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晨钟暮鼓万籁寂 却惹红尘一二分
清晨,瑶光寺的天空霞光万道,明空万里,鸟雀啼鸣,仙真还在房中贪睡,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砰砰敲门声,睡眼惺忪的仙真披着乱发,跑下了床,嘴里还在叨念着:“这么早,是谁啊?”开门一看原来是了悟。
了悟见她这个光景分明是还未睡醒,双目圆睁,急急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钟都敲完了,所有人都去了大殿,就不见你,主持让我叫你快去。”
仙真迷迷糊糊地说:“什么钟,我等了一整夜没听见,肯定你们忘敲了,现在什么时辰啊?我还没睡好呢。”
了悟被她说的一时语塞,“什么没敲钟,别人都听见了,现在都卯时三刻了,你快点梳洗下赶紧随我去大殿,晚了要受罚的。”
仙真一听受罚,这才清醒过来,登时睡意全无,赶紧回屋洗漱,穿好僧衣跟着了悟一阵小跑赶到大殿,只见净光师太面带愠色望着她,其他众尼姑已经在打坐诵经了。
仙真来不及平喘,忙找了个门边的位子盘腿坐下跟着诵读。可读起来才发现,经书上都是梵文,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差点把书都拿倒了。她看看旁边正在诵念的尼姑,又偷眼看看师太,大家皆全神贯注,低眉发音,仙真生怕念得不对让人听见,只好妆模作样正襟危坐,只张嘴不出音。
好容易熬到午时,钟声响起,早课结束,众尼参拜完佛像,对净光师太行礼后便去餐堂用膳,仙真也混在人群里,偷偷想跟着一起退下,谁知道被净光师太发现,大声呵斥道:“静语你留下。”
仙真知道躲不过,吐吐舌头,回身低头站好。
师太满目严厉,走到仙真面前,“静语,今日你可知错?”
仙真轻声说:“住持,我错了,饶了我这次,下不为例。”
净光师太无奈的摇摇头,走到她面前,语重心长地说:“你来这里修行,就要守着本寺清规,便是与我亲厚,我也不好护着你,你一会午膳后自己去净华监院那领罚吧。”
仙真最怕受罚,见大殿只剩她与净光师太二人,用哭腔哀求着:“姑姑,真儿不懂事,实在是起迟了,姑姑不会要责打真儿吧。”
净光师太见她要哭了,也是心疼,但是无奈寺规森严,她又是住持更不好破例,只得安慰说:“放心,不会打你,但是体罚估计躲不过,责罚都是监院定的,姑姑也不能插手,你先去吃饭,想那净华也会看着姑姑的薄面,不会罚的太重,以后记得时间就好。你今日早课之时,只张嘴不出声,我也知道原因,一会让了悟教你修习梵文。快去吃饭吧。”
仙真知道多说无益,只好乖乖去了餐堂,斋饭依然很素淡,一份米饭,一碗清汤,一碟素菜,仙真昨晚吃了静思的饭食,心知这寺内饭菜都是如此,也只好勉强下咽,心里却越来越怀念桂花糕的味道了。
用完午膳后,了悟走过来说:“静语,随我去找净华监院吧。”
仙真嘟囔着嘴,跟在她后面出了斋房。
二人来到静安寺西侧一栋肃穆幽静的庭院内,一位和师太年纪相仿的僧姑端坐其上,了悟上前合十行礼:“监院,寺内弟子静语因早课误时,违反寺规,师太命她前来领罚。”
净华监院也知道胡仙真俗家身份,所以进寺后按照被贬妃嫔和王侯亲眷的排名定了静字,也不便多加责罚,便说道:“阿弥陀佛,寺规森严,汝应谨记,念你初来,便令你晚课后抄写十遍《妙法莲华经》,明日早课交予给我,恕误再犯。”
仙真也不知道《妙法莲华经》是什么样的经书,一听才十遍心下暗喜,欣然认罚,“是,监院,弟子自知有错,下次定当谨记于心。”
晚课结束后,了悟拿了厚厚一摞经文给仙真,文字细密,洋洋洒洒,足足有二十八卷之多,经文上写着五个大字《妙法莲华经》,仙真瞪大了眼睛,“这就是《妙法莲华经》?”
了悟也一副同情的神色:“是的,静语要抄满十遍,明早还要呈交到监院那里去。”
“我以为佛经都是很短的,这么长,还要抄十遍,今天晚上恐怕连觉都睡不成了。”说着说着,仙真委屈得哭了起来。
了悟安慰她说:“净华监院罚你够轻了,若是我们这出身不好的不光罚抄还不给吃饭呢,你再磨蹭,明天都抄不完。”
仙真听了,边拭泪边问:“大家都入寺修行,为何偏你的出身不好?你当日跟我说寺院法号排序,我至今也不甚了解,这有讲究吗?”
了悟叹了口气说:“本寺净字辈全是入寺多年的长老和历朝被贬的太妃,你的静字辈是前朝被贬的妃子或是王侯贵胄,虚字辈则是普通官宦人家或者有钱的人家女儿,了字辈就只是没家世背景小门小户的我们。”
仙真听完看着了悟眼眶泛红,也止住了哭声,拉着她的手说:“什么门第家世,来这种地方还能讲究什么,不过都是被红尘厌弃,丢进来的。佛祖都有云,众生平等,偏这佛门还不能平等,可见只是欺世盗名,实则污了这大乘佛法。佛经云:无明识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所以他们只能说是了法,却不得法。”
了悟被仙真一番话吓得七窍不见了六窍,慌忙捂住了仙真的嘴巴,“不能乱说,被听见又要受罚,你不怕,我怕啊。”
突然一声叫好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回头一见竟是静思袅袅走来,“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静语的一番话却是道出这寺院的俗世习气,《宝箧经》都说:佛界众生界,一界无别界。却是这最该一界的地方,给无端端划分诸界,按等级排序。”
了悟忙给静思行礼,仙真则拉着静思说:“没想到静思师傅却是和真儿一般心思,却是遇见知音了。”
静思含笑,回头示意了悟退下,待她走后,拉着仙真的手说:“我知你今日被罚,来看看你。”
“我真想他们打我十个板子,也别让我抄写这么多经文,今天看来又不能睡了,明早怎么起来?肯定又被罚抄,这样周而复始,我岂不是不得活了。”仙真埋怨说。
静思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卷纸,递给仙真说:“拿去,明天交差便是,我每日无聊,只能抄佛经打发时光,今天倒是给你派上用场。”
仙真打开一看正是《妙法莲华经》,整整十五遍,不禁喜上眉梢,开心笑道:“呵呵,下次被罚也不怕了。”
静思爱怜地刮了一下仙真的鼻子说:“你呀,还想被罚吗?一次就够了。好了,你任务完成了,不如陪陪我,我教你弹琴可好?”
仙真雀跃地说:“只要不抄经书,让真儿做什么都是愿意的。”于是迈步随静思走到东厢。
静思让胡仙真坐于琴边,燃起一柱檀香说:“弹琴不是一蹴而就,要讲究心静、神静、气定,手随心动,才能意境悠远。以指甲肉别之,轻而清者,挑摘是也;轻而浊者,抹打是也。重而清者,剔劈是也;重而浊者,勾托是也。外弦一二欲轻则用打摘,欲重则用勾剔;内弦六七欲轻则用抹挑,欲重则用劈托;中弦三四五欲轻则用抹挑,欲重则用勾剔。抹挑勾剔以取正声,打摘劈托以取应声,各从其下指之便也。所以手法最为重要,你先试试。”
于是,从入夜至黎明,屋内琴音轻扬,时断时续,竟持续了整整一晚。仙真望着东方亮起的白鱼肚,轻轻呼了个哈欠,却并不觉累倦。她灵秀慧黠,冰雪聪明,一夜功夫已经掌握了基本的手法,静思满意地望着眼前这个妙龄少女,心知再假以时日,她必将琴动京城。
瑶光寺的日子清淡简单,仙真每日除了按时上早晚课外,夜间就随静思练琴,枯燥的生活也增加一点乐趣。转眼秋风卷走了最后的一层落叶,化作一色的银白,第一场的冬雪遮盖了瑶光寺曾经的繁花似锦,带来一眼的苍凉。
郑俨驾着马车,车里是胡国珍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胡润儿,他们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已经出家两个月的仙真,凛冽的北风卷着马车上的幡棋,可是郑俨却丝毫没有一丝寒意,心底暖暖的,多少次他徘徊在瑶光寺外,无奈寺规森严,他只能默默静候然后失望离开。今日终于可以跟随胡国珍一起前来探望,多希望马可以走的更快些,好早点见到心上的伊人。
马蹄“得得得”的在雪地狂奔,留下浅浅的车痕,不一时已到瑶光寺外,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寺院门内奔出,郑俨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是她,虽然现在是一身出家装扮,但那份清丽烙在自己的心上。郑俨停下马车,飞身跳下,那个人儿已经扑进他的怀中,那梨花带雨的娇容,让他如痴如醉,又怜爱的心痛,“真妹妹,侯爷、侯爷夫人还有二小姐都来看你了,你、你好吗?”
仙真哭着说:“俨哥哥,真儿以为你们不要真儿了。”
胡夫人抱着小女儿在胡国珍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看着仙真,胡夫人忍不住落泪,轻轻唤了一句:“真儿,娘来看你了。”
仙真听到胡夫人的呼唤,脱开郑俨的怀抱,转身盈盈的给父母行了个李。胡国珍一把抱住胡仙真忍不住老泪纵横,一家人抱着哭成一团,两个月的思念和委屈,仙真彻底释放个干净。
跟在仙真后面出来的净光师太,见寺外寒冷,忙请他们赶紧入寺,引入静梧院叙谈。
胡国珍拜谢净光师太这两月对仙真的照顾,说:“妹妹,真儿给你添麻烦了。”
净光师太连说:“哪里,真儿很懂事,这两月佛法长进不少,她在这里你们就放心吧。”
胡夫人拉着刚刚学会说话的胡润儿,让她给净光师太行礼,胡润儿脚步蹒跚的挪到净光师太面前道了个福,随后怕生的躲在了胡夫人的身后。
仙真看着妹妹已经长大,便上前把她抱上了自己的床,胡润儿稚嫩的叫了声:“姐姐,你为什么不回来和我玩?”
胡夫人一听,眼泪又止不住下来了,搂着仙真坐到床边,细问一切可好,仙真看着母亲的面容似乎又憔悴很多,安慰说自己一切都好。
胡夫人听了放心许多,想起带来的东西还在马车上,慌忙让郑偐去取。
不一会郑俨拿着一个包裹盒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对仙真说:“这是夫人连夜为你做的核桃酥和芙蓉卷,她熬了一宿没睡。”
仙真听了忧心的问:“娘,您身体不好,不能熬夜的。”
胡夫人连连摆手,慈爱地说:“没事,娘身体好多了,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肯定吃不好,就想着这些是你最爱吃的,包裹里一件紫貂皮袄,是你爹爹前几日跑了几座山射来给你做的。”
仙真听了明白自己还是父母心中最疼爱的女儿,并没有因为妹妹的到来而减一分,哭着搂住胡国珍的腰:“爹爹,真儿好想你,以为你送真儿出家,是不要真儿了呢。”
胡国珍疼惜地说:“爹爹怎么舍得真儿,让真儿来这实在是有苦衷,以后真儿就明白了。只是却苦了我的真儿,俨儿也偷跑来几次,只是没法进来,他也有礼物送你。”转头对郑俨说:“对吧,偐儿。”胡国珍心下明白,郑俨对女儿的心思,只是这孩子太含蓄,怕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表达,便想帮他一下。
郑俨这才不好意思的从怀里拿出一副白色的护膝递与仙真,轻轻的说:“冬天冷了,跪着拜佛膝盖受不了,我也不会做,粗粗糙糙的,真妹妹不要嫌弃。”
仙真一听乐了:“俨哥哥,你还会女红?”
郑俨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胡国珍夫妇,只见他们冲着自己含笑的点头,挠挠自己的头说:“本来想找别人做,但是实在怕人笑话,就、就每次偷看锦莲做,自己晚上再拿旧衣服练的,你就将就用吧。侯爷、夫人,我去门外等您们。”说完躲到了门外,因为他实在不知道仙真还会追问什么让他难回答的怪问题,只是偷偷瞄着屋内将护膝已经穿好的仙真。看见仙真冲着他嫣然一笑,就为了这样一个笑,郑俨就是用自己的命去换他也心甘情愿。
因寺院清规甚严,胡国珍夫妇不好呆太久,坐了一个时辰便回去了,仙真泪眼滂沱地送出门外。胡国珍担心天冷,不再让她多送,只是嘱咐照顾好自己,过年来接她回家团聚,两下依依不舍的道了别,只怕着快点重逢。
仙真送别父母后,想起静思这两日受了风寒,于是捡上一半父母带来的芙蓉卷和核桃酥来东厢看她。
静思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屋里的兰花香早被药味遮掩,看见仙真进来忙让碧婵倒茶。
仙真见静思欲起身,忙上前按住,“姐姐,这两日身体好些了吗?我父母刚来看我,这是他们给我带的点心,我想姐姐这几日胃口不好,正好吃点这个可以改改口味。”
静思着碧婵收下,道:“妹妹有心了,还是妹妹幸福,有家人惦记,我进来这个鬼地方,人人都不敢再与我亲近,生怕招惹麻烦。也就妹妹还有给事中刘腾还能想起我这个被贬的人。”说完忍不住落泪。
仙真见惹她难过了,忙安慰:“姐姐,那是别人不懂姐姐的好,才会听信谗言。只是这刘腾是谁?从未听姐姐提过。”
静思见她问,便一五一十解释给她听:“这刘腾入宫时不过一个小小宦官,一日他被人责罚是我救了他,这人机警灵活,我就给了他个机会伺候先皇。也怪道他了,深得先皇恩宠,自此扶摇而上。我被贬这里,也多亏他周全,想我那好好姐姐几次担心我再得机会回宫,竟派人来想毒死我,若不是他念着我当年一点恩情,只怕我早做了冤魂。人道皇宫最不是人呆的地方,整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攀高踩低,却难得还有个真心的人愿意在最困难的时候伸下手帮你。”
仙真第一次听说如此可怕的事情,自己的姐姐竟然想毒死妹妹,长嘘一口气:“皇宫太可怕了,我是打死也不进去的。”
静思一听笑了:“傻丫头,你爹爹疼你送你来这,就是不想在明年的选秀上有你的名字,可见还是你爹爹最懂你的心。”
仙真听见静思这样说,才明白为什么爹爹不顾娘的眼泪,自己的哀求送自己来这里,而自己还一直埋怨爹爹,可见是错了。
见静思懒懒的有着睡意,知道不便打扰,稍坐了一时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