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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在儿童医院实习的日子
南京医科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 相俐至
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会闪现那些画面,在儿童医院的血液科穿梭,我看到一张张惨白的小脸,他们化疗后光光的脑袋,抵抗恐惧的眼神,青紫的鼻梁,干瘦的身体,痛苦的呻吟……
我现在鼓楼医院呼吸科实习,监护室的护士告诉我们,监护室的空气里和门把手上都是全耐药鲍曼不动杆菌,我们的每一根头发丝上都是鲍曼,并且,洗不掉。实习生在呼吸科染上肺炎是一个传统故事。
我已经实习过一些地方,妇产科,儿科,心电图室,眼科,急诊科,现在在呼吸科。每一个科都有故事,或悲惨,或奇葩,或毁三观,或令人唏嘘不已。
儿童医院在广州路上,这条路我常走,但至今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儿童医院往一边走,有南京大学的广州路大门,有拉贝故居,有小粉桥猪蹄,有珠江路地铁站;往另一边走,再过一条马路,有先锋书店,有古南都饭店,有五台山体育馆,拐个弯有住着精神病患者的脑科医院;还是往另一边走,不要过马路了,直接右拐到青岛路,那里一直在施工,有很多好吃的。在儿童医院的六周里,每天上班,都经过青岛路,青岛路之前经过一个小巷子,那里烟尘飞扬,有一个南大幼儿园。
每天会有一群妈妈们,她们穿着已婚女人通常穿的衣服,蹬着破旧的自行车,车后座上有装着孩子的儿童椅,迎着烟尘飞沙,把一个个闹哄哄的小孩送进幼儿园,再点几步脚,重新蹬上自行车,去上班,这时车后座是一个空的儿童椅,可以清楚的看到几根固定用的塑料绳。每次经过,我的脑子里都会闪现在鼓楼医院产房看顺产,在手术室看剖宫产,在计划生育手术室看流产的画面,想到老师说“判断真爱是否,就看生孩子的时候丈夫是关心妻子还是关心妻子的产物”,想到那些待产的女人颤抖的大腿和呜咽的呻吟,想到那位顺产的南大老师脸憋的通红边鼓着劲边说“我要高科技,我要高科技生孩子”。
在儿童医院实习了两个科室,一个是心内科,大多住着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一个是血液科,大多住着些白血病的孩子。
儿童医院最多的就是和孩子的家长们“交锋”,每个孩子都有六大金刚护驾,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没进血液科的时候,道听途说,A患儿和他的家长在我们宿舍就很有名。A患儿的家长在病房里搭锅炒菜,把病房当成了厨房,搞的乌烟瘴气,房间里B患儿的妈妈只是想打扫一下,竟被A患儿的爸爸臭骂一顿,被骂的痛哭流涕了。A患儿的父母倒是非常尊重主任,无时无刻不笑脸相迎,可对小医生们则吆五喝六。我一次找A患儿的家长签供史者,供史者是其父亲,应父亲签名,其母非要代签父名,我不予同意,其母就对我尖声责疑,表情凶恶,这时恰好主任路过,其母突然一脸堆笑,说着都听医生的,也就放过了我。
有一次是护士推了一辆小车给我,车上装着两箱水果,护士说是某某床爷爷奶奶趁我们不注意送的,你给还回去。真是烫手的活。还水果的时候孩子的爷爷奶奶不在,小夫妻搂着孩子正睡觉,一问竟不知道父母送了水果,他们迷迷糊糊收了,我晕晕乎乎也就还了。第二天患儿的爷爷奶奶就来医生办公室吵闹,说孩子昏迷了。急忙前去,发现孩子是睡的正香。原来孩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要咳嗽一声,其奶奶就把他戳醒,嘘寒问暖后再喂其喝水,折腾着孩子夜里睡不好只能白天补觉了。可奶奶一口咬定孩子是昏迷了,多次来医生办公室吵闹,医生们无可奈何之余又庆幸水果还掉了。
一次老师要我通知某床患儿要做骨穿,我瞧着孩子身边的那名中年女性模样挺老,不像妈妈,便开口说,孩子他奶奶啊,谁知那名女性突然眼睛一瞪,说,我是他妈!之后就不妙了,她开始各种抱怨,各种问题,为什么不是上午来通知,而是下午来通知,为什么不是这样,而是那样,我被问的哑口无言,之后她也再不对我有好脸色了。我把长得像孩子他奶奶其实是他妈的人给得罪了。从此我悟出了医患沟通中的一大真理,见孩子的家长,一定往年轻里叫。家乡服装店里的小姑娘见到顾客,男的再老也是大哥,女的再老也是大姐,那些叫叔叫婶的,可能就卖不出衣服。
一些家长会被冠以南京话叫“犯嫌”和“夹生”,“患儿可不可爱,有时候要看家长可不可爱”。即便是有时不可爱的家长,却都有可爱的一面,也有时候是让人心酸。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怀疑是再生障碍性贫血,需要做骨髓活检。小女孩白净可爱,扎着三个小辫子,穿着鹅黄色的小裙子,她树袋熊一样扒在妈妈的怀里极不情愿地进了治疗室,原本不哭只有些闹,趴在床上取髂后做穿刺点,刚消了毒,打了麻药,只听门外她妈的一声长嚎,小女孩马上嗷的一声哭了,后面就是她妈妈门外嚎一声,小女孩门里嗷嗷哭几声,再后来就发展成妈妈对着门猛拍猛踹,大喊要把孩子“救出来”,小女孩也开始四肢乱蹬,五个医生,一个按胳膊两个按大腿,一个操作,一个助手,好不容易做好了。刚开门,妈妈泪流满面冲进来,一把把孩子抱在怀里,声嘶力竭对着医生们大吼,之后气冲冲的把孩子抱回了病房。可怜天下父母心,又可怜天下儿科医生!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小女孩的妈妈则一脸歉疚和善的看着医生们。又过了几日,得知小女孩住的房间,一屋子的家长都去血站献了血。血液科孩子们不论是白血病还是再生障碍性贫血还是血友病还是其他,几乎都要多次多成分重复输血,血是从血站申请的,血液科每天的用血量让我吃惊。带头献血的是小女孩的妈妈,她第一天去血站献血,第二天竟发现给自己孩子输的血就是自己献的,这可以说是一个小概率的事件,又可以说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和奇遇,她的经历带动了整个房间的家长们都主动去献血。我不禁对这位母亲刮目相看。别人的血救了自己孩子的命,自己去献血去救其他人的命。救其他人的命其实也救了自己孩子的命。这让我想到在北京地铁站上看到的一句公益广告“捐献可以再生的血液,挽救不可重来的生命”。后来,小女孩恢复的很好,顺利出院了。
一个两岁的小男孩是白血病,当时在接受化疗,虎头虎脑纯真的圆眼睛,很可爱。他长相与他妈妈很像,他妈妈很年轻,皮肤黑黑的,脸红扑扑的,让人想到地里的红高粱,很典型的来自乡土的红脸蛋。她是一个圆圆的女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圆圆的嘴巴,圆圆的胸脯,圆圆的肚子,圆圆的胳膊和腿,有些像古龙小说《飞刀又见飞刀》里的描述。她长得朴实强壮,在每次查房时都对医生们一脸不满,不是抱怨这个就是抱怨那个,她也不是很配合护理,小男孩肺部有些感染,教她如何给患儿拍背帮助患儿咳痰,她也总是不执行。可有一天,老师和我在收拾治疗室的东西,她突然来到门口,眼睛红红的看着我们,强悍和不满消失了,显得很脆弱。
“我家宝宝要出院。”
“为什么?”
“我治不起病了,家里的房子也卖了,牛也卖了,向所有的亲戚都借了钱,欠了一屁股债,我治不起病了,下面只能卖房子了……”
一阵沉默。
“我家宝宝要出院。”
“你和主任谈谈吧。”
之后,看到她无助的站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就呆呆的站着,圆圆的眼睛里都是泪,圆圆的脸上都是泪。我不敢和她打招呼,我甚至不敢正面去看她,心里特别难过,好像自己很对不起她。
我想到老师每次和白血病患儿的家长们沟通,会说,白血病,血癌,是癌症,要化疗……真到了要卖房子卖地的地步,我们会建议你们放弃治疗,有时候,再有钱,砸上一千万,也救不回来。这时候孩子的母亲就会突然哭出声来,她的腿肯定会软,若是站着,身子就会向下滑,之后手捂在嘴巴上,抽泣几下,然后吞咽一口,止住哭声,抹去眼泪,又恢复冷静,继续和医生沟通。等到查房的时候再见她,她看着孩子,一脸笑意,坚强的仿佛孩子没有得病,孩子搂着她,她搂着孩子。
小时候,我的妈妈常常对我说,我不求你其他,只想你平安快乐的长大。以前我听了却没什么体会,在儿童医院的六周,那些父母们,他们对孩子最大的期望,只是希望我的宝宝啊,你能健康平安,爸爸妈妈甚至可以拿自己的命去换!对孩子,什么成龙成凤,只要能健康平安,对父母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一个淋巴瘤(恶性肿瘤)的8岁小男孩从外科入住血液科,他躺在床上虚弱的几乎不能动弹,他双眼已经浸润,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了,眼皮肿的发亮,一个巨大的肚子在瘦弱的躯干上鼓着,插着胃管,腹腔引流管,导尿管。我几乎无法接受这些往往是垂死老人才有的“酷刑”全出现在一个8岁的孩子身上。他被送进病房的时候妈妈不在身边,我看着他纯真的小脸,痛苦的模样,心都在颤抖,这时他突然拉住了我的袖子,他眯着眼睛,低低的哀叫“医生阿姨,带我找妈妈好不好,带我找妈妈好不好。”我当时差点就哭出来了。后来她妈妈来了,很显然,这个女人已经完全崩溃,任何伪装的坚强都没有了,她泪水不断。
“求求你们把孩子胃管拔了吧!求求你们了!”
“孩子的胃管不能拔!他还有引流物啊”
“把胃管拔了吧!呜呜-呜呜-”
“你要配合我们的治疗啊!”
“我是想,孩子要走了,最后的日子,他想吃点什么,就让他吃点什么吧。”
一阵沉默。
“你要振作起来,你不能这样,你要配合我们的治疗!胃管我们不会拔的!”
第二天,孩子的眼睛肿就消了大半,第三天,孩子的肚子就小了,之后就是孩子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孩子一天比一天精神。直到孩子的腹腔引流管也拔了,孩子的胃管还没有拔。每次去查房,都会看到孩子手里紧紧握着一张小饭馆的广告单,上面彩印着很多诱人的饭菜,孩子妈妈说,每天孩子都把广告单看上好多遍,说等自己病好了,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孩子的妈妈不再是那天崩溃的模样,她有了笑意。后来聪明的孩子把爷爷给骗了,说医生同意让他吃旺仔小馒头,那一天他咀嚼了很多很多旺仔小馒头,对他妈妈说:“妈妈,我可真快乐啊!”
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会闪现那些画面,在儿童医院的血液科穿梭,我看到一张张惨白的小脸,他们化疗后光光的脑袋,抵抗恐惧的眼神,青紫的鼻梁,干瘦的身体,痛苦的呻吟……甚至有一些孩子,医生会说,带回家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出院吧……
一个8岁的小女孩几乎被折磨的不像人样了,她的头发只剩下几绺,光光惨白的头皮上黄黄的又很干枯的几根头发垂着,她那么瘦,几乎皮下面就是骨头,她没有眉毛,她的脸是惨白里涂着一层蜡黄,肿瘤已经浸润了她的脊髓,她的双腿无法独立行走了,只能借助支撑器,走着奇形怪状的步伐。第一眼看到她,我被震撼了,我几乎想到了《神雕侠侣》里被困在井中裘千尺的恐怖模样。可她的声音偏偏那么清脆好听,说天籁之音都不过分,怎么会如此动听悦耳,她的床头摆满了她画的画,花花草草,狗狗猫猫,她对着医生们甜美的微笑,骄傲的展示自己可以借助助力器行走了,她走的那样艰难那样歪歪扭扭那样认真那样骄傲。后来,一个护士说,有一天看到这个小女孩在练习行走,发现她一直拎着自己上衣的下摆,于是问她为什么要一直拎着下摆,小女孩说,公主就是这样拎着裙子走路的。
我听完就哭了。
从此我再看到她,看到的就是一个很美丽的小天使,一个小公主。
还有一个小女孩,10岁吧,她是白血病,也是个老患者。可神奇的是她化疗后仍然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她是短发,但天生的就一根根竖着膨着,像特意做的一个爆炸头的发型,简直就是龙珠里小悟空的模样,她脸蛋胖乎乎的,身子也胖胖的,是个小胖子。她的声音也是那么悦耳好听,清脆纯洁的让人想到露水击打青石,鸟儿欢快的鸣叫。她有礼貌又活泼,完全不像一个病孩子,每次见到我,都会精神饱满兴奋快乐的问好。她和她爸爸的脸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爸爸也是胖乎乎的,爆炸头,每天趿着一双大拖鞋,笑意盈盈,一看就是一个善良有趣的男人。有一次我看到父女俩在落地窗前你搂着我的腰我搂着你的肩,在看风景。我拿着杯子准备喝水,也到了落地窗前,女孩的爸爸看到我,对我笑笑,对女儿说“叫阿姨”,小女孩马上转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咿,你也来看风景啊,她有令人难忘的纯真笑容,像一个幸福的小喷泉,走到她身边,都能沾染上快乐的水珠。
“阿姨好!”
“你好!”
可能是我的到来破坏了他们父女俩看风景的“情调”,他们很快就回病房了,我回头看他们的背影,仍然是你搂着我的腰我搂着你的肩,爸爸夸张的大跨一步,女儿也向相同的方向夸张的大跨一步,他们边走边说笑做搞笑的动作,女儿还会嘿嘿哈哈的喊跨步的口号。两个胖子,两个爆炸头。
这个小女孩是腰穿里最勇敢的一个,几乎所有都孩子都是极不情愿的被大人抱进治疗室,在哭闹和安慰中做好骨穿或腰穿。这个小女孩依旧是欢快的步伐,闪亮的眼神,纯真的笑容来到治疗室,加上她的爆炸头,简直是个小英雄。她坐在治疗床上,问她爸爸。
“爸爸,你会害怕看到我打大针吗?”(很多孩子把腰穿叫打大针)
“会吧。”她爸爸的表情不那么轻松了。
之后做腰穿的时候,她依然很乖,很配合。一般在给孩子做骨穿和腰穿的时候,门都是关上的,家长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治疗室还有一扇窗户,但非常高,高过普通男人的头顶。我在治疗室做助手,看到高高的窗户上是她爸爸的脸,很关切,皱着眉头,他一定是拿了一个凳子垫了脚。
做好腰穿,要先抱屁股再抱头,头低屁股高的抱走,之后去枕平卧6个小时。做好后开了门,我看到她爸爸眼睛有些红,小女孩欢快的叫着爸爸,说“我知道你在窗户上看我。你害不害怕?”她爸爸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女儿抱走了。
离开儿童医院的时候,这个小英雄还在住院,最后一次见她,她相比以前虚弱了一些,嘴唇干干的,白白的,但眼睛还是闪亮亮的,她床上架着一台笔记本在看动画片,她爸爸一直看着她。
这是儿童医院几个印象深刻的故事。我在急诊科实习,EICU的1床是一位老患者,她有阿尔茨海默症,时常一高一低的惊叫,不分昼夜,据说“赶跑”了很多患者。有爱心的护士姐姐常常拉她的手说会话,这时候她表现的就很平静。护士姐姐说她像小孩子一样,叫起来是想有人陪她玩说会话。老奶奶床头有一只小浣熊的毛绒玩具,特别可爱,据说是老奶奶的儿子给她买的,我想我根本表达不出来她的儿子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我亲爱的妈妈,小时候你给我买毛绒玩具,我总是抱着它们睡觉,现在你老了,我知道,你像我那时一样也是个小孩子了,你在ICU,我见不到你,我没法在床边尽孝,我也给您买了毛绒玩具,您也抱着它睡觉好吗,我亲爱的妈妈,我真的很爱你!我在眼科实习,看到一些平时不珍爱眼睛到了再也不能清晰视物的时候又后悔莫及的人。在心电图实习,一名南大物理系的研究生吞服一百多片安眠药昏迷不醒,我给他做了心电图,后来他在ICU醒来见到护士说“我们不在一个时空……”
我们常常不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认为拥有这些那么理所当然,我们会忽视它们,对已经拥有的不加呵护,等到失去的时候,往往就转入崩溃,无法接受的状态。
我想表达很多,但感觉表达不出来。珍爱生命,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