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当代哲学前沿问题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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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生命力

·徐飞·

徐飞,湖北随州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哲学博士。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教学与研究。

内容提要:一个半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批判与继承传统哲学中创立,在批判与反思来自马克思主义阵营内部的僵化、教条化的理解和运用中完善与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科学的内涵,马克思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热潮在世界范围内一浪高过一浪。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不可超越的意义视界”。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哲学 生命力 批判与反思 科学内涵


一个半世纪多以前,在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哲学公开问世的经典著作《共产党宣言》的开篇,马克思、恩格斯称:“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1卷,27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在哲学发展史上,迄今还没有哪一个哲学派别能够像马克思主义哲学这样如此持久地引起人们的关注,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从西方走向东方,从一国走向世界,从一个世纪走向另一个世纪,并仍能引起人们的广泛兴趣,在实践中产生、发挥巨大的影响。在哲学发展史上,也没有哪一个哲学派别能够像马克思主义哲学这样如此坦然面对自己走过的风雨历程:它有过辉煌,也曾陷入过深深的低谷;它赢得过、赢得了很高的赞誉,也曾遭受并仍时不时遭受形形色色的来自各方面的攻击。更没有哪一个哲学派别能够像马克思主义哲学这样如此有勇气地进行自我批评,不断地在实践中补充、完善和丰富自己,并告诫人们不要把自己绝对化、教条化,而要把自己当做科学的方法、行动的理论指南。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理论界的一个奇迹。

马克思主义哲学已经走出了低谷、步入了发展的常态,也必将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中发挥自己的作用,放出自己的光芒。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未来的发展中,是否会证实詹姆逊的那句话——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不可超越的意义视界”?

对于任何一个科学理论来说,其发展都不是直线式的,都是在批判与反思中不断完善和发展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如此。

首先,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要批判继承以往的哲学传统,还要批判来自和自己对立的理论及理论攻击者的挑战与歪曲,要批判资本主义的现实。马克思、恩格斯曾经受到过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和费尔巴哈等人的哲学思想的影响,但后来又主动地批判、扬弃他们的哲学思想,把在他们那里以不同形式处于分离状态的唯物论与辩证法、唯物主义的自然观与唯物主义的历史观统一起来,创立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一点,从马克思、恩格斯所撰写的一系列著作的名称及其章节名便可得知,如《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作的批判。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德意志意识形态。对费尔巴哈、布·鲍威尔和施蒂纳所代表的现代德国哲学以及各式各样先知所代表的德国社会主义的批判》、《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对黑格尔以后的哲学形式的批判”、“对法国唯物主义的批判”。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过程是在对现实的无情但合理的批判中进行和完成的。《莱茵报》时期和《德法年鉴》时期的实践,1848年欧洲革命和1871年的巴黎公社起义,长期的企业经营实践,对整个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过程的追踪与分析,对各种错误思潮和形形色色的机会主义与修正主义的回击与批判,等等,标志着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思想的转变,以及在对现实的批判中得以创立,也可以说是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思想形成的现实源泉。

其次,马克思主义哲学还要批判对马克思主义的僵化、教条化的理解与运用。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过程中,总有一些人不能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灵魂”,企图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教条化、抽象化。19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德国曾出现把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教条化的恶劣风气,一些刚刚加入党内的青年人以为“只要掌握了主要原理——而且还并不总是掌握得正确,那就算已经充分地理解了新理论并且立刻就能够应用它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4卷,69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把唯物史观当做标签到处乱贴和套用。对这种错误的作风,恩格斯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告诫他们:“如果不把唯物主义方法当作研究历史的指南,而把它当作现成的公式,按照它来剪裁各种历史事实,那它就会转变为自己的对立物。”同上书,688页。

历史进入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在实践中得到了验证,并取得了胜利,这就是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成功。然而,尾随着这令人激动不已的胜利而来的却是马克思主义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挫折。20世纪20年代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正当列宁带领全苏联人民进行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时,布尔什维克党内的一些人不顾苏联的客观实际,时时事事从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寻找问题的答案,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没有说过的,我们就不能做,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本本化,马克思主义也越来越成为了标签。针对这种情况,列宁特别强调:“马克思主义的精髓,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对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列宁选集》,3版,第4卷,21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马克思主义必须和具体的实践相结合,因此,问题的答案不在书本之中,而在现实的实践中。苏联的社会主义正在人们的实践活动中变为现实。斯大林时期,由于苏联社会主义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制度,它的探索和经验——无论是对是错——都容易成为一种模式而被僵化、凝固。此后,随着一批社会主义国家在东西方纷纷建立,随着对斯大林个人崇拜的形成,苏联的探索和经验包括苏联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成为了一种凝固化的模式,在社会主义阵营中被照搬照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被凝固成为写在教科书上的僵化的体系,成为人们随处粘贴的标签。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解体,似乎是宣告了马克思主义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终结。在此之前,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和斯大林模式的马克思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虽然使理论和行动都僵化了,但是,囿于僵化模式中人们自我感觉良好,而且理论和行动毕竟还存在着。这一次,存在了70年之久的社会主义制度轰然倒塌,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地位随之丧失,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弄得手足无措,而西方人却借此叫嚷:社会主义失败了,马克思主义失败了。于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思想文化论争中,马克思主义基本上属于“缺席者”,并且往往或明或暗地成为了“缺席”的“被告”,其形象任凭“原告”的言说随意涂抹。

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使马克思主义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这是马克思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不幸。但是,它留给人们的难道只是不幸吗?严格地讲,失败的是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是教条化、僵化的马克思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人们以前对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错误理解,而这恰恰从另一方面说明:人们需要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现实需要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因此,在经历了剧痛之后,人们更加理性、更加成熟了,曾一度陷于沉寂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也很快从阵痛中摆脱出来,于1995年重新活跃起来,并在1998年出现高潮。

如果说一个理论的创立和发展过程昭示着它的发展趋势和生命力,那么,一个理论的科学内涵则是它的生命力的根基,是它的力量之源。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能在曲折中创造辉煌,与其科学内涵是密不可分的。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内涵可以从其理论特点方面窥见一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特点可以简要地概括为科学性、实践性、批判性以及开放性和时代性。

第一,科学性。马克思、恩格斯以科学的态度和大无畏的勇气对待现实,哪怕得出的结论触犯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哪怕是站在地狱的入口,他们也不退缩。

第二,实践性。马克思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1卷,5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马克思主义哲学正确把握了实践,并以实践为基础,建构新的理论体系。因而,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首要的、基本的观点。

第三,批判性。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完善和发展是在不断的批判与发思中完成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还强调:“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2卷,11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指出,对于实践的唯物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1卷,7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以往的“哲学家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同上书,61页。

第四,开放性和时代性。马克思在从事哲学研究之初,就对自己将要创立的哲学有一个明确的定位。他说:“哲学家的成长并不像雨后的春笋,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人民最精致、最珍贵和看不见的精髓都集中在哲学思想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卷,12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同上书,121页。因此,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真正哲学,“不仅从内部即就其内容来说,而且从外部即就其表现来说,都要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同上书,121页。。实践和时代是具体的、开放的和发展的。把握时代、反映时代,不仅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了开放性和时代性,还使它具有了国际性,即“哲学对于其他的一定体系来说,不再是一定的体系,而正在变成世界的一般哲学,即变成当代世界的哲学”同上书,121页。,“在世界的一切文明语言中都找到了拥护者”《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版,第4卷,21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哲学从不把自己看做是终结的真理、不变的教条,而是承认自己是行动的指南、科学的方法。只有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与各民族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才能以自己理论的一般性与各民族实践和理论的民族性、特殊性相结合,在那里生根,结出丰硕果实。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性使它能够以科学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对待自己和他物,能够客观地、如实地把握对象、分析自己;它的实践性使它能够在实践中、在活动中、在全面的社会关系中理解人、对象以及人与对象之间的互动关系,能够及时地验证、补充或修改自己并又及时地转化为群众的实践,转化为“物质的力量”;它的批判性使它能够辩证地对待一切,对一切事物进行“扬弃”而不是全盘的肯定或全盘的否定,批判和远离了形而上学;它的开放性和时代性使它能够始终站在时代的最前沿,并以开放和博大的胸怀及时、敏锐地从时代汲取养分,而不致走向僵化和封闭。

正是由于马克思、恩格斯的批判与反思,马克思主义哲学才得以创立和逐步完善;正是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后继者们的批判与反思,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自身的科学性,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从低谷中走出来,才能在经历曲折后再次创造辉煌。

1995年,马克思主义得以重新活跃,并在1998年达到高潮。1998年,第二届“国际马克思大会”在法国巴黎召开,会议的主题是:资本主义:批判、斗争、抉择。大会召开了三次全体会议,议题分别是:剥削、排斥:今日新社会阶级;新自由主义批判;取代资本主义的选择。会议主办者指出:“大会依据马克思并结合现代文化的构成要素来进行讨论,这一做法具有双重意义:首先,马克思的思想在它所涉及的主要领域,即批判资本主义的领域,可以直接应用,而且具有重要的启发作用。其次,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它有一种象征作用,它既对各种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传统具有号召力,同时也可以把其他社会分析和批判的思潮和方法诸如女权主义、生态主义、文化多元主义以及普遍主义的科学精神集合在它的旗帜之下。”《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新动向》,载《国外理论动态》,1998(1)。

还是在1998年,法、德、美、俄、日等国家召开了国际性或地域性的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150周年大会。在法国巴黎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的主题是:如何取代资本主义?如何实现人类的解放?大会组织了6次全体会议和26个小组专题讨论会,讨论的主要议题是:《共产党宣言》的意义、地位和历史;从《共产党宣言》时代的社会现实到今日世界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对共产主义整个历史运动的理解;社会革命及其动因。在莫斯科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的主题是:150年后的资产者与无产者;150年后的无产者和共产党人;19世纪的“反动的社会主义”与今天。在阿根廷召开的“从拉丁美洲的现实出发阅读《共产党宣言》”研讨会的主要议题是:资本、变革和前景;劳动、生产过程的变化;工人和工会运动的前景;政治:统治形式、国家机器、政党和社会政治运动;种族和少数民族问题;文化与意识形态,对拉丁美洲新自由主义的批驳。参见《法国等国家将隆重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150周年》、《美国、德国、日本等国家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150周年》、《莫斯科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150周年》,分别载《国外理论动态》,1998(2)(5)(11)。又参见张立波:《后现代境遇中的马克思》,4~5页,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

虽说1998年是这次马克思主义热潮的高峰,但是,在此之前国际上举行过的多次马克思主义学术讨论会的规模也很盛大,如“1995巴黎国际马克思大会”有1500多人参加,在纽约召开的“1996世界社会主义大会”也有1500人参加,“1996伦敦马克思大会”则有6000多人参加,其空前盛况是任何其他方面的国际会议所无可比拟的。

不仅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以各种方式维护、证明马克思主义的强大生命力,恢复马克思主义的本来面貌,就连马克思主义的对手们也开始为马克思主义辩护。针对西方社会20世纪80年代盛极一时的“马克思主义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的论调和企图重建国际新秩序——“新国际”的梦想,德里达进行了解构式的批判和驳斥,并于1993年出版了《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一书。德里达指出,认为马克思主义已经消亡是错误的,因为马克思主义没有消亡,也永远不会消亡。目前,马克思主义处于低潮,人们都在为之哀悼,但这不妨碍人们对它的继承。“人们必须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遗产,接受它的最有‘活力’的部分。”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们——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78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如果“不去阅读且反复阅读和讨论马克思——可以说也包括其他一些人——而且是超越学者式的‘阅读’和‘讨论’,将永远都是一个错误,而且越来越成为一个错误,一个理论的、哲学的和政治的责任方面的错误”同上书,12页。。马克思主义理论内容丰富,不同的人对它作出了不同的理解。但是,无论我们如何对待马克思主义,“即便说毫无必要认同整个马克思主义的话语,即关于国家和它的统治阶级的非法占有的话语,关于国家权力与国家机器之间区别的话语,关于政治事务的终结,‘政治的终结’以及国家消亡的话语等……即便说根本不必质疑法律观念本身”同上书,120页。,我们还是可以从马克思主义的“精神”中汲取灵感,还是应该切记“求助于某种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仍然是当务之急,而且将必定是无限期地必要的”同上书,122页。。然而,资本主义却宣称马克思主义已经死亡,在忙于建立“新国际”的同时,也不忘为马克思举行哀悼活动,“资本主义所能做的只能是否认这一不可否认的东西本身:一个永远也不会死亡的灵魂,一个总是要到来或复活的灵魂。”不仅如此,这个灵魂——一个半世纪以前就在欧洲上空游荡——从“单数”变为了“复数”,变为了“马克思的幽灵们”,今天的任何形式的哀悼活动都只能是为马克思的再次返回、为它在未来的复活招魂;今天地球上所有的人,不论愿意与否,也不论其是否意识到,在一定程度上说,都是马克思精神的继承人。

毫无疑问,德里达是站在解构主义立场为马克思作辩护的,他所说的马克思主义已经被一种解构性的阅读重新写过,已经成为了一种解构主义版本的马克思主义。但是,这种解构、哀悼和继承活动,不也正好说明:现在不是需不需要马克思主义的问题,而是马克思主义已经客观存在并必然对人们产生影响的问题;不是需不需要修补或修正马克思主义的问题,而是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和理论灵魂是任何人都不可回避且必须继承的问题。

马克思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科学理论,也是科学方法,是科学理论与科学方法的统一。因为它是科学理论,所以,在经历了一个半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后,它仍然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因为它是科学方法,所以,在任何性质的现实土壤中,它都能与具体实践相结合,结出丰硕果实。科学的理论和科学的方法是马克思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两大法宝,而曾经一度热热闹闹、光彩照人的后现代主义所缺少的正是这两样东西。因此,在后现代主义及西方其他流派如同流星倏疾而短暂地划过天空之时,马克思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却有如天空中的恒星,光芒永存,光照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