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党学说文献汇编(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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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革命之决心

守约

吾党之士,关于革命之决心,为文以论之者屡矣。顾吾以为既欲以此为吾人之决心,则其言不可以不近,而所守者不可以不约也。因约言于左。

革命之决心之所由起,其在于吾人恻隐之心乎?孟子有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怛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韩愈有言: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呜呼!人之所以为人者,在于此矣。恻隐之心,至纯洁也。无所为而为之者也,此之谓仁。为恻隐之心所迫,虽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此之谓勇。仁与勇,尽人所同具也。至于乍见之而后动心,介于其侧而后往而全之者,非谓耳目所不及,即可恝然置之也。以无所感,故无所动耳。是以能充其恻隐之心者,耳目所不及而思虑及之焉。思虑之所及,举天下之疾苦颠连而无告者,一一系诸其心。若耳闻而目睹,是则其怛惕恻隐之心,无时而不存,而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而救之之志,亦无时而不存,皇皇而忧之,昧昧而思之,焦然无一息之安。其持危扶颠,盖出于情之不容已,以不如是不足以释其忧思也。然虽如是,其遂足以释其忧思乎?天下之疾苦颠连而无告者,其数无穷,则吾躬之忧患,亦与为无穷。君子敢于以渺然之身,任天下之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要皆为此恻隐之心所迫而使之然耳!

吾人之决心于革命,孰非由恻隐之心所发者?人必不忍其同类之死亡屈辱,而历史之所纪,父老之所传,亡国之惨,在人耳目,此追既往而生恻隐者也。人心醉而末由醒之,浊而末由清之,目击蚩蚩之民,辛苦憔悴,为人践踏,乃无异于牛马草芥。顾身受者不能自脱,坐视者莫知所救,此抚现在而生恻隐者也。由既往以至现在,其每况愈下,已如此矣。由现在以推将来,其将如水之益深火之益烈欤。抑穷则变,变则通,剥极而复欤。此思将来而生恻隐者也。德之不建,民之无援,使人陷于沈忧之中,而不能自拔,由此郁积,以成革命之决心。是故其决心至单纯也,至坚凝也,心之所向,无坚不摧。有一日之闲暇,则旁皇如无所归;有顷刻之逸乐,则踧踖而不安其居。所藉以祛忧烦,而致宁静者,惟劳身焦思以力行其所志而已。此无他,恻隐之心,能使人宅于忧患,而于安乐去之若将浼者也。

孟子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夫能此者,无他道焉,充实其恻隐之心而已。苟其心悬悬于天下之疾苦颠连而无告者,则身处富贵,适使其踧踖不宁之心,为之滋甚。至于贫贱,则天下之所同也。天下之人既不自拔于贫贱,吾一人又何择焉?若夫威武,能屈天下之懦者,而不能屈天下之仁者。盖仁者必有勇,于情所不能忍者必不恝然也。欲行其心之所安,虽万死而不辞,是故至激烈之手段,惟至和平之心事者能为之;至刚毅之节操,惟至宽裕之度量者能有之。由恻隐之心而生之勇气,能使威武为之屈,讵有屈于威武者乎?是故能保其恻隐之心者,则贞固之节,入水火而不渝,必不于生死去就之际,有所迟回,以玷其生平也。

虽然,淫于富贵,移于贫贱,屈于威武者惟小人之所为耳。卓荦之士,克自振拔,常不为其所羁。吾今乃于富贵贫贱威武之外,更得一事焉,厥为名誉。无贤无愚,咸耽于是。虽以仲尼犹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则几等于口头禅矣。夫名者,实之宾,名非有累于人也。然而于本原之地,而有好名之念,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也,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以名之不已属,因而灰败者有之矣,甚则因而变节者亦有之矣。尤甚者,以争名之故,君子之相忮,甚于小人之相残。坏植败群,于今为烈。名之为累,有若是也。然求其本,亦由于未扩充其恻隐之心而已。诚使恻隐之心而能扩充,则好名之念,未有不为之克灭者。余小子不敏,尝服膺于王阳明之言,每读其答聂文蔚书,未尝不为之叹息也。夫聂子之言曰: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其信道之笃,已可谓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矣。而阳明之意,则以为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不信。盖以生民之困苦荼毒,莫非疾痛之切于吾身,所以见善不啻若已出,见恶不啻若已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以蕲天下之信已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夫如是,其所以天下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初非有所执拗,而为之良由。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此所以为至诚也。使人能以此心为心,则求自慊之不暇,而好名之念无自而生矣。天下信之,喜其志之得行,而已无与也。天下非之,终必蕲其志之得行,于已亦无与也。悠悠之毁誉,宁有所轻重于亳末耶?

夫富贵贫贱,可以移人之情者也。威武虽不能移人之情,而以力服人,能使人不得不从者也。至于名誉,其得之之乐,有甚于富贵,失之之苦,有甚于贫贱,而其具有能左右人心志之力,则又过于威武。前三者为常人所不能免,后者则虽高材之士,亦或不能免。然使一旦能扩充其恻隐之心者,则此四者不拨而自去,而其心乃纯一而不杂矣。夫纯洁者必有勇,所谓无欲则刚也。恻隐之心迫于内,则仁以为己任,虽杀身而不辞,斯义理之勇,而非血气之勇也。义理之勇,其可见者有二。

一曰不畏死 人情莫不乐生而恶死,以生之有可恋也。若夫为恻隐之心所迫,则接于目充于耳者,皆颠连无告者之忧伤憔忰之色与其呻吟之声。既不忍于旁观,又不能拯之出于水火,吾何为生于此世乎?则弥觉生之可厌,而未见其可恋也。夫以生为可厌,则其不畏死无难矣。然人情莫不恋其所亲,吾人于此,岂独无所感乎?顾天下人之爱其亲,孰不吾若?吾不忍舍吾亲,而父母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者,盈天下皆是也。吾其能一一使之不舍其亲乎?吾于家庭之际,至难言也,然而天下之人,其遭际之难同于我,或什佰千万于我者,则又何限?吾其能以自私乎?思此而爱亲之心,进而合于爱同胞之心,而死志决矣。自以力之微,无以致其爱于同胞,又无以致其爱于亲也。以一死绝其爱焉,而于其将死固未忘同胞,又未忘其亲也。于此知爱亲之心,与爱同胞之心,实为一物,而无间于公私,即纯然恻隐之心是也。

二曰不惮烦 志于革命者,以死为究竟,斯固然矣。然一死未足以塞责,故未死者之责任,不可以不尽也。常人乐生而恶死,哲人反之,则恶生而乐死。其所以恶生而乐死者,以惮烦故耳。世之昏浊甚矣,阳明有言,“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妬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亦无怪纷纷藉藉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人情之险若此,孤洁之士,愤世嫉俗,不能一朝居往往绝人逃世,同其身于死灰槁木,其甚者或因以自杀。其次则险谲之士,操老子之术,以柔制刚,以静制动,颠倒一世之人,而巧于自全。又其次则为乡愿,同流合污,阉然以媚于世。夫老氏之徒与乡愿,皆习知人之情伪,以巧立于不败之地,其为自私自利无足论,至于绝人逃世者,迹则高矣。然推其用心,由于惮烦,是亦自私自利也。而自私自利之见所由生,在于未充其恻隐之心而已。使能充其恻隐之心者,则必不为一己计,而为众人计。目击天下之纷纷藉藉,祸乱相寻,人所避之惟恐不及者,挺然以一身当其际而无所却。即令所接者无所往而非倾险之人,所处者无所往而非阴郁之境,而其至诚恻怛之意,初不由之而少间,忧患虽深,不改其度,事变之来,不失其守。阳明所谓言语正到快意时,截然能忍默;意气正到发扬时,翕然能收敛;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廓然能消化,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盖观于克伐怨欲不行,可以知其所守之固,此所以能应万变而不穷也。

是故不畏死之勇,德之烈者也。不惮烦之勇,德之贞者也。二者之用,各有所宜。譬之炊米为饭,盛之以釜,爇之以薪,薪之始燃,其光熊熊,转瞬之间,即成煨烬。然体质虽灭,而热力涨发,成饭之要素也。釜之为用,水不能蚀,火不能镕,水火交煎逼,曾不少变其质,以至于成饭,其熬煎之苦至矣。斯亦成饭之要素也。呜呼!革命党人,将以身为薪乎?抑以身为釜乎?亦各就其性之所近者,以各尽所能而已。革命之效果譬则饭也,待革命以苏其困之四万万人,譬则啼饥而待哺者也。革命党人,以身为薪,或以身为釜,合而炊饭,俟饭之熟,请四万万人共飨之。

(本篇选自《民报》第2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