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没有离开科学
2012年秋天到2013年春天,笔者和陈石、李婕、王昱佳等同学一同制作了一部访谈纪实片——《十年》。该片关注的是化学系化学生物学基础科学班从2003年成立起的学生发展情况。本文可以看作在《十年》拍成一年之后,笔者对自己科学道路的反思。
春天到了,我把衣柜稍稍整理了一下,换上一套春装,精神也随之焕发起来。春光明媚,繁花似锦,走在路上格外的逍遥快乐。
到了晚上组会的时候,听着报告,思想却开了溜,就想起当年买这身衣服的细微缘由来,不禁叫人哑然失笑。那些琐碎私密的细节和念头,虽然还因为其结果的存在而对我们今朝的生活发生着影响,自身却早就消失在时空的另一头,永远也回不来了。
《此间的少年》里面有段情节,穆念慈和她的女伴上完邱处机的竞赛课,互诉学习物理化学之苦。她的女伴决意退出,还要去吃冰火岛庆祝自己解放。穆念慈则因对杨康的一点念想,一直坚持了下来。到后来进入汴京大学发生的种种变故,原本也不是她当时所料可及的。
回想我们自己当初选择自然科学这条读书道路的动机,恐怕也都各异其趣。我记得那时文理分科刚刚结束,我还在为没有机会在历史学上深造而感到遗憾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参加了竞赛班的选拔考试。出榜的那天,公告栏附近人头攒动,我也随着人流挤过去看,却没想到自己竟是化学学科的第一名。从那时到现在,中间又发生了不知多少徘徊和选择,才最终来到现在这个地方。
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来到化学系?我知道有个答案在某些人听起来会觉得虚伪,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当初我的真实想法:我喜欢化学。这就是那种质朴的,渴望求知,对客观规律饱含向往的喜欢。记得在八天七夜的留守日子里,我主要的消遣就是在几乎空无一人的12号楼5楼宿舍里面读The New Chemistry,还把R. Hoffmann的序言抄在笔记本上。现在读来,不知几多滋味。
前不久与同学聊天,我们提到涨落和自由意志的问题,他更倾向于后者,而我或许更接受前者。毕竟人的见识视野和信息量总是有限的,任何一种当下最优解都不过是贪心算法的结果。虽然贪心算法不失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但毕竟不能将人的奋斗凌驾于客观未知之上。与其患得患失地考量本就模糊不清的利弊关系,倒不如将之付之其他更简单的决断方法(例如穆念慈式的),而将自己的精神和智力解放到科学本身上。
观看了施一公院士最近的获奖视频,对其中一句话印象很深:“施一公啊,你长大以后,一定要给咱们驻马店人争光。”施院士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但如果要问,这是他从事科学的目的吗?恐怕在潜意识里面,这是他走入科学庙堂的最初动机,但却不是科学本身所望于科学家的目标。科学的目的不是名声,也不是大众的生活,更不是国家乃至种族的命运。
有人会问,科学难道不是正在逐渐走进大众的生活吗?怎能将科学与大众割裂开来呢?科学作为一种系统地认识自然的学术活动集合,有它自己专门的话语、仪式、偶像和祭坛,非经长期专门的培养训练和较高的科学天分,一般人不可能进入科学界,更不可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科学活动。科学产出的一次成果,乃是知识,而知识可以通过记忆习得,其门槛远比科学研究要低。因此科学活动的大众化与科学知识的普及完全是两回事。人人都知道海王星的存在,可即使二百多年后接受了高等教育的我们,也没有多少人能够推演引力方程,从而求出摄动星体的轨道来,这就是科学活动与科学知识的区别。
打个比方,科学家的培养有点像绝地武士的选拔,开始需要通过一些试练找到那些对原力掌握(科学技能的习得)有特殊天赋的孩子,这其中可能就通过炫目的绝地本领(科学知识)或者其他绝地拥有的世俗名利来吸引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投身到艰苦的训练之中。但随着训练的深入和任务的复杂,这个过程会产生人员的大量淘汰。最终能够走进绝地议事会的,只有少数机会、天分和努力都超越平凡的人。正因为这一过程的专门性,人们不得不将其置于权威人士的监督和保障之下,而绝不能以多数人的浅见掩盖智者的真知。智者们通过世代交替传递了代代积累的科学研究方法和科学活动过程,在此过程中向社会贡献出科学知识,供工程学科采用。
这样来看,科学本就与它的产物没有什么目的关系。科学活动乃是科学共同体基于智力水平和共同兴趣的演化产物,这种活动的结果可能对于大众产生某些实际功效,甚至在某些时候影响到现实政治经济生活,但仍然只是科学自己并不关心的副产物罢了。用费曼的话来说,“Physics is like sex:Sure, it may give some practical results, but that's not why we do it.(物理就像性爱:它可能给出某些实用的结果,但这并不是我们从事于此的原因。)”这当然不是说科学家就不能涉足现世,但这与他作为科学共同体的一部分毫无关系,这只是他作为社会人活动的体现。哈伯制造毒气,爱因斯坦呼吁建造原子弹,大概都是这种例子。因果联系的薄弱,在这里又得到了体现。
对于个人而言,问自己为什么选择了科学,倒不如问自己为什么还能坚持在科学领域内工作或学习。因为自己选择科学的那些初始诱因,大都简单朴素,甚或荒诞无稽。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科学培养,理应在科学共同体中学到科学更重要、更本质的东西。习得之后,要么放弃此道、转投他处,要么继续向前、探索未知,这就是科学人才成长发展的正途,而不必也不应将自己的坚持归结到当初那些朴素、荒唐的穆念慈式细节上去。
时时问自己是否要离开科学,不仅对于学生时代适用,恐怕在一切时候都是有必要的。在博士毕业、博士后出站、拿到教职、当上院士或是获得诺贝尔奖后,都可以随时退出科学领域。只不过这些退出有些体面光荣,有些灰头土脸罢了。一个人为科学做了多少贡献,肯定不在于他当初如何选择了科学,而取决于他在什么时候退出了科学事业。对于个人而言,从事科学与否,在社会生活中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荣誉,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恶意。退出对自己的折磨,也是一种解放,值得采取去“冰火岛式”的方法庆祝一下。
若要现在问我,为什么没有离开科学?我或许会回答:因为科学还没有抛弃我,它还需要我为它做些哪怕是墙角砌砖、檐头加瓦的事情。当然,我不否认存在那么微乎其微的可能——我还能进一步登堂入室,在科学活动中多留下几步。归根到底,或许可以说是科学选择了我以及其他同道中人,而不是我们选择了它。我们不离开它,是因为我们不愿意辜负爱我们的事物,也愿意带着我们对它的爱继续前行。
定稿于2014年4月4日
发表于人人网日志和科学网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