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是汕头
老孙头今年快六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他心中有块石头一直放不下。随着年纪增大,那块石头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这块石头就是他的儿子孙小乐。
孙小乐三十多岁,长得长长大大,见人就笑。如果不是和他深交,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智力残障人。按老孙头说法:小乐小时候也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后来得了脑膜炎烧坏了脑子,所以成了汕头。(汕头就是傻了,是江西高安这边的俚语。)
老孙头的老伴走的早,爷儿俩相依相伴走到现在,个中辛酸也只有老孙头自知。当自已不能动弹或是不在了,谁来照顾小乐,就成了老孙头的心病。
这天,老孙头思来想去,买了条好烟,厚着脸皮找到他的主任,想为儿子在厂里谋份差事,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那儿子虽有点汕头,但有把力气也听话的很,您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绝不会偷懒耍滑……”
陈主任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烟你拿回去,人我收,明天就叫他来。但丑话说前头,要是不行的话还是回家去。”
老孙头硬把烟留下,兴高彩烈的去了,那张老脸就像盛开的花儿一样。
小乐被安排在生产线上做守线的活,这事简单,只要照顾好别让产品走乱在输送线造成堵塞就行。小乐是言听计从,做的是有模有样,有榜有眼,倒也让主任放心。
同班的工友虽然知道他是汕头,但也没欺负他,顶多拿他开开心,让他跑跑腿。小乐也乐意跑腿,因为每次跑腿他都能得一份免费的好处,或是一瓶饮料或是一袋瓜子。但从来没看见他单独吃过,喝过,他要拿回家和爸爸一起喝。
天热的时候,这个也要他跑腿,那个也要他跑腿,到下班的时候,他总能抱六、七瓶饮料回家。
那天,我们几个主管抓阄买水,结果陈主任中奖,他大手一挥:
“小乐,过来”。
小乐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一、二、三、四、五……”陈主任数着人数说:
“去,到老张那拿八瓶绿茶记我帐上”。老张是食堂的厨师,在厂里开了个小卖部。
不一会儿,小乐提着一袋冰镇饮料又屁颠屁颠地回来。八个主管人手一瓶,小乐站在那望着我们笑。
“咦?你怎么还不走?”
小乐也不做声,只是笑,但那脚就没挪动一分。
“坏了,少买了一瓶。”陈主任明白过来,骂道:
“谁说你是汕头,你他妈比鬼还精。去,到老张那再拿一瓶给自已。”
小乐这才转身,屁颠屁颠地跑了。
有段时间输送线总是乱,等人跑过去它又好了。这是哪出毛病?几大主管分析来分析去,也没分析个所以然来,把可能会产生故障的元器件挨个换了一遍,但毛病依然存在。
有一天我们在监控室里躲凉,忽然从监控屏幕上看见小乐把光敏器翻转过来。光敏器是一种信号采样的元器件,它将光信号转变成电信号,从而达到自动控制的目的。
没了它,不到一会儿那线上就堵得跟小山一样。小乐赶紧停机,又将光敏器回原,手忙脚乱地将堵塞的废品丢弃,等带班长跑过来,一开机好啦。
就看着那带班长手抓着脑门,这里瞧瞧,那里摸摸,掏出电话拨打。不一会,机电部刘部长的电话响了:“刘部长,那老毛病又出现了”。
刘部长望着陈主任直乐,陈主任气得一屁股冲了下去:“你干嘛把它翻过来?”
小乐看见主任火气大,有些害怕:“我看它小眼晴总是眨吧眨吧的,怕它累。我爸说,我要累了就坐着休息会,我就让它休息会……”
光敏器上有一个发光二极管,红色的,每当有物品从下面经过,它就会感光而闪亮,的确像玩具动物的小眼睛。
“你,给我面对墙壁站着。”
陈主任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如何对小乐解释,又不能冠个破坏生产的帽子而处罚他,只好变相对他进行体罚。
小乐咧着嘴,乖乖的走到墙边,面对着墙壁,老老实实地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主任解禁为止。
自从发生光敏器事件后,陈主任再也不敢让小乐守生产线,谁知道哪天他脑瓜子里又会冒出个什么想法来。对这种有自己主见的危险人物,当官的做法一般是让他远离核心,以免威胁自己地位。
于是小乐便调到常日班,专门负责打扫车间卫生。这活更简单,但也更累。好在小乐身体确实很棒,别人一天的事,他一个上午就完成了。空闲时他就笑着给别人搭把手,或是拄着下巴听别人天南海北地摆龙门阵。但大多数时间,他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面带微笑,自言自语,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
刚开始他一些怪异行为还让女同胞害怕,时间长了大家习以为常。有些大嫂大婶闲着无事常常撩拨小乐:
“小乐,在家玩不好干嘛要上班呢?”
“我爸说上班搞钱。”
“搞钱做么事?”
“我爸说给我娶媳妇。”
“娶媳妇干吗?”
“娶媳妇睡觉”。
“干吗要和媳妇睡觉?”
孙小乐不屑一顾地说:“切,生宝宝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真是个汕头”。
那些女人咯咯大笑:“怎么生宝宝啊?小乐。”
“搂着一起睡就能生宝宝。”
“你搂你爸睡啵?”
“搂!”
“那你爸怎么没生宝宝?”
小乐抓着脑门:“不知道,我问我爸去。”
这都什么人啦……
厂里有位带班长是河南人,夫妻俩在厂里干了很多年。这天,那带班长找到陈主任说:“我老婆的一个同学想找份事做,您看……”
厂里正好缺人,陈主任大嘴一咧:“行,叫她来,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行。”
过来上班的女人三十二岁,姓马,是位回族人,长得很壮实,但也很端庄,属于气质比较高雅的那种。她不喜欢和人交谈,特别是不跟男人说话,总感觉她心中有事,防人防的很紧。
刚开始进厂她对岗位上工作不是很熟悉,经常手忙脚乱顾了东头顾不了西头,弄得带班长劳骚满腹喝叱了几次。
这妹子也不做声,畏畏缩缩的,那泪水直在眼眶打转。小乐经常帮她,也许是他小孩心性,马妹子倒没防着小乐,两人有说有笑,相互照顾,象极了一对姐弟。就连小乐跑腿得来的饮料、零食之类的,他也会分一些给他马姐姐。要知道,就是他的主任也难得到小乐的一颗瓜子。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天气越来越热,几个主管闲着没事躲在控制室里吹空调,看书的看书,玩手机的玩手机,吹牛的吹牛,好一片宁静和详和。忽然陈主任手机响了:
“什么?几个人?好,我马上过来。”
陈主任撂下手机就说:“哥儿几个,有人在车间闹事打人。”
唿啦一群人全跑了出去,边跑边打电话,七、八个主管带着二、三十个壮汉从四面八方把闹事的人团团围住。
马妹子趴在配电柜角落里,小乐死死护着他的马姐姐,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边拉扯着小乐,一边拳打脚踢。可怜的小乐给打的鼻青脸肿,嘴角都流着血。
大家很快把三个男人制服,小乐咧着嘴大哭:“他们是坏人,要抓马姐走,哇……哇……”
“是我婆娘,我为什么不能带走?”其中一个男人,满脸凶像,瞪着小乐恶狠狠地说。
吓得小乐忘记了哭,躲在马妹子背后。马妹子哭着说:“他不是我男人,他要抓我去卖淫。”
哇!逼良为娼,恶势力竟漫延到厂区来啦!好在这些主管都不是怕事的主,噼里啪啦一阵狠揍,将三个男人打得体无完肤,也算是给小乐出了口恶气,然后再报警抓人。
事后才知道,这个马妹子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嫁个男人后一直没有生育,婆家整天风言风语,什么“不会下蛋的鸡”;“扫把星”;“败家的女人”等等,最后索性把她赶出了家门。
娘家兄弟各有自已的家,也不怎么待见她。无处可去的她只得无名无份地跟着一个赌棍。这个恶棍只要输了钱,对她非打即骂,后来没得输了,就把马妹子压在赌桌上,要她陪男人睡。马妹子不堪凌侮,这才跑了出来。走途无路之下才想起她要好的闺蜜,辗转来到这里。
恶人自有警察来磨,而马小妹的遭遇倒也很赚了工友一把眼泪,大家同情她的处境,都主动和她聊聊家常。渐渐地,马小妹也开朗许多,不再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春节将至,全厂放假十天,厂长又开始忙着安排人值班。厂里的工人大部分是外地的,特别是主管一级的全是要回家过年。就是本地人也是隔乡隔水的,没人愿意想值班那几个钱,所以年年值班人员安排都是个头疼的事。
白天还好说,由门卫保安定期巡查。但夜晚要守在车间主要地段,防止盗贼进来偷窃。不开工的厂,又冷又阴森,没有人愿意在这种环境下值守。
厂长磨破了嘴皮,好说歹说终于说服几个年纪大的老人留守夜班,可还差一个人。眼看着年关将至,厂长是心急如焚。
这天马妹子找到厂长怯怯弱弱地问:“放假我还能留在厂里啵?”
厂长两眼顿时大放绿光,好大一条送上门的鱼:“行,没问题,但晚上你必须到车间里值班,算你加班工资。”
“这个……那个……”马妹子吞吞吐吐:“我有点怕。”
也是,安排一个女人睡在空荡荡的车间里,是不大说的过去。要知道没人的车间是死气沉沉的,到处鬼影憧憧,别说女人,就是男人也提心吊胆。
厂长挠挠那欺霜胜雪的脑门:“没事,我叫孙小乐陪你。”
得!值班还带个保镖,亏得厂长想得出。
过年前几天全厂停车,工人提前放假回家,主管和技术人员留下来检修整理。每到下午六点多钟,小乐就抱着棉被往车间去,有好事的主管逗小乐玩:
“小乐,和你马姐值班啊?”
“嗯”
“晚上睡觉啵?”
“睡”。
“是和你马姐一起睡啵?”
孙小乐刚要回答,就被脸红的马姐扯着耳朵走了,远远地传来他们的私语:
“你是汕头啊,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为什么不能答?”
“不能就是不能,问那么多干吗?”……
第二年开春过来,人们发现马妹子突然明朗了许多,脸色红润润,水灵灵的像盛开的花一样。她本就长的漂亮,解开了心结,脱离了苦海,让她整个人脱胎换骨。
开机、调试、生产,日子又恢复到正常状态。天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平静的就像是一潭春水。
老孙头开始四处托人说媒,想给小乐讨房媳妇,也没什么条件,是女人就行,实在不行,让他花钱买一个都愿意。
马妹子这朵花越来越鲜艳,自然也就招蜂引蝶,弄得厂里几个老光棍没事就在她身边转悠。
一天晚上,老孙头下中班回家,习惯性地到儿子房间看看,竟发现小乐不在床上。屋前屋后,左邻右舍都找了个遍,不见小乐踪迹。这可把老孙急坏了,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这要是出啥事咋办!赶紧打电话给陈主任,看他知不知道人在哪。
陈主任又把我们这些主管叫了起来,大家拿着手电,厂里厂外寻找,又沿着回家的路,把那些沟沟坎坎,角角落落寻了个遍,折腾一夜硬是没找到人。老孙头急得老泪都流出来了,准备清早就去报警。
第二天早上八点上班,人们惊奇地发现小乐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甩开膀子在车间打扫卫生。
陈主任连忙给他老子打电话,不一会儿,老孙骑着那辆破电瓶车,火急火燎地从派出所赶了过来。几个人把小乐拎到办公室问:“昨晚去哪啦?”
不做声……
“在哪睡得?”
还不做声……
逼急后终于冒出一句话来:“马姐不让说。”
众人面面相愕,倒是陈主任和小乐打交道多,有些经验:“好,小乐,不要你说,你只管点头摇头行不?”
小乐点点头。
“你昨晚是在马姐房里睡的,对不?”
小乐点点头。
“是和马姐一起睡得,对不?”
小乐又点点头。
“你们两个是脱光衣服睡得,对不?”
老孙头赶紧抓住儿子两个耳朵,既不让他点头,也不让他摇头,拖着小乐就跑。再问下去,还不定会问出个什么来。
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全厂。一个未婚,一个未嫁,厂里也管不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倒是那些老光棍扼腕长叹:“怎么一朵鲜花就偏偏插在牛粪上呢?”
为这事,马妹子的闺蜜特意找马妹子谈心:“你真的跟小乐睡啦?”
“嗯,”
“你怎么会找他呀?”
“他是好男人,不会丢下我不管。”
“可他是个汕头啊!”
“他对我好,我就当养了个弟弟,以后我来照顾他。”
“你打算和小乐过一辈子?”
“我怀上了……”
得!看来不是马妹子没得生,而是她以前的男人没用。
一切水到渠成,结婚那天,老孙头笑得嘴都合不拢。小乐戴着绿帽子(当地风俗,结婚那天,新郎官必须戴绿帽子)挨桌敬酒,敬到我们这一桌,陈主任又来撩他:“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睡上的?”
“过年值班时候。”
“是马姐先脱衣服,还是你先脱?”
“马姐。”
“你的衣服是谁脱的?”
“马姐。”
“你俩咋睡得?”
“哎哟……”
马妹子脸红的跟苹果一样,扯着小乐耳朵就逃:“你个汕头,不是跟你说过,这些话不能和人说……”
众人哄笑,矛头又转向厂长老头,这老头无意中成了大媒人,一场婚宴好不热闹。
后来马妹子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就像是跟小乐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小家伙快两岁了,在地上蹦蹦跳跳的特别可爱。
小乐因为身体特棒给调到装卸车间,这是重体力活,但工资很高,他很能吃苦,每月有一万多块钱的收入。马妹子生完孩子后又回到厂里上班,实际上她是要照顾小乐。老孙头退休后在家开了个小卖部,整天抱着孙子乐呵呵的。
------每个人都有权利获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