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一回到家就上床睡觉了。由于走得有点乏了,她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连窗帘也没放下,外面皓月当空。可能午夜已过,从马厩里传来报时的钟声。这时她从梦中惊醒,觉察到有人从窗下的砂砾地面走过。她顿时警觉起来,此时家里的所有人应当都在熟睡,这脚步声格外蹊跷,令她心生疑窦。她下了床,走向窗台,朝花园里望去。下面什么也看不到,宅子里黑漆漆的,即使刚才有人站在窗下,现在肯定也已经走过去了。于是她站在窗前,继续观察。突然,一个人影从草坪尽头的树丛里悄悄走到一处月光下,抬头朝宅子的方向张望。只见他把两手拢在嘴边,轻轻地打了个呼哨。立刻就出现了另一个人影,从暗处的楼宅里溜了出来,他准是先前就藏在客厅的窗户里了。这人一边疾步奔过草坪,朝树丛旁边的人影靠近,一边向他扬手示警。她认出来了,奔跑的这个人就是威廉。朵娜躲在窗帘后面,向前探着身子,鬓发滑落到脸上。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眼前这一幕让她觉得既兴奋刺激又危机重重。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打着窗棂,似乎在弹奏一支无名小曲。那两人一起站在月光里,朵娜看见威廉用手比画着,指向楼宅,她连忙缩回暗处,生怕被他们发现。两人继续交谈,那个陌生人也抬头朝楼宅这边张望,随即他耸了耸肩,两手一摊,似乎在说这事他无能为力了。稍后,两人一起退进树林不见了踪影。朵娜等了又等,听了又听,但他们始终没有再回来。夜风吹在单薄的睡袍上面,凉意袭人,她打了个哆嗦。于是她回到床上,但无法入睡,威廉刚才的离去甚是蹊跷,她得弄个水落石出。
要是看见他独自一人趁着月色走进树林,她倒是不会放在心上。或许河畔的赫尔福德村落有个女人正合他的心意,又或许他悄然夜行的动机的确清清白白,就是趁着半夜时分出去捕捉飞蛾。可是,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像在等候某种信号;那个合起手来轻吹口哨的黑影,还有威廉跑过草坪扬手示警的情景,都太不正常了,这一切肯定大有问题,让人不能不心生疑窦。
她现在担心自己先前信任威廉是不是太不理智了。除了自己,在那天晚上,任何人得知他管理这所宅院的情形,得知他擅自独居此处的情况后,都会将他当即辞退。何况他的言行举止与寻常仆人完全不同,虽然让她甚为不解并深感有趣,但毫无疑问,大多数女主人,比如戈多尔芬夫人之流,都会认为这是以下犯上之举。哈利准会立即打发他走。只是她本能地认为,威廉对哈利的态度肯定有所不同。还有那罐烟叶,那本诗集,都神秘莫测,让她晕头转向。不过,到了早上,她一定得采取措施,主动出击弄清原委。就这样,由于没有理清头绪,她头脑中一团乱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灰白的曙色映入卧室,她才沉沉睡去。
今天与昨天一样,酷热难当,天空万里无云,朗日高照。朵娜下楼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夜间威廉和陌生人说话、后来又消失不见的那片树林。不出所料,蓝铃花丛中的足迹宛然。这些足迹形成一条小径,一直连到林间大道,然后一路向下,通往最浓密的树林深处。她循着足迹继续前行,走了一会儿,那条路一直向下,路面崎岖不平,难以辨认。她猛然意识到,就这么走下去,这条路最终会将自己引到赫尔福德河,或是这条河的某个支流。她已经远远地看见了河水的波光。以前她可从未想到河离得这么近,无疑这条河应当一直在自己身后,就在左边,而对于眼前的这段河道自己以前完全一无所知,应当算是一个新发现。她踌躇了一会儿,不知是否要继续走下去。她随即想到时间不早了,孩子们会找自己,威廉或许在等她的吩咐,于是她返身折回树林,一路攀爬,回到了纳伍闰庄园的草坪上。看来这事要缓一缓,得等待时机,或许应该等到下午再处理。
她陪孩子们玩耍,照例给哈利写了封平安家信。马夫一两天后就要回伦敦禀告消息了。她坐在客厅敞开的那扇大窗前,咬着笔端,不知从何处下笔。说自己自由自在,尽情享受,快乐得都快疯了,这么写会伤他的心的。可怜的哈利,他永远不懂自己的心。
“你儿时的一位朋友,叫作戈多尔芬的,前来看我。”她写道,“此人自以为是,我很讨厌,无法想象你和他自幼一起在田野里嬉闹玩耍。可能你们不是在田间玩耍,而是坐在镶金椅子上玩翻绳游戏。他的鼻根上长着一个疣子,妻子正怀着孕,我已向他贺喜。目前让他烦恼不堪的是一群海盗,或者说是一个海盗,据说是一个法国人,惯于在夜间打劫他和邻居们的财产。西部地区所有的士兵都没能抓住这个海盗。在我看来,他们都太愚笨。因此我想自己采取行动,嘴里叼上一把弯刀,设下陷阱抓住这个恶棍。根据戈多尔芬的描述,这厮穷凶极恶,杀人越货,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我会把他五花大绑,押至伦敦,作为送你的礼物。”
她打了个哈欠,用笔轻叩牙齿,这样写信倒是毫不费力,把发生的事情一一诙谐道来。可是得留神,别柔情蜜意的,否则哈利会立刻纵马奔驰,来到自己身边;也不能冷若冰霜,这等口吻会让他心生懊恼,也会把他招来。
于是她接着写道:
“你在家可以尽情享乐,但贪杯之时,可得注意自己已经体态发福。”后面又加上:“如果酒醉蒙眬之际,恰逢佳人入眼,尽可上前搭讪,我回来之后绝不见怪。”
“你的一双儿女均好,并让我向你转达爱意。当然我也致以任何你所希望的问候。”
“爱你的妻子,朵娜。”
她折好信纸,封入信封。这下又可以自由自在了。她开始盘算下午怎么打发威廉出去,她希望自己着手调查此事时,他最好离得远远的。等到下午一点,她在吃冻肉时,心里有了主意。
“威廉。”她唤了一声。
“夫人,什么事?”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发现他脸上有熬夜的迹象,他仍像以往一样,专心地聆听自己的吩咐。
“威廉,”她说,“我要你今天下午骑马到戈多尔芬爵爷府上,给身体欠安的爵爷夫人送束鲜花。”
他眼眸中是否掠过一丝烦恼,倏然闪过一丝勉为其难的神情?
“您要我今天就送花过去,夫人?”
“如果你方便的话,威廉。”
“我看马夫正闲着呢,夫人。”
“我安排马夫带亨丽埃塔小姐和詹姆斯少爷,还有保姆,一起坐车去野炊。”
“那好,遵命,夫人。”
“你先通知园丁采一束花。”
“好的,夫人。”
她不再说话,他也一言不发。她在心中暗自发笑,知道他并不愿意去做这件事。可能他和躲在林中的朋友另有约定。得了,那就让自己代为赴约吧。
“告诉女仆把床铺好,窗帘放下,我今天下午要休息。”她离开餐厅时这样吩咐。对此,威廉躬了躬身,没有应声。
这样略施小计是为了不引起他的疑心。不过她相信他并没有对她产生任何怀疑。为了假戏真做,她索性上楼躺在床上。她听到马车在院子里停下的声音,两个孩子根本没有想到有野炊,喜出望外之际,他们兴奋得小嘴说个不停。随后马车驶过林间大道。稍后,她听到一匹马从鹅卵石路面上嘚嘚而过,她连忙离开卧室,来到过道正对着庭院的窗前,看见威廉骑在一匹马上,身前的马鞍上放着一大束鲜花,就这样策马而去。
她庆幸自己的计划实施得太成功了!不禁笑出声来,就像一个前去历险的傻孩子一样。她换上了一条褪色的长裙,即使扯坏了也没关系。头上再裹上一条丝巾,像个小偷似的溜出了自己的家门。
她循着上午发现的那条道路前行,这次毫不犹豫地直入林中。午间安静了一会儿的鸟儿又开始活动了;蝴蝶扑扇着翅膀无声地欢舞;大黄蜂在暖洋洋的空气中嗡嗡作响,声音令人慵懒欲眠,它们能振翼高飞,直冲树梢。没错,她又看见了曾让自己惊讶不已的粼粼波光。她朝着河岸走去,沿途树林渐渐稀少了。突然眼前出现一条从未见过的河湾,静水深流,悄然无声,周围树木环抱,与世隔绝,人迹罕至。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以前根本不知道就在自己的领地上,居然隐藏着这样一条从赫尔福德河分汊出来的支流,如此隐秘,如此巧妙地躲在树林深处。此刻正在退潮,河水从泥滩渗出,而她所站的地方,正是河湾的尽头,河水在这儿变成涓涓细流,最后只留下一潭清泉。河湾蜿蜒绕过一片树林。她开始沿着河岸走去,既激动又兴奋,连自己的来意都忘了。这可真是一个让人喜出望外的新发现。河湾是魅力之源,是新的逃避乐园,甚至比纳伍闰还好,可以在这儿打瞌睡,小憩片刻,可谓一个世外桃源。一只苍鹭独立浅滩,头钻在背部隆起的羽毛里,灰扑扑的影子看起来带有几分肃穆。在它身后,一只小小的蛎鹬在泥泞中扑动着。接着,一只麻鹬从岸边飞起,掠过她的身边,沿着河湾往下飞去,其叫声奇特而迷人。有什么东西惊动了鸟儿,但肯定不是她。只见苍鹭缓缓起身,慢慢拍动翅膀,随着麻鹬飞走了。朵娜歇下脚步,停了片刻,她也听到了响声,是轻轻的捶击声。
她继续前行,来到河湾拐弯处。面前的河湾突然开阔起来,形成一片水泊,她停下脚步,本能地藏身于树木掩映下。水中停泊着一条船。离她那么近,近得连一块饼干都可以扔到甲板上去。她一下子认出来了。这就是昨天她看见的那条船,那条悬在海天之间的彩船,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金红交错的光芒。船侧悬着两个人,正在凿油漆,她听到的锤击声就是从这儿发出的。船停泊的地方水一定很深,是一个绝佳的泊船之处。两边的泥岸很陡,潮水奔涌而过,水沫翻腾,而河湾又在此曲折拐弯,朝隐而不见的赫尔福德主流奔去。离她立足几码开外,有个小船埠。上面摆放着滑轮、木板和绳子。他们准是在修船。大船旁边系着一只小舟,里面空无一人。
除了船侧两人的敲凿声,四下里静悄悄的,正是夏日午后那种让人睡意恹恹的寂静。朵娜暗自思忖,如果不是像自己这样从纳伍闰一路走来,那任谁也不会知道,任谁也不会想到,会有船停泊在这片水域。这儿四周树木掩映,从外面开阔的河道上根本无从望见。
又有一个人走过甲板,倚靠在舷墙上,往下朝他的同伴张望。此人个子很小,脸上笑嘻嘻的,像只猴子,手里提着一把鲁特琴[1]。他跃上舷墙,盘腿而坐,开始拨弦。两人抬起头来,看着他笑,听他弹奏一支轻快悠扬的曲子。接着他开始唱歌,起初是轻声的,渐渐歌声响亮起来。朵娜费劲地听着歌词,恍然大悟,心里不由一阵乱跳:那人是用法语在唱。
她明白了,醒悟了。手心冒汗,嘴唇发干,平生头一次,心里涌起了一股奇特怪异的恐惧感。
这就是那个法国人的藏身之处,这就是他的海盗船。
她得赶紧凭自己的经验想出对策来。如今再明显不过了,这条寂静的河湾,就是一个绝妙的藏身之所。但以前谁也不会知道,因为它太偏僻、太隐蔽、太静谧了。她必须采取措施,她得说话,告诉别人。
可是,有这个必要吗?难道她现在就不能抽身而退,装作从来都没有看见这条船,忘了此事,或者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只要不卷进去,怎么做都行。否则的话,就意味着自己的宁静会被打破,自由会被侵扰,就会有很多士兵进入树林,人们蜂拥而至,哈利也会从伦敦赶来,引发没完没了的混乱,这样纳伍闰就不再是一个避难所。不,她什么也不会向人透露。那就悄悄离开,返回树林,回到家中,独守秘密,谁也不告诉,就让这些打家劫舍的事情继续下去。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戈多尔芬和他那些蠢笨如牛的朋友就忍着吧,本郡就遭受些不幸吧,她才不在乎呢。
她正要转身溜进树林,一个人影从身后的树林中蹿出来,用衣服一下子蒙住她的头,她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人又反拧她的双手,这样她就无法动弹,无法挣扎。她一下倒在他的脚下,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被抓住了。
注释
[1]14至17世纪欧洲通行的一种形似吉他的拨弦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