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澹清川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 清代以前对青金石的认识与定名

青金石作为宝石在中国使用的历史,可以早至汉代。但直到今日,人们对它传入史的认识仍很有限。在中国古代资料中,与青金石有关的美称很多,如璆琳、金精、瑾瑜、兰赤、金螭、青黛、琉璃、瑟瑟等。佛教称为吠努离或璧琉璃,来自西方,是佛教七宝之一,也是古代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见证物。上述名称常常被研究者作为青金石的古代称呼。但实际上,古代对宝石的分类,并没有现在这样清晰,上述称呼是笼统地指碧色(包含蓝绿及相近颜色)宝石,包含青金石而非专指青金石。

我们先从学术界的研究和史料上做一番梳理。青金石的信息最早见于《魏书·西域传》:“大月氏国……自乾陁罗以北五国,尽役属之。世祖时,其国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中国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张星烺先生在“五色琉璃”之下注释:“今代之骨克察河(Kokcha)上流,仍有著名之琉璃矿(Lapis lazuli)。”《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1337页,北京,中华书局,2003。骨克察河,今译科克奇河,位于今阿富汗巴达赫尚省,自古以来就是著名的青金石产地。显然,这里的“五色琉璃”,被视为青金石了。但严格讲,古来琉璃就是冶炼合成品,是古代玻璃,虽然色泽近似青金石,与取自自然的青金石矿物仍然有别。“璆琳”,对应汉语作“琉璃”。商周时代已经开始炼制,实物亦不鲜见。因此,古代典籍中出现的“璆琳”、“琉璃”以及“颇梨”,尽管包含青金石,但多数可以排除在青金石之外。真正与现代青金石含义接近的称呼应该是“瑟瑟”、“金精”、“兰赤”。这些称呼的出现,都在南北朝时期之后。瑟瑟,关于其确切含义,学者的看法尚不完全一致。著名东方学家劳费尔认为,瑟瑟(sit-sit)是萨珊朝波斯的宝石,含义复杂,有时指建筑石材(如孔雀石),有时则指装饰宝石(如翡翠一类)。参见劳费尔:《中国伊朗编》,林筠因译,345~35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不同时代,瑟瑟所指并不相同。他没有排除包括青金石的可能。而谢弗则断定瑟瑟是天青石或青金石。参见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吴玉贵译,50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语言学者也证明,明代《高昌馆杂字》中读作xixir(sirsir),有译为“玛瑙”或“水晶”的。另有一词Naqewar,汉译为“石青”,正确写法应为Laqewar,是伊朗语词Lazhuward的对应词。因此,瑟瑟包括两个含义:(1)指青金石或天青石;(2)不仅用来指青金石,还可指颜色相近的玛瑙、绿松石、孔雀石等。参见阿布力克木·阿布都热西提:《与青金石有关的突厥语宝石名称考》,载《西域研究》,2008(3)。从史料上看,瑟瑟也见于《魏书·西域传》:“波斯国……出金、银、□石、珊瑚、琥珀、车渠、马脑,多大真珠、颇梨、琉璃、水精、瑟瑟……”“康国者……出马、驼、驴……阿薛那香、瑟瑟、獐皮、氍毹、锦、叠。”《魏书》卷102,《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既然同一史籍中同时出现了颇梨、琉璃、瑟瑟的记载,则不可能同时与青金石有关。此外,《周书·异域传下·波斯》记载:“(波斯国)又出白象、师子……马瑙、水晶、瑟瑟……”《周书》卷50,《异域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还有,《新唐书·高仙芝传》:“仙芝为人贪,破石,获瑟瑟十余斛……”《新唐书》卷135,《高仙芝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谈到唐西域边将高仙芝攻破中亚地区属于昭武九姓集团的石国,获取大量宝石。石国即今中亚塔什干城,“东南有大山,产瑟瑟”。大山,应该是兴都库什山。《册府元龟》载,同属昭武九姓的康国(撒马尔罕)也产瑟瑟,但应该是贸易所得。开元五年,康国王还遣使向唐朝进贡毛锦、青黛。参见《册府元龟》卷966、卷971,北京,中华书局,1985。可贵的是,《新唐书》还记载了著名的宝石产地库克察河流域。当时这一地区归属于俱兰国,紧邻吐火罗国。“俱兰,或曰俱罗弩,曰屈浪拿,与吐火罗接。环地三千里,南大雪山,北俱鲁河。出金精,琢石取之。”还提到吐火罗国北部有颇黎山,在开元、天宝年间数次向唐朝贡“红碧玻璃”。参见《新唐书》卷221,《西域传》。类似记载也见于《册府元龟》,开元二十九年,吐火罗遣使献红颇黎、碧颇黎、生玛瑙、生金精等物。参见《册府元龟》卷971。按张星烺先生注释,俱兰,或曰俱罗弩,曰屈浪拿,名见玄奘《西域记》卷12《大唐西域记》原文为:“屈浪拿国,睹货逻(即吐火罗——引者注)国故地也……有山岩中,多出金精,琢析其石,然后得之。”,其原音为Kuran,在今骨克察河(Kokcha)上流,拉其瓦特(Lajwart)地方,以产琉璃驰名。参见《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1408~1409页。与此记载可以相互印证的还有《马可波罗行纪》的相关记述。“此州出产巴剌思红宝石(rabis balais),此宝石甚美,而价甚贵。……同一境内别有一山,出产瑟瑟(azur, lapis-lazuli),其莹泽为世界最。产于矿脉中,与银矿同。”《马可波罗行纪》第一卷第四六章,《巴达哈伤州》,75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这里,azur, lapis-lazuli译为“瑟瑟”,但一般直接译为“青金石”。劳费尔同样引证了这一段,但中译本径自译为“青金石”。劳费尔还引用了马可·波罗研究专家尤勒的注释:“Lájwurd矿(由此字转写出l'Azur和Lazuli)一如红宝石矿,驰名已久。矿在科克恰河上游之可兰山谷中扬甘地带。通俗的语原是Hamah-kán或‘万矿山’。1838年伍德曾视察这些矿山。”劳费尔:《中国伊朗编》,林筠因译,350页。还提到最优等的在布哈拉出售。综合中西两种史料,可以确认以下几点:(1)现今阿富汗东北部,毗连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的兴都库什山区自古就是出产包含青金石在内的各种宝石的富矿区;(2)金精就是青金石,提取方法是在原矿石(生金精)中“琢制”劳费尔不很肯定,但大体承认“唐时金精似指青金石”(同上书,349页)。;(3)唐代的青黛、瑟瑟、琉璃,一定包含青金石在内。所以直到民国时代,冯承钧、张星烺仍用“琉璃”、“瑟瑟”指代青金石。

另外,史料也提示我们:至迟到元代,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青金石与绿松石的区别,从而使用新的称呼加以区别。著名的例子是出使西亚的常德口述、刘郁整理之《西使记》中的两处记载。一处记载报达(巴格达)的富庶,称“所产大珠曰太岁强(弹)、兰石、瑟瑟、金刚钻之类”。校注者陈得芝注曰:“兰石,薄乃德(俄国学者)注称可能是指天青石(lapis-lazuli)的波斯语名(Lājward)之首音。”瑟瑟,薄乃德注称,并非法国汉学家颇节(G.Pauthier)所言乐器,而是一种宝石。李时珍《本草纲目》卷8“宝石”条:“《山海经》言骒山多玉,凄水出焉,西注于海,中多采石。采石即宝石也。碧者,唐人谓之瑟瑟;红者,宋人谓之靺鞨。今通呼为宝石。”《西使记》另一处说:“兰赤生西南海山石中,有五色,鸭思价最高。”注释指出:“兰赤、鸭思,均为宝石的译名。前者可能复原为碧琉璃(lapis-lazuli)的波斯语名Lājward,后者似可复原为阿拉伯语的yashm/yashb(碧玉——引者注)。”陈得芝:《刘郁〈〔常德〕西使记〉校注》,载《中华文史论丛》,2015(1)。可见当时汉语中出现了青金石的新名称“兰石”或“兰赤”,是当地波斯语、阿拉伯语称呼的汉语音译,因为常德身临其地,有条件将其与瑟瑟区分开。不过,这个新名称只此一见,同样生活在元代江南的陶宗仪就不知道这一名称。他专门记述了五种“回回石头”,包括红石头、绿石头、鸦鹘、猫睛和甸子,没有提到瑟瑟和兰石。与青金石有关的应该是鸦鹘。鸦鹘也称亚姑,有红、青、黄、白各类。青亚姑名下又列有三种:“青亚姑,上等深青色;你兰,中等浅青色;屋扑你兰,下等如冰样,带石,浑青色。”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7,《回回石头》,北京,中华书局,1958。陶宗仪专门请教过回回商人,“鸦鹘”一名无疑来自阿拉伯语,应该是yagut(宝石)一词的音译。在江南,“鸦鹘”更流行,直到明代,谈到域外宝石的书籍常常提到“鸦鹘石”,留下了“鸦青”、“鸦青色”等形容词。而“兰石”、“兰赤”在内地社会上并未普及。常德眼中的瑟瑟,江南陶宗仪称为“甸子”,也称“靛子”,就是绿松石。

明代资料中仍有瑟瑟,但所指似乎已转向绿松石。明初所修《元史》记述成宗大德七年六月,“西京道宣慰使法忽鲁丁以瑟瑟二千五百余斤鬻于官,为钞一万一千九百余锭。有旨除御榻所用外,余未用者宜悉还之”。武宗至大二年八月,“詹事院臣启金州献瑟瑟洞,请遣使采之,帝曰:‘所宝惟贤,瑟瑟何用焉?若此者,后勿复闻’”《元史》卷21,《成宗本纪》;卷24,《仁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数量如此之多的瑟瑟,只能是绿松石。到明后期,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外国·乌思藏》则明言:“其官章饰,最尚瑟瑟;瑟瑟者,绿珠也。”清楚地将瑟瑟定义为绿色宝珠,即西藏常见的绿松石。同时,在明代的官方文献中我们第一次明确地看到了“青金石”一词的出现。明实录中记载:“礼部言,比土鲁番速坛阿黑麻王并其妻哈屯呵嗒各具番书,遣使贡马。本部已请赐马价、表里。此外又贡磁(硫)黄、青金石,非边关验放之数,未敢进收。”《明孝宗实录》卷29,弘治二年八月壬子,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明代严从简的《殊域周咨录》也提到哈密部落“其贡有玉、速来蛮石、青金石、把咱石等”余思黎点校本误断为“其贡有玉、速来蛮、石青、金石、把咱石等”。意义遂不可解。参见“中外交通史籍丛刊”本《殊域周咨录》,428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与“兰石”、“兰赤”等译名不同,青金石是汉语正式的标准的名称,一直使用至今。但青金石这一名词在明代资料中也很罕见,如前所述,在江南,仍流行元代以来的“鸦鹘石”一类外来语译名。推测当时只限于极少数直接接触西域贡使者才得以获知和使用这一名称。明实录的记载当然来自嘉峪关的报告,而严从简则长期担任礼部行人司官员,专事贡使接待工作。前述西域吐鲁番王阿黑麻夫妇进贡的青金石,虽然被明朝拒收,但可知明代的青金石仍然来自中亚方向。而且,无论是吐鲁番还是哈密,都不出产青金石,这些贡物,显然也是通过贸易等方式从更西方的阿富汗获得。

有研究者认为,青金石在中国社会流行,始于明清时期。这一看法并不准确。明代无论文献还是实物中都少见青金石的信息。上引明实录等记载虽然重要,却是仅有的记载。原因何在?恐怕与接触条件有关,即取决于中原与西域的政治交往与物资流动。明前期,在嘉峪关外,保留着哈密卫等军政机构,其重要性在于“西域三十八国入贡经哈密”,“令为西域之喉襟,以通西番之消息”《殊域周咨录》,412、414页。。明与西域诸国维持着政治联系的同时,保有与中亚的宝石产区物资交流通道。这里应该提及,明朝皇室和上流社会崇尚奢靡,玉石的消费需求很大,主要仰给于中亚方面的朝贡贸易。皇室优先选取上等玉石,通过实物赏赐完成交易。剩余次等玉石才能出售,获得银两。好玉价值很高,索价万两白银。由于从皇室所获得物资价值有限,与市场形成巨大反差,贡使遂想方设法行贿主管官员减少贡玉,留下好玉出售获利;而士大夫也请托这些官员购买玉石。长期寻租的结果,终于酿成嘉靖四年礼部主管贡玉官员陈九川等勾结他人,侵吞天方国贡玉,“窃卖利己”的大案,牵出礼部通事、翰林译臣、审案官员直至大学士等多人。参见《殊域周咨录》,394~400页。

由于政治纷争,嘉靖初年明朝所设的哈密卫最终被叶尔羌汗国吞并,之后明于嘉峪关闭关绝贡,切断了与西域的联系。尽管此后中亚的宝石转而远道绕经印度洋,从海路辗转运到广州,但毕竟极为不便。由此青金石的来源断绝,明代社会不见记载和使用也就不难理解了。

简而言之,青金石进入中国并被认知,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1)汉代到隋代,一般名之为“璆琳”、“琉璃”以及“颇梨”,系外来语,混同在古老朦胧的宝石(包括人工制品)群中。(2)唐宋时代,主要名“瑟瑟”,偶尔称“金精”。前者为宝石统称,外来语;后者为专称,汉语专名,但不普及。(3)元代,多称呼“鸦鹘”,宝石统称,外来语。偶尔称“兰石”、“兰赤”,属外来语专称。(4)明清时代,“青金石”的汉语专名确立,并沿用至今。偶见“金星石”的用例参见李贤:《大明一统志》,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73册,886页,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应该是唐代“金精”的余绪。在明代部分时段部分地区,仍使用“鸦鹘石”的旧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