇的整套马匹。

众蜂远离虚伪的价值与骗术,

他们在国外已经不再设防御;

众蜂讥讽异国蜜蜂自命不凡,

讥讽以战争获取的空洞虚荣。

在正义、自由身处危险境地时,

他们也奔赴沙场,以祖国之名。

如今我们审视这伟大的蜂巢,

审视诚实与商业的彼此配合。

虚饰已成为过去,正快速退却,

而另一种面貌已然登场。

由于如今已不仅是某个蜜蜂

每年都在市场消耗大宗钱财;

而是靠劳作谋生的许多蜜蜂

每天都必须要干相同的工作。

他们就算改行也是依旧如此,

因为全都只有这项工作技能。

土地和房屋的价格迅速回落,

雄浑瑰丽的殿宇宫墙开始贬值;

就像底比斯宫殿被充当赌注,

寻求出租;而身处殿堂的众神虽曾经欢欣,

如今却甘心被焚,

也不希望目睹门上简陋镌铭

讥讽那被众神所憎恨的虚荣。

建筑业也基本上全都被废弃,

所有人都不想雇用建筑工匠。

没有一个测绘师声名远播,[S]

石匠和雕刻匠也都隐姓埋名。

压抑欲望的众蜂在好好学习,

不学怎样花钱,而学如何生活。

虽然他们曾浪费自己的酒钱,

今后他们却不能再踏入酒馆。

整个蜂国没有哪个葡萄酒商

可以穿织金衣装或发家致富。

托凯酒[11]也不能赚取巨额利润,

勃艮第[12]、奥特朗酒命运全都如此。

众廷臣已然辞官,与自己的妻子

在家享用圣诞晚餐的豌豆粒。

他们每天都需要花两个小时,

去喂养自己手中大群的马匹。

傲慢的克洛伊[13]为了生活舒适,[T]

一度逼迫她丈夫去抢劫国家。

而如今她把所有的家具变卖,

酒鬼们一直在竭力找寻它们。

她正靠劳动挣钱来维持生计,

年复一年都只穿耐磨的粗布衣。

浮华俏丽的时代已成过去时,

而服装与时尚却一直在变化。

汇集美丽丝绸与金箔的织工,

及依附于这行当的各种职业,

销声匿迹。安宁与丰饶已渐成时尚,

所有器用既简陋且廉价。

仁慈早已经不被园丁所左右,

任由世间万物生长和结果。

众群蜂都没有资格享用珍馐,

因为拥有它们委实苦大于甜。

骄傲与奢侈已经越来越稀缺,

众蜂再也无须到大海上受苦。

不仅是商号,而且全部公司,

如今已让工场作坊歇业停顿。

各行与各业全都厌恶欺诈,

而那种摧垮了辛勤的自得[V]

则让众蜂称颂粗鄙的器具,

不祈求也不渴慕更多东西。

这样,各个蜂国极少能存活,

蜜蜂数量减少到敌国百分之一,

尽管无法抵挡众仇家的骚扰,

仍英勇地与其劲敌顽强抗衡。

直至最后一刻,他们才想撤退,

或死于战斗,或与国土共存。

其军队的士兵都不是雇佣的,

而是为自己去勇猛冲锋上阵。

他们的英勇和众志成城,

最终让其戴上了胜利的桂冠。

他们为凯旋付出沉重的代价,

因为数千蜜蜂已经为国捐躯。

苦难和磨砺让他们无比坚韧,

让他们把安于享乐当成恶过。

这极大提升了他们的自制力,

以致为了远离那些奢华铺张,

他们全都飞进一个空树洞里。

以此来安享自己的心地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