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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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可能好几个月都没有人碰过,窗扣卡住了。她在上面拨弄了好一会儿,费了老大的劲,最后才砰的一声,总算把窗户推开了。屋子顿时涌入了新鲜的空气和阳光。“呸!这房间里的气味太难闻了。”她说。这时,一束阳光射在窗玻璃上,她从反光中发现男仆正盯着自己,她敢发誓,他是在偷笑。等她转过身来,他却一动不动,满脸严肃。他们到达后他就一直是这副表情。这个人瘦瘦小小,嘴巴圆鼓鼓的,脸色白得出奇。

“我不记得你,”她说,“我以前来的时候你不在这儿。”

“是的,夫人。”他回答道。

“那时这儿有一位老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身患关节炎,走路都成问题。现在他去哪儿了?”

“埋在黄土里了,夫人。”

“是这样啊。”她咬了咬嘴唇,头转向窗口。此人可是在嘲笑自己?

“于是你就接替了他?”她背对着他,一边说着一边眺望窗外的树林。

“是的,夫人。”

“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夫人。”

她对康沃尔人说话是否如此奇怪没有印象。但此人说话带着怪异的口音,听起来简直就是外国话,不过她猜他说的只是康沃尔方言而已。她再次回头看他时,发现他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就像她刚才在窗户反光中看到的那样。

“恐怕我们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她说,“我们这样说来就来,你们还得把房子敞开通风透气。当然,这儿关得太久了。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这儿到处都是灰尘。”

“我注意到了,夫人。”他回答说,“只是您从不回纳伍闰来,我觉得没有必要将每个屋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项工作,既没人看见,也没人赏识,要做到兢兢业业就很难了。”

“这就是说,”朵娜被他这话逗乐了,“懒散的主人造就懒散的仆人喽?”

“那是自然,夫人。”他正色回答。朵娜在长长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她用手指摸了摸屋里的椅子,发现它们都褪色老化了。她抚摸着椅套上的雕花,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画像。范戴克创作的哈利父亲的画像,看起来简直面无表情,这张嵌在画框中的小照片,肯定就是哈利本人。她想起来了,是在他们结婚那年拍的。当时哈利看起来多么年轻、多么自命不凡啊。她把这张照片放到一边,意识到男仆正看着她。真是个怪人。她定了定神,还从未有哪个仆人可以占自己的上风呢。

“你能不能负责将每间屋子都扫一扫,掸掸灰尘?”她说,“所有的银器都擦洗干净,每个房间摆上鲜花,每件东西都物归其位。总之,就像这儿的女主人从未外出,而是一直在这儿住了很多年一样?”

“乐意从命,夫人。”他回答道,鞠躬行礼后离开了房间。留下朵娜在那儿生闷气,意识到他又在嘲笑她,当然不是那种公然的、放肆的方式,是私下偷偷取笑,一切都隐藏在他的眼睛里呢。

她跨出落地长窗,来到庭前草坪上。至少园丁们还是尽了本分,草坪刚刚修剪过,树篱也整齐地剪过了枝。可能是在昨天或是前天,当他们听说女主人要回来时才匆匆忙忙地赶完了这些工作。可怜的家伙!她清楚他们的懒散癖性,他们肯定觉得自己讨厌至极,一来就搅乱了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打破了他们慢吞吞的日常节奏,侵扰了这个怪人威廉——他那种怪异的口音,真的属于康沃尔方言吗?——破坏了他习以为常的那种懒散无序的生活状态。

在宅子的另一侧,从一个敞开的窗户里传来蒲露斥责的声音。她正吩咐给两个孩子准备热水洗澡。此外还传来詹姆斯的一声大叫。可怜的宝贝,为什么他非得洗手擦脸、非得洗澡换衣?干吗不像他现在这样,用毯子一裹,随便扔进哪个黑暗的犄角旮旯里就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她记得树林中有个缺口,于是朝那儿走去。

她没有记错,果然,那儿有一处流淌的小河,波光粼粼,波澜不惊。阳光照在水面上,投下一片绿色和金色的斑驳光影。微风拂过水面,揉碎重重光影,漾起圈圈涟漪。这儿应当还有只小舟——得记着问一下威廉,有没有小舟——这样她就可以登舟泛水,任其载着自己漂往大海。多么不可思议,好一场仙境历险。必须带上詹姆斯,这样他们就能以手戏水,掬水洗脸,让浪花把母子俩溅得浑身湿透,看鱼跃水面,听鸟儿鸣啭。噢,天哪,最后总算摆脱了,逃开了,自由了。简直难以想象,现在自己居然身处离圣詹姆斯街三百英里之外的地方,不用再为赴宴而梳妆打扮。别了天鹅酒馆,别了干草市场的恶臭!看不到讨厌的罗金罕姆那意味深长的微笑,也看不到哈利打着哈欠和他那双满含责备的蓝眼睛。同时她也远离了那个自己憎恶的朵娜。或许是出于本性邪恶,或许是出于空虚无聊,或者是由于二者兼而有之,那个朵娜在汉普顿宫曾愚蠢地捉弄伯爵夫人。当时她身穿罗金罕姆的长裤,披着斗篷,戴着面罩,与罗金罕姆一伙人骑着马,将哈利扔在天鹅酒馆(他当时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扮作拦路的强盗,把伯爵夫人的马车团团围住,逼她下来站到路上。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啊?”可怜的老太太声嘶力竭地问道,她吓得浑身发抖。

罗金罕姆的脸伏在马脖子后面,拼命忍住才不至于笑出声来。而扮作强盗头领的朵娜,用冰冷的声音,清楚地向老太太命令道:“一百个金币,否则就要了你的狗命!”

可怜的伯爵夫人,少说也有六十岁了,丈夫都死了有二十年,她在钱包中摸索着金币,唯恐这个伦敦小泼皮会把自己扔到水沟里去。她将金币递给朵娜的时候,抬头看着朵娜戴着面罩的脸,嘴角颤抖着,让人心中油然生出一丝同情。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饶了我吧。我上了年纪,活得已经够累了。”

朵娜顿时感到无地自容,她递回钱包,掉转马头就往城里跑。由于备感羞愧而浑身滚烫,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罗金罕姆在后面连忙纵马追赶,大声地问她:“到底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哈利只知道他们趁着月光骑马去了汉普顿宫,于是他准备步行回家,然后上床睡觉。但醉意朦胧中,他搞不清楚该怎么走,踌躇之间,正好在门阶前碰见了穿着其挚友长裤的太太。

“我都忘了,有化装舞会吗?国王也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揉着眼睛,傻乎乎地望着她。“没有,去你的,”朵娜回答说,“要有化装舞会的话也结束散场了,再也不会有了。我要走了。”

于是上楼,在卧室里争吵,接着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继续吵嘴。过了一会儿罗金罕姆来了,朵娜拒不见他。后来派人飞马前往纳伍闰报信、打点行装、上路……最后终于来到了这儿,周围安静下来。虽然只是独自一人,但可以尽情享受这种让人难以置信的自由时光。

落日隐到树林后面,在河面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余晖。空中群鸦点点,在巢穴上方簇集逗留。烟囱中飘出的炊烟袅袅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一缕缕细长的蓝线。威廉正在大厅里点燃蜡烛。她很晚才用餐,从容不迫地享受自己的时间。谢天谢地,过早的晚餐已经成为历史。她现在是怀着全新的喜悦在享受晚餐,甚至略有几分不好意思,独自坐在长餐桌的桌首,威廉一言不发地侍立在她的身后。

主仆二人形成奇特的反差。男仆黑衣肃穆,窄窄的脸庞上表情神秘莫测,他长着一双小小的眼睛,一张圆圆的嘴巴。女主人则一袭白裙,项上挂着红宝石项链,时髦的鬈发拢在脑后。

高高的蜡烛立在桌上。窗开着,一阵风飘来,烛焰扑闪了一下,在她身上投下一道阴影。没错,男仆暗想,女主人的确明艳动人,不过有点任性,还略带一丝感伤。她的嘴角透着落寞,眉心隐隐有一条细纹。他又替她斟满酒杯,将眼前活生生的人物和挂在楼上卧室墙上的画像暗中对比。就在上个星期,他站在那儿,旁边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抬头瞥了一眼画像,开玩笑似的说道:“威廉,咱们能否有幸一睹芳颜,还是她对于我们来讲,永远就这样,只能成为一个未知的象征?”他凑近细看,微微一笑,又补了一句:“她的眼睛大而迷人,威廉,但看起来有些忧郁。她的眼神藏着阴霾,就像有人不小心用手指碰脏了一样。”

“有葡萄吗?”女主人突然开口打破了静寂,“我喜欢吃葡萄,那种色黑汁多的葡萄,藤蔓上开着花,外面全是粉霜。”

“好的,夫人。”仆人应道,思绪回到了眼前。他取来葡萄,用一把银剪剪下一串放在盘子里。想到明天或者后天,春潮又会涨起,那条船返回后自己要送的信,他的圆嘴巴不禁撇了一下。

“威廉。”她唤了一声。

“夫人,什么事?”

“保姆告诉我楼上的女仆都是新来的,是你听说我要来之后才找来的。她说其中一个来自康斯坦丁,另一个来自格威克。就连厨师都是新来的,是彭赞斯人。”

“完全正确,夫人。”

“为什么呢,威廉?我一向以为纳伍闰庄园人手齐全,想必哈利爵爷也这样认为。”

“夫人,在下记得,当然也可能是记错了,你曾说这个府里有一个懒散的仆人就够了。这一年来一直是我独自料理这儿。”

她回头瞄了他一眼,继续吃着那串葡萄。

“我可以因为这事辞退你,威廉。”

“是的,夫人。”

“我可能明天早上就这样做。”

“是的,夫人。”

她一面继续吃着葡萄,一面琢磨着仆人,对他很是气恼,也有点好奇,一个下人竟然这么难以捉摸。但她知道自己不会把他打发走。

“假如我没有辞退你,威廉,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忠心耿耿地为您服务,夫人。”

“何以见得呢?”

“我总是尽心尽力地服侍我敬重的人,夫人。”

对此她无言以对,虽然从他的那张小圆嘴里说出的话像以往一样冷静客观,不带感情,眼神也没有透露任何内容,但她从心里感觉得到,这次他没有嘲笑她,而是说的实情。“那我就把你刚才的话当成赞美喽,威廉?”她站起身来说道。威廉帮着移开椅子。

“本来就是赞美,夫人。”他回答说。她没有再说话,而是快步走出了餐厅,但心里已经知道,这个小个子男仆是自己找到的一个同盟、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对自己既恭敬又放肆,真是有趣。她一边暗自好笑,一边想到如果哈利得知了这件事,一定会不解地瞪大眼睛:“该死的,如此放肆,这家伙真是欠揍。”

的确,这一切都太不像话了。威廉根本没有尽到本分,他一个人住在宅子里整日无所事事,难怪这儿到处都是灰尘,散发着像坟地一样难闻的味道。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自己不就是出于同样的原因选择来这儿的吗?可能威廉家里有一个爱唠叨的老婆,就在康沃尔某处,让他过着操劳烦心的生活。说不定他也想选择逃避?她在客厅里小憩,凝视着他刚点燃的木柴上那跳动的火焰。膝上虽然摊着一本书,但她根本没有读,而是在想,在自己到来之前,他是否在这里拥衾而坐,他是否嫉恨自己现在占用了这间屋子?啊,像这样生活在这里,头靠在垫子上,窗户开着,微风入室抚弄着秀发,这份静谧是多么迷人、多么难得!她在这儿心安理得地休息,确信不会有人贸然闯入,发出刺耳的笑声。所有那一切都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鹅卵石铺就的世界:里面尘土飞扬,散发着街市的恶臭,挤满了店铺学徒,充斥着刺耳的音乐和茶楼酒肆,那是一个虚情假意百无聊赖的世界。可怜的哈利,现在很可能正和罗金罕姆在天鹅酒馆吃晚餐,由于多喝了两杯,打牌的时候睡意蒙眬,就在那儿开始倾吐自己的一肚子苦水:“真该死!她老是说起鸟儿什么的,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此,罗金罕姆会微微一笑,显得高深莫测意味深长,一双细长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或自以为看透了她的那些小伎俩。他会喃喃说道:“奇怪啊,真是奇怪啊。”

不一会儿,炉火熄灭了,客厅冷了下来,她起身上楼去卧室,先到孩子们的房间看他们是否都已安睡。亨丽埃塔看上去就像一个蜡制的玩具娃娃,金色的卷发勾勒出她的脸庞,嘴巴微微噘起;婴儿床里的詹姆斯在睡梦中还皱着眉,胖嘟嘟气呼呼的,就像一只小巴儿狗。她吻了吻他的小手,把它塞进被褥。这时,他睁开一只眼笑了。她悄悄退了出去,对自己偷偷摸摸地向儿子表露柔情感到害羞。这么原始,这么卑下,近乎愚蠢,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男孩。毫无疑问,他长大后也会身体发福,变得臃肿,缺乏魅力,会让某个女人受苦。

有人——她猜可能是威廉——剪了一束丁香花插在她的房间,就在壁炉台上方,画像下面。这束花让整个房间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令人陶醉。谢天谢地,她在宽衣的时候心想,这儿不会有长毛垂耳犬走路发出的啪啪声、抓挠发出的刮擦声,空气中也不会再有狗身上的味道。这么宽宽大大的一张床全是属于自己的了。画像中的自己饶有兴致地俯视着她。她不禁在想:我闭着嘴看起来有那么郁闷吗?蹙着眉显得有那么任性吗?我六七年前真的是这副样子吗?现在的我依旧这样吗?

她穿上柔滑洁白的睡袍,感觉凉悠悠的,两臂举过头顶,倚靠在窗扉上。只见蓝天下树枝摇曳。花园下面,河谷那边,河水流淌过去,与海潮融为一体。她仿佛看到因春雨而涨溢的河水翻腾着水泡一路奔流入海。两股水流冲击后交汇,拍打着海岸。她拉起窗帷,让月光照进房间,转身上床,将烛台放在床头柜上。

她看着地板上斑驳的月影,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寻思着丁香花的香气中可能还混杂着别的什么异味,一股强烈的、刺鼻的味道,但一时想不起名字来。她在床上转过头,这股味道更是直冲鼻中,好像来自床头柜下面的抽屉。于是她伸手拉开抽屉,朝里面看去。里面有一本书,还有一小罐烟叶。刚才闻到的气味自然就是烟叶的味道了。她拿起罐子,里面的烟叶黄澄澄的、气味浓烈,是刚切不久的。威廉肯定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躺在她的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欣赏她的画像吧?如果真是这样就太过分了,简直不可饶恕。可这种烟叶带着某种非常个性化的特征,与威廉毫无共同之处。准是她自己搞错了。但是,威廉不是独自一人在纳伍闰庄园住了整整一年吗?

她翻开书。难道那人还有阅读的癖好?她发觉自己比以前更糊涂了,这是一本诗集,一本法文诗集,是诗人龙萨写的,有人在扉页上用草体标明首字母缩写“J.B.A.——菲尼斯特雷”,下面还画着一只小小的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