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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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阳羡词人群

《荆溪词初集》共汇录同邑词人80家,《瑶华集》入选的507人中,阳羡籍作家约50人,合此两总集所得数而去其重见者,阳羡一地同时有词作流传至今的共达100家。现就其中若干重要家数分别介绍于后。

(一)任绳隗·徐喈凤·史惟圆

任绳隗(1621—?),字青际,号植斋,一度更名方斗。著有《直木斋词选》3卷。

宜兴任氏,人才辈出,绳隗是诸任中的翘首人物。早年师事“复社”领袖张溥,颇与社事。顺治十年(1653)暮春,“虎丘修禊”大会上,他以“奔雷驭电、泉涌风飞”的捷才名扬七郡二州人氏中,“一时有江东独步之目”(据张玉书所撰《行状》)。顺治十四年(1657)举人,“奏销案”起被褫革。

任绳隗也是位“意气豪上”的才子。在阳羡词人中他是与陈维崧最先一起以词唱和的一个,并以索香、索履、索镜等“十索”艳词名噪于时。王士禛称之为“风情大似杜紫薇,词品亦其年季孟,阳羡同时,有此双绝”(见《倚声初集》评语)。尤侗《直木斋集序》也说:“阳羡词人陈子其年,髯之轶伦超群也。因其年而识任子青际,阮亭称为一时双璧。其文闳深俶诡,其诗词隽永而有曲致。”这位本是写旖旎风情的能手,自“奏销案”开革功名后,摧挫颓落,专意于长吟短歌以陶写郁闷,并潜心学术文章打发馀生。他有《昼锦堂·述怀》词抒述这一遽变心态。这是以词记叙及“奏销案”一事的偶见的作品:

少小才华,平生志气,竟欲摧倒江东。可叹一钱遗累,身世飘蓬。金鸡孤悬云日里,玉环双串梦魂中。从今后,一片热肠,都交酒政诗筒。疏慵。半窗月,三径草,香清茶熟帘栊。那管求田问舍,是处冬烘。摊书昼卧黄梅雨,围棋坐隐落花风。吾心乐,常是侧身怀古,醉里称翁。

从此,任绳隗一变早年“以为香奁韵事与《花间》体尤近”的创作路子,多为清峭苍凉的格调。《大江乘·闻雁》是他后期词风的代表作:

西风夜叶,云断处、片片东飞向晓。天际横空排雁字,高挂数行行草。嘹呖啼痕,声声怨恨,说与愁人道。梦回酒醒,衾寒那堪潦倒。况有旅客飘零,红颜独坐,听得如何了?拟伴杜鹃枝上血,做个春秋怨鸟。春去秋来,更翻迭唱,岁岁催人老。除非系帛,上林中、献书乞考。

这种“拟伴杜鹃枝上血,做个春秋怨鸟”的凄厉怨情,在《凤凰台上忆吹箫·题表弟金沙史远公画册》、《哨遍·送毗陵董舜民游江右》以及《十二时·寄怀程村、文友》等词中均有淋漓尽致的发露。这些亲友都是“奏销”受害人。史远公即流寓宜兴的著名画家和词人史鉴宗,任氏悼念史鉴宗的这首词写得特别凄哀:

北苑寒烟,东皋枯树,惟君独自兼之。况《青堂》佳句,首首题词。犹记骚坛酒社,吾与汝、伯仲相师。今何在?凭谁唤转,画手吟髭?凄凄,这回去也,纵泪尽西州,那得君知。看卷中白雪,画里乌丝。但见平沙落雁,空引起、宋玉秋思。愁深处,晓风夜月,肠断天涯。

陈维崧在《直木斋词序》中说任氏词“抑亦《梦华》之别录也已”,大抵即指这类记录时代风暴留在心魂中的伤痕的作品。

徐喈凤,字鸣岐,更字竹逸,号荆南山人。据其《十二时·哭陈太史其年》词有“念吾年、长君三岁”,则知他生年为明天启二年(1622)。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云南永昌推官。“以本籍奏销降调”,即退归家乡。后曾被荐举,不就。著有《荫绿轩词》正续集。康熙二十五年(1686)主持重修《宜兴县志》,时年已65岁。

聂先在《名家词钞·荫绿轩词》的评语中说:“荆溪其年昆仲,独倡声教,而先生鼓吹之功实多。”徐喈凤则自述:“余素不读词,亦不作词。壬寅冬自滇南归,访邹程村于远志斋,见几上有《倚声集》,展而读之,其中有艳语焉,足以移我情也;有快语焉,足以舒我闷也;有壮语旷语焉,足以鼓我气而荡我胸也。遂跃然动填词之兴。及拈题拟调,语多径率,不能为柔辞曼声。”(《词证》)壬寅即康熙元年(1662),徐氏填词是“奏销”后的事。陈维崧阳羡同辈盟友中,徐喈凤是个没经过“云间”熏陶而一起手就以清刚劲急手笔创作的词人。他的作品特多痛定思痛之后的憬悟语,如《青玉案·警悟》:

人生得失无凭据。看富贵,浮云度,使尽机心空自误。花开还谢,月圆还缺,总是天然数。范韩事业曾相慕,不道蹉跎竟迟暮。且向溪头垂钓去。梦中名利,醉中声色,直到而今悟。

王晫《今世说》曾记述徐喈凤干练的才识:宜兴大饥,绅士们都说“赈饥是极难事,毋轻议也”,徐氏辩曰:“天下难事我辈不为,谁为之者?”他条陈当地官员几则意见,救活了数万人。在云南为官时正值兵战频仍,将卒骄悍,徐喈凤屡向主帅责问,改变了扰民甚剧的情况。诸如此类,都表明他的“直到而今悟”云云并非真超脱,恰恰是大慨喟。其《宝鼎现·甲寅中秋》就是感慨悲凉,心事浩茫的一篇力作:

冰轮东岭乍涌,光浸轩墀如水。集童冠、当轩促坐,酒政宽严藏妙理。看柏竹、影横斜入席,芳桂森森交翠。须趁此、良宵纵饮,莫负嫦娥娟丽。坐闻画角城头起。叹无复、当年歌吹。况楚越、干戈格斗,料只有、风声鹤唳。这明月、历古今无异,总照流亡罗绮。更几处、空闺怅望,十二朱阑遍倚。

洗盏重斟,念秋半、西风将厉,怕胧胧庭树,做出秋声动地。便对月、早图沉醉,方是高人计。任玉露、寒透罗衣,还鼓南楼兴味。

文人的谋求一醉通常是为“忘忧”,徐喈凤却说是为了不看不听“秋声动地”。其实,“秋声”既是人的感受,又是人的歌吟。以一醉作为“高人计”,是说缄默其口、莫发凄厉“秋声”。语似轻描淡写的直白,实则曲传心态,言外有音。《荫绿轩词》的特点正是以直见曲、疏中出密。初读如大白话,十分散文化,细味之就能辨尝出内裹一层苦涩的意理,很耐读。

徐喈凤在阳羡词人中可算是学识既高、洞达世态、头脑最清醒的智者。他与陈维崧不仅谊属姻亲,而且是莫逆交。每当迦陵浪迹湖海时,徐氏总心切关怀,敦促早归。词集中这类深情盎然的作品甚多。如《贺新郎·喜其年归里》:

一自行旌发。望江天、云连海岱,星悬金阙。慷慨悲歌知有伴,愁是卢龙积雪。又道是、关山明月。汉寝唐陵凭吊处,恐狂来、醉墨沾须发。对津要,说颠末。从燕入洛河山折。想经过、晋梁陈宋,怆怀风物。须念邹阳枚乘辈,颠倒文章豪杰。几百年、姓名难灭。今日梁园谁作赋?直待君、一呕心头血。归喜早,亦吾益。

徐喈凤的词以“飘萧秀逸”称,尤以本色语见长。“秋花能傲秋霜重”(《渔家傲·生日自寿》),刊落繁艳春色,而以秋爽之气驭深沉之情,是《荫绿轩词》的总体风貌。

徐喈凤胞弟徐刿凤(字竹虚),子侄徐瑶、徐玑皆以词名,一门风雅,足与陈维崧昆仲比肩。

史惟圆,字云臣,号蝶庵,别署荆水钓客。原名策,又曾名若愚。著有《蝶庵词》初、二集共4卷。

在阳羡各家中,史惟圆是被视为“平分髯客旗鼓”的“荆溪一派”健将。蒋景祁《瑶华集》选史氏词多至45首,仅次于陈维崧和朱彝尊,可见当时他在词坛的影响和地位。可是这位与陈维崧“论交三十年”之久的最为密切的吟友,一生行迹未见任何载录,是阳羡词派中最显得隐秘的人物。据储大文《存砚楼文集》卷十一《弟汜云诗序》中称陈维崧为“祖姑丈”,称史惟圆为“表叔祖”,可知史、陈间亦有姻表亲之谊。

陈维崧《迦陵文集·蝶庵词序》说到他和史惟圆早年“俯仰顾盼,亦思有所建立”,都是有抱负的人,后历经沧桑,史氏以隐逸终老。《蝶庵词》中有《念奴娇·自寿》一首,可以供后人了解其一生大致行径:

粗豪意气,忆当年、蚁视中原人物。年少雕虫矜小技,便欲请缨天阙。排突金门,驱驰玉塞,徒有冲冠发。荒鸡夜叫,迢迢魂梦飞越。谁念暗换年华,依然潦倒,啮草根求活。赢得秋霜明镜里,一芒鞋闲客。雨棹烟帆,酒旗戏鼓,流落无人识。冷清清地,夜窗扑尽残雪。

“啮草根求活”,形象描述了阳羡隐士们的生活情貌,迥异于“翩然一只云中鹤”式的“啖饭派”(鲁迅语)。

《蝶庵词》今存256首,加上辑佚所得总数达308首。他的创作道路大抵亦与陈维崧相同,早年写过不少曼声轻隽的令慢。后期则一转而为恢奇狂逸。但他的奇与逸却不显得粗放,体现其“入微出厚”重在“志意”的主张。“入微”与“出厚”又不尽借助曲隐手法,多以“赋”与“比”相结合的表现手段。如《减字木兰花·暮冬杂咏》之二:

寄愁天上,碧落青霄平似掌。石破多时,散作春檐夜雨丝。

埋忧地下,移却南山成旷野。根蔓牵萦,又逐郊原春草生。

此词极言“愁”与“忧”之无法驱除出人世间。他寄于天,天胀破,“愁”似夜雨丝丝不绝地滴向心头;埋于地,地面全化为不尽春草似的“忧”涌来眼底!

他的《采桑子·杂忆》是可以与南宋末年刘辰翁的名篇《柳梢青》媲美的:

当时见惯何曾惜?滚遍香弦,字字清妍。能得当场几度怜?今知此曲人间少,绝艺谁传?往事如烟。满耳筝琶值几钱?

史惟圆恢奇的词风当然与他《浣溪纱·游仙》三十二章给人强烈的印象分不开。这组“游仙”词在清人词作中属少有的奇谲之篇,写得惝恍离奇,缥缈幻变,纯系心游九天以抒郁积之情的精湛结撰。其一云:

水绕扶桑更向东,峰头一点日微红。云踪惯趁往来风。

昨夜海波惊不渡,却愁无路到瑶宫。紫皇教跨一条虹。

其九曰:

路向瑶京近玉阶,天书白鹤下丹崖。炼形羽化事终谐。

合宅相随云外住,故山回望总尘霾。碧霄风影夜来佳。

其十云:

羽驾朝元去不回,千年玉蕊一枝开。琼楼深锁碧莓苔。

试上蓬莱峰顶望,海波清浅鹤飞来。人间步步是风埃。

其十八曰:

碧海无波月未升,满空星露夜初澄。白云来去素光凝。

天上九关应尽闭,瑶台有路不教登。重霄才到第三层。

《游仙》词是否别有深意,不宜妄测。至少从表面层次上可以把握“黄帝骑龙何处寻”(第二十首)的心绪,以及渴求挣脱“人间步步是风埃”的愿望。他的《渔家傲·蝶庵即事》可为“游仙”作一笺解:“漉酒葛巾身抱瓮,醉中一任街尘哄。剪尽灯花谁与共?游仙梦,云车鹤背三山洞。”“绿浦新荷犹未老,陌头已见生秋草。日暮渔歌溪畔闹。鱼避钓,烟波亦有闲烦恼。”人间遍地尘哄,又无处无风波,他借酒入梦,心游九天,岂非一种逆反的离异情绪?他的长调佳篇如《沁园春》记鬼声、《望海潮》题《钟山梅花图》已见前节,兹不赘述。

曹贞吉有《摸鱼儿·寄赠史云臣》一阕,对史惟圆其人其词作了形神兼备的准确评价,可以说是知音之论:

绕荆溪,数间茅屋,竹山旧日曾住。吟花课鸟无遗恨,领袖词坛南渡。逐电去。谁更续、哀丝脆管红牙谱?湖山如故。又幻出才人,镂冰绘影,抒写断肠句。鹍弦上,弹入蝶庵金缕,平分髯客旗鼓。搓酥滴粉方成调,偷换羽声凄楚。推独步。须信道、秦黄苏陆无今古。江东日暮。想席帽风欹,春衫酒湿,行过翠藤路。

曹贞吉将史惟圆与蒋捷(竹山)后先并提,是很有眼力的。这比朱彝尊《采桑子·寄赠史云臣》只是着眼他的“史”姓而泛称“梅溪乐府真同调”,无疑要高明得多。

(二)万树·曹亮武·陈维岳

万树,字红友,又字花农,号山翁。生于明崇祯三年(1630)前后。少时即遭变乱,嗣后家甚清贫,长期飘泊四方。康熙十八年(1679)起,先后在福建、广东任吴兴祚的幕僚,直至康熙二十七年(1688)病归卒于广西濛江舟旅中。关于万树晚境凄凉情况,释弘伦《八犯玉交枝·岁夜吊红友》曾有记述:

兰畹题词,莲花作幕,十载海南羁旅。尽道轻囊归合早,不解君心良苦。同听夜雨。记向短簿祠前,一襟清泪分船去。昨寄归期,迟尔山茶红处。那禁山隔巫云,云迷湘渚,牂江归梦无据。初还道、雁抛人住。便做了、珠沈极浦。临风沥、一杯清茗,是予纱帽笼头煮。怕雪冻山桥,吟魂驴背能来否?

弘伦在《璇玑碎锦序》中还说:“殡归旅泊,河滨凄其触目。中郎有女,犹读父书,孰意红友所遭竟至是哉。”据此可知万树身后极为萧条。

万树才情卓绝,又勤于著作,在多方面取得非凡的成就。他不仅是词家,而且是著名的戏曲文学家。《宜兴县志》记载,万树一生创作了20馀种传奇和杂剧。其中《拥双艳三种》今仍传世。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的《中国近世戏曲史》认为:“万树之词才,足与孔尚任翱翔;其曲律可比洪昇,能兼二者之长者也。”其实,万树的行年和创作时期均较孔、洪要早20年左右。乾隆时杨复吉刻《昭代丛书》时还提到万氏其他著作近10种,均已不传。他的诗文集名《堆絮园集》,未见,似亦散佚。今传尚有《璇玑碎锦》一种。

万树在词学建设上最巨大的成就是编纂成《词律》20卷。这部曾得到无锡侯文灿协助而成的巨著共收唐、宋、金、元词660调,1180馀体。万树校订平仄音韵,句法异同,确定规格,虽偶见疏漏,但在当时足称精严详备。在康熙《钦定词谱》问世前,是词体最详、资料丰富、考订最细的一部词谱。

康熙末期山东田同之《西圃词说》对《词律》在当时所起的作用曾评价说:“宋元人所撰词谱流传者少。自国初至康熙十年前,填词家多沿明人,遵守《啸馀谱》一书。词句虽胜于前,而音律不协,即《衍波》亦不免矣,此《词律》之所由作也。其云得罪时贤,盖指《延露》而言,非他人也。……故浙西名家,务求考订精严,不敢出《词律》范围以外,诚以《词律》为确且善耳。”田同之与万树年齿相去不远,且为山左诗词世家的名流,所说最足据。从中可知《词律》的重大影响和对词坛的贡献。后来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说:“万红友当榛楛之时,为词宗护法,可谓功臣。”洵非虚誉。当然也受到来自某些词家的非难,如《词洁》的编者先著就颇多攻讦;对此,乾嘉朴学大师中以精研音韵著称的安徽歙县凌廷堪,在其《梅边吹笛谱》秋日舟过荆溪时所作《湘月》词的序里,力辟先著等的言论,深以“万氏之说与古暗合也”而表示敬佩。凌氏并在词中很有感情地以隔代知音身份缅怀这位先辈说:“空想堆絮园中,停尊按拍,制新词如锦。律比申商,料后世、应有知音题品!”

万树自己创作的词,有《香胆词选》6卷500首,是山阴吴秉钧选钞自万树5种词稿的一个词集。虽已不是全部词作,也够宏富的。万树的词,长期来被其《词律》和戏曲之作的盛名所掩;而且由于他骋情而作,有一些散文化倾向以及俚俗口语之趣,所以历来不很为论家注意,即使有所涉及也往往以偏概全地用“粗疏”或“绝少潆洄”之评来论定。

事实上,万树的词纯情自然,多流动活泼的机趣,雅韵和俗美兼具。在词的创作中,典丽雅正之美素有传习,通俗而不庸俗的美趣倒反而不易为。万树小令颇多近于乐府古体和南北朝民歌意味,如《生查子·家书》:

三载住京华,百度家书寄。为念孟光愁,不尽丁宁意。

今日离乡关,回首无牵系,索性没家书,省得书中泪。

以轻松语写沉重情,不雕琢不涂饰,而百结之肠、盘转苦情毕见。又如《望江怨·送别》:

春江渺,断送扁舟过林杪。愁云青未了,布帆遥比沙鸥小。恨残照,犹有一竿红,怪人催去早。

虽用比兴法而不给人有曲晦之感。《醉花间·相送》一词也自然有致:

难相送,不相送,相送难相共。君已满囊愁,添带侬愁重。

河澌今夜冻,雀舫移难动。长亭路未遥,易入红楼梦。

万树的《苏幕遮·离情》用一种称为“堆絮体”的顶针叠句,最为有名。这与他擅长作曲有关,但又不同于词曲杂淆,所以被视为新创:

彩分鸾,丝绝藕。且尽今宵、且尽今宵酒。门外骊驹声早骤,恼杀长亭、恼杀长亭柳。倚秦筝,扶楚袖。有个人儿、有个人儿瘦。相约相思须应口,春暮归来、春暮归来否?

万树的词创作和他编《词律》时校订声律有一定关系。他几乎填过大部分词牌,许多辟涩之调他都亲自实践过,这就形成了《香胆词》的多样的风格倾向。但万树基本的格调是清疏放逸,他在《贺新郎·登徐氏悠然楼追怀映薇先生》中自述:

曲尚屯田柳。独余宗、眉山苏二,分宁黄九。每得吉州相印可,夸向荆州老手。许新谱、金元追旧。多付雪儿歌丽句,立司空左右周郎后。弹指顷,竟何有?楼头无恙铜官秀。问先生、飙车云马,尚重游否?试倚朱阑吹紫玉,寄响蓉城鹤岫。好为我临风回首。红粉花枝何处是?只飞来燕子徘徊久。身后事,不如酒。

他的疏放词代表作如《摸鱼儿·记渔人语》:

被提壶,劝人沽酒,行来红杏深处。黄公垆畔青衫典,座有绿蓑渔父。相问取:但遥指侬家、罨画溪边住。携妻共女。刺一叶蜻蛉,网来银鲫,和浪带烟煮。长堤外,何处雕旗画鼓,将军有力如虎。翁言“不似渔家乐,睡足柳烟雨。听杜宇,又早已声声唤取春归去”。人生似旅,幸一醉埋愁,今朝邂逅,闻此达人语。

此外尚有名篇《贺新郎·三野先生传赞》和同调《游石亭记》,均稍嫌散文化。“问家僮”一词以“否”字押韵一韵到底,即所谓“独木桥体”,诚如谢章铤所论:“作者见奇,读者称妙。”但欠深厚情意,未免好奇过甚。

曹亮武(1637—?),字渭公,号南耕,原名璜。著有《南耕词》6卷,内含《岁寒词》1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二〇〇“词曲类存目”评曰:“亮武以倚声擅名,与陈维崧为中表兄弟,当时名几相埒。其缠绵婉约之处,亦不减于维崧,而才气稍逊,故纵横跌宕,究不能与之匹敌也。”阳羡词人入四库目者,除陈维崧外,“存目”仅《南耕》一家。

曹亮武系陈维崧二姑父曹茂勤嗣子。茂勤早卒,亮武立嗣后从舅父陈贞慧学,并受业于侯朝宗。少时工于诗,作词是30岁以后始为专诣。陈维崧在《南耕词跋》中叙述:

南耕与余少同学,长以诗文相切劘。余好为长短句,数以咻南耕,南耕顾薄之,弗肯为。既乃独抱其志,溯楚江,越彭蠡,遂登匡庐……葺废阁读书其中,阅两年始归……探其簏中复得纪游及他词数十篇,盖奇绝有宋人所不及者,余骇出意外……

曹亮武以全力攻词之年,正是陈维崧京、洛归来,一意鼓荡词风的时期。从此,表兄弟通力合作,从事于词学建设。关于词,他在主编《荆溪词初集》时谈了看法:

夫词调之有长短,犹诗之五七律平仄不可以失黏,曲之有务头,宫商不可以溷用。离于音律,固有聱牙泛滥之疵,而拘于音律,又少跌宕离奇之致。故豪者易粗,腻者易弱,砌者易涩,庄者易迂,入熟语者易俚,引经文者易腐。以是而言词,以是而言选词,戛戛乎其难之而弗容已矣。

可见他对词的创作是认真研析、深有所会的。因为曹亮武填词起步较晚,年齿也幼于阳羡诸家,所以出手就清峻疏寒,未沾惹过脂粉气。至于纵横跌宕之不及迦陵,也是事实,要与陈维崧词的飞扬腾越,并驾齐驱,本是不可能的。但曹亮武词还是清挺健举,颇有天马脱羁的气势。

以雄放之笔写小令,是陈维崧为首的阳羡派新的开拓之一面。曹亮武的清峻从他的小令中就能看到,如《城头月·月下》:

醉看月出无纤障,明镜团样。几点渔舟,一行杨柳,浪扑孤城响。今宵定照军营上,楚汉重重帐。战马酸嘶,戍楼悲角,愁绝天涯望。

此词作于康熙十五年前后,时正“三藩”战乱,湖湘楚汉烽火遍野。又如短章《醉春风·醉后放歌》:

江楚奔涛恶,燕赵悲风作。男儿何必以家为?错、错、错。南北东西,染成霜鬓,半生飘泊。渐觉乡园乐,况是妻孥弱。壮心伏枥未全销!莫、莫、莫。且共梅花,更邀明月,满斟深酌。

折叠顿挫,前后相映,将一股峭拔不驯但又终于陷入孤寂无聊之境的心绪充分表现了。

作为《岁寒词》唱酬之一的《南柯子·冻雀》,是一首意在言外的咏物托情之词:

无计寻馀粒,何心噪野田?忍寒小立冻檐前。盼煞南枝争啅、杏花天。鹰隼真堪怖,罝罗剧可怜。一群黄口共啾然。慎尔相从饮啄,恣翩翩。

类似这的讽喻词还有《乌夜啼·饥乌》:

呆栖秃柳僵松,咽酸风。错料稻粱肥处、是江东。飞欲去,愁复住,似途穷。啼煞雪花淅沥、雨濛濛。

曹亮武善于把豪气与婉情糅合而刚柔相济。他有大量抒写兄弟手足、朋友知己和欢爱思慕之情的作品,这就在清峻疏寒的风格底色上显现出一层层绵密悱恻的韵味。如他的悼亡十阕《摸鱼儿》,那种猿啼鹃泣之音实不亚于同时大词人纳兰性德的名篇。

作为阳羡词派的主将之一,其清峻挺拔的词风也与气势宏阔的叠韵篇章有关。一韵数十阕长调的表现形式,是以陈维崧为首的诸家词人最为擅长的倾泻积郁的手段,《南耕词》“马”字韵《贺新郎》有30首,读来令人神旺,即是一例。

陈维岳(1635—1712),字纬云,晚号苦庵,陈维崧三弟。自其父陈贞慧去世后,长期飘游在外为幕僚多年。后以太学生资格考选州判,未赴任,闭门著述,终老于家。著有《红盐词》。朱彝尊《陈纬云〈红盐词〉序》说:

宜兴陈其年诗馀妙绝天下,今之作者虽多,莫有过焉者也。其弟纬云继之,撰《红盐词》三卷,含宫咀商,骎骎乎盛矣。……纬云留滞京师久,予至辄相见,极谈宴赠酬之乐,因得询其年近时情状,三人者坎坷略相似也。

朱氏此序写于康熙十三年(1674)前后,即陈维岳“燕京八载”时期,其时朱彝尊词名尚未大振,处境亦尚“坎坷”。《红盐词》其实并未刊刻,后来一直藏其四弟陈宗石“患立堂”中,维岳与宗石相继去世后,遂散佚。今仅能从各选本辑集40馀首。

陈维崧诸弟均擅词,而陈维岳最著名。他康熙十年在京参与过“秋水轩倡和”,在江西丁炜(雁水)幕中时又与闽赣众词人酬唱,交游甚广,历来有“才名惊小谢”、“长啸不除湖海气”,与伯兄齐名之誉。

陈维岳词早年颇多绮丽,寄食四方后转为苍凉,尤以思念手足之情显得百感深沉。如他结束“京华八载”返回故乡亳村时,其二兄陈维嵋已病故。棠棣情笃,生离竟成死别,他不由大恸,在《念奴娇·亦山草堂哭仲兄半雪》词中写道:

家园重到,最萧条、满目都无故物。老屋东头深巷闭,一带冷窗荒壁。问讯山堂,春风颠剧,乱飐梨花雪。阿兄顿往,当年诗酒英杰。可叹八载燕关,人琴增恸,豪气凭谁发?旧墨数行经泪眼,半夜青灯明灭。蜡凤心情,骑羊年纪,往事多于发。绕廊吟罢,忧思难掇华月。

陈维岳最擅将骨肉亲情的忆念与身世遭际、家国巨变的沉痛掺合一起来抒述,“剪”字韵《贺新郎·重九后一日怀家兄其年、半雪》是代表作之一,当时他还滞留京城,酬唱于“秋水轩”中:

裘敝蒙茸卷。独登台、苍茫百感,杜康难遣。菊蕊离离愁不尽,泪湿西风凝泫。秋蝶舞、迷濛如茧。忽忆钓陂归去好,看浪花溪碧芦花浅。堪射鸭,竹弓展。旧家故国推华显。到而今、乌衣门巷,堂前无扁。百六会婴文字劫,失志虎龙为犬。惟阿五、懵懵其免。万事蹉跎身世变,苦一衫垂老温经典。吾舌在,竟须剪。

他最著名的作品推《念奴娇·京邸忆远阁》。“远阁”是当年陈于廷的书斋,明末大文人陈继儒(眉公)曾为题词。词云:

无情明月,照画楼高处,迢迢垂练。擘纸题诗今不见,赢得垂杨千线。铜岭如眉,滆湖如面,可惜征夫远。楼前画景,昔人曾写纨扇。当日少小凭阑,王郎谢妹,罗袖空中卷。往事繁华同过梦,三十光阴如箭。雕槛蔫红,纱窗冷碧,秋水添愁怨。他年重倚,似曾相识归燕。

作为旧朝华贵显赫的氏族,其家事之变迁亦即国事之变迁,往事“同过梦”,能不“愁怨”?

(三)蒋景祁与《瑶华集》

蒋景祁(1646—1695),初字次京,改字京少(又作荆少)。其父蒋永修,字纪友,号慎斋,顺治四年(1647)进士,官至湖广提学副使。永修早年与陈维崧同为宜兴“秋水社”盟友,亦能词。蒋景祁以同里后辈与陈维崧过从亲近。他在《迦陵先生外传》中说:“先生为吾乡名宿,景祁获侍先生于里中十有馀载,及客燕台,往还尤密,文酒过从之暇,先生辄从容为道平生。”他才华早著而淹蹇不遇,“两度京华,三年湘汉”后失意归里,赍志以没。阳羡词人董儒龙《柳堂词稿》中《贺新郎·挽蒋京少》一阕概述了蒋氏词学成就和一生悲哀的心境:“分旗鼓、词场角勇。壮志未酬旋委顿,痛长眠、难补娲天缝。身既没,名何用?”

蒋景祁的词先后编过两个集子,一名《梧月词》,一名《罨画溪词》。《梧月》未见传。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蒋京少〈梧月词〉序》说该集“凡二百四十馀阕”,事实是康熙十七年朱氏作序时《梧月词》并未刊刻,情况与朱氏序陈维岳《红盐词》时相类似,均系凭词的稿本预为序文。《罨画溪词》应有刻本,董儒龙《贺新郎·酬蒋开泰以尊人京少新刻〈画溪诗词〉见赠》可为证。刊刻年月已晚至蒋景祁逝世前不久。今仅能从聂先、曾王孙的《百名家词钞》中见存选录的79首,再从《瑶华集》和《荆溪词初集》以及《见山亭词选》等选本中去其重出者又可辑得68首。

蒋景祁是阳羡后起之秀,虽年辈较史惟圆等晚,但他年20左右时即频繁相与酬唱。任绳隗《直木斋集·蒋次京〈心声集〉序》说:“吾友次京年故少,自其十二三岁时,从尊公都谏先生宦于燕邸,即能口诵心识,触物成咏。比归里,同人唱酬,必得次京以为乐。”在康熙十五年(1676)前刊刻的阳羡诸家词集中都能见到这种“必得次京以为乐”的事实。蒋景祁词的风神极近似陈维崧,上述董儒龙答谢蒋氏见赠词集的《贺新郎》词可以看出当时阳羡词人对他的评价:

公子才名重。忆童年、梦征红杏,人呼小宋。《梧月》、《竹山》词一派,近与迦陵伯仲。此犹是先生馀勇。若论襟期与姿制,视群儿、如虱居裈缝。谁不拟,栋梁用。予生里社欣相共。奈萍踪、游而落拓,归而衰冗。耳熟《画溪》新句好,忽听打门来送。又喜见、凤毛有种。李广难封休介意,百千年,霹雳传飞鞚。须自慰,酌春瓮。

蒋景祁词气势开阔处,诚是有种雄健明爽的韵味,如《临江仙·归舟未发,蓼洲信宿月下》:

谁挽银河天上水,倾成万里波涛。晴江一望可容刀?烟含山势远,风定月轮高。屈指归程应计日,蓼洲今夜前宵。章江不上广陵潮,沙明扬子渡,螺现小金焦。

这是年仅及冠时的作品。《贺新郎·送查朗山游黔》则是中年时期的吟唱:

银烛青烟吐。望关城、明星欲落,一鞭冲暑。彩笔今携盘江上,绣尽鸾龙螭虎。便瘴雨腥云飞渡。为语夜郎休自大,忆西风猎猎鸣笳鼓。铙歌赛,蛮箫舞。东阳瘦沈襟期许。且抛将、旗亭顾曲,酒垆浇醑。叹息沧桑成迁改,依旧高低禾黍。流不尽、洞庭波怒。拂路刺桐花发早,料鹧鸪啼破空山苦。黄陵月,照千古。时朗山应沈瞿庵编修之请。

《齐天乐·端午雨》借屈骚抒胸臆,柔中出刚:

连绵梅雨交重五,榴红半含将吐。恨断沉湘,风馀竞渡,酒醒一篇怀古。灵均太苦。只怅望王孙,行吟渔父。试问而今,几番不是旧荆楚?空遗怨情难数。对眼前风物,似续《骚》谱。自古如斯,干卿何事?偏觉安排没处。且簪艾虎。听莺啼深柳,一天无暑。莫遣愁来,赚人肠断句。

他的善于借助古今时空以抒述慨然于怀的郁闷的佳篇还有《瑞鹤仙·慈仁寺松》:

何年冰雪贮?看烧节为烟,团枝作麈,沧桑几轻度。对伊浑不记,金元风雨。苍然如许。听涛声、鳞髯夜怒。未须愁、化石空坛,莫便吟龙飞去。无据。王孙草尽,贤士台荒,大夫封处。衣冠太古。青磷夜、赤虬语。叹支离相伴、一篝佛火,沸彻僧寮鱼鼓。做年年、送客长亭,销魂此树。送客广宁门者,率置酒松下祖饯。

蒋景祁工于诗,曾列王士禛门墙;又长于经史,与同里著名学者储欣合撰过《春秋指掌》32卷,但成就和贡献最著的还是词学。首先他是陈维崧弥留时著作手稿的郑重托付者,蒋景祁满怀深沉的情意保存整理了迦陵的遗稿,并选编了“天藜阁”本《陈检讨词钞》12卷以及诗文、骈体的选钞。这是陈宗石汇刻《湖海楼集》之前的一个重要版本。他在《贺新郎·端阳后四日检迦陵遗集有感》一阕中表现了对这位同乡前辈的极大的崇敬和哀悼,词写在陈维崧病逝后二天:

丝尽春蚕吐。检遗编、其人斯在,疾风吹暑。零乱瑶华诗千卷,只少狮儿似虎。论此恨、茫茫难渡。绝调广陵人解否?怕伤情、莫再冰弦鼓。铁马喑,檐前舞。君才福报今如许。未争差、玉堂支俸,天厨酌醑。火浣奴衣何堪羡?负郭田荒稷黍。一笑耳、掀髯毋怒。蠹简流传人腹痛,料夜台、李白差无苦。伤往事,总成古。其年先有子名狮儿早亡。

生前成忘年交,身后为知音人,对陈维崧说来,蒋景祁是不愧古道义肠之称誉的。要不是蒋氏的肝胆相照,不负所托,湖海楼1600馀阕的巨帙词集有可能当时就散佚不全了。

其次是他在康熙十八年捐资刊刻了由朱彝尊携至北京的《乐府补题》抄本。“得《乐府补题》而辇下诸公之词体一变”(《刻〈瑶华集〉述》),《补题》的重新问世,与康熙中后期以至整个清词风气的又一次嬗变关系甚大。尽管阳羡、浙西二派词家在对于《乐府补题》的认识以至假借角度不全一样,这在后面章节中将有论述,但在《乐府补题》这部词史上奇特之集的得以重出流布,蒋景祁是殊有功劳的。

蒋景祁在词学建树上最称卓著的是他编选了大型词选《瑶华集》。这是继《倚声初集》、《今词选》之后的清初词的荟萃之选。他在《刻〈瑶华集〉述》中陈述了他的编纂意图:

国家文教蔚兴,词为特盛。《倚声集》上溯庆历,比于诗之陈隋。此集惟断自六七十年来,词人出处在交会之际,无不甄收,与《倚声》所辑,时代稍别。

其年先生向有选本,颇嫌简略,兹编大约揽其所有而益补未备……

《瑶华集》编定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刻成则已在次年。全部选词2467首,存人507家,共22卷。卷首《集述》除阐明编集宗旨外,有关论评足资史料;并作《瑶华集词人》简表,开列所收词人的姓氏、籍贯、科第、仕履和词集名称,对清初词苑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线索。集后还附有《名家词话》和沈谦《词韵略》。

《瑶华集》收集既宏富,取舍又不持门户偏见,本着“萃当之美”的宗旨,举凡清初大家名家,均予以适当比例的篇幅。如陈维崧入选148首,朱彝尊入选111首,其他像史惟圆、曹溶、曹贞吉、纳兰成德、钱芳标、吴绮、曹尔堪、邹祗谟等均选有数十首。这样,康熙前期所呈现的百派汇会、分流竞秀的词坛繁荣景观基本上得到了翔实的反映。又因为博采广集,《瑶华集》提供了数量可观的诸家集外辑逸篇什,至于文字的足供校补,保存了作品的原貌,也是整理汇编《全清词》的重要典籍之一。凡此种种,诚如《一氓题跋》所评价的:“差足备顺康一代之典型,颇足观览。继《明词综》而后之《清词综》一系列选本皆远逊之。”

由此足见,蒋景祁是清初贡献甚大的词学家。如果说陈维崧以其创作实践宏开一派词风,万树编著《词律》梳理词的音韵格律,廓清词体词律的紊杂现象,那么蒋景祁以其出色的选政而堪称阳羡的三鼎足之一。

(四)弘伦·史鉴宗·陈枋·董儒龙

甲申、乙酉之际,士林抱节之志愤然遁入空门、寄迹禅林的人数甚多,更有家破遭难而落发避祸于山寺草庵者。于是,诗僧词僧辈出,为清代文学史增添了一页奇谲色彩很浓的篇章。但是,除了如正志(熊开元)、弘智(方以智)、澹归(金堡)等外,大都原属才学虽富而声闻不彰之畴。当他们身披袈裟、浪迹湖海时,即使意兴所到,时有吟唱,也大抵随作随佚,结集传世的极少。这现象于词僧尤见突出,所以,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十七要感喟“本朝诗僧甚夥,词僧则少”了。

然而,溪壑秀奇甲江左的阳羡一地,在清初却词僧群集。这里不仅有剑气啸腾、行迹怪异的随时(悦可)和尚,更有琴心别弹、以《红豆》名集的原诘(放庵)上人;既有吉光片羽、已难窥全貌的超正的遗篇,又有词学成就卓特、著作尚存大半的弘伦的《泥絮》一集。他们或本籍荆溪,或流寓驻锡,但均与阳羡各家过从至密,是阳羡一派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弘伦的地位最为突出。

弘伦,俗姓徐,字孝均,改字叙彝。原籍无锡,顺治后期即流寓宜兴南岳寺反哺庵,自署“荆溪僧”。到康熙二十五年(1686)间迁去梁溪采山,康熙三十三年(1694)驻长寿寺,时年已七旬左右。

弘伦与万树最为亲密,并与无锡侯杲、侯文灿父子结方外交。在万氏病故后,弘伦继续协助侯文灿编就《亦园词选》等,对词学事业有不小的贡献。他本人著有《泥絮词》,今尚能辑得77首。

《泥絮词》毫无僧人作品习见的寒伧味蔬笋气,也没有禅悦虚无的说教,在溜亮声韵中蕴有清刚的郁怒情,表现出强烈的人世间的哀乐悲欢。难怪丁绍仪评之谓“非禅门本色语”。其实,弘伦与他的“道友”们一样,原本不是超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皈依法王者,他们是满怀忧愤的别一种隐逸人士,本章第一节综论中引述的《杨柳枝·纪事》组词可见一斑。他又有《沁园春·赋得乡村四月闲人少》一阕,渗透了作者对躬耕生活的深厚感情:

郭外山明,绿柳红桥,水绕人家。早登场麦捆,初闻布谷;分畦茄串,未了桑麻。夜火原蚕,朝阳牧牯,十里僧厨午焙茶。芳洲暖,候鱼苗风起,雪片渔槎。青烟白鸟晴沙。有溪女盈盈出浣纱。见秧马初修,樱桃罢市;缁车才响,蜂子分衙。细雨输凉,栖乌噪晚,归垄犁盘落楝花。佣书饭,笑予仍计拙,潦倒生涯。

写种种农家活计,生动明畅。在一片紧张火急气氛中,透现着某种美感和实感,迥异于空山流水的寂历境界。

《泥絮词》写景清纯自然,抒情盘转深婉,尤以表述生离死别的哀痛为最真切。《贺新郎》“题悦可照”、“悼放庵”,《摸鱼儿》“徐南高约予扫陈其年墓”以及《八犯玉交枝·岁夜吊红友》等词,无不哀思深沉,真挚情苦。最为罕见的是《贺新郎·甲子元旦适当先慈小祥》词,悼慈亲的词从来佳作甚少,僧人而以词哭“先妣”在当时尤属“怪诞”。词云:

松叶炉头火。映窗棂、攻檐雪片,似鸦翎大。楼角梅花寒彻骨,不遣暗香弹破。添一出、絮云封裹。不易立春逢正旦,把乾坤、琢玉雕琼做。吾何意,两眉锁?团蒲藉草成孤坐。记年时、殷殷菽水,欢情差可。剥果吹糜银蜡下,揎袖自舂香糯。承笑语、茶烟婀娜。此际幡灯萦帐,剩凄凉、冷梦如何过?衫袖上,泪痕涴。

以弘伦为代表的阳羡词僧以一“情”字锻铸着词的体格,充分拓展词的抒情功能,为阳羡词派添了不少独异风采。

在流寓阳羡的众多词人中,史鉴宗(1622—1674)的影响较大。史鉴宗,字绳远,号远公,原籍金坛。顺治八年(1651)举人,曾官南陵县(今安徽宁国)教谕,“奏销”被黜。精诗文,尤以书画享盛名于时。著有《青堂词》一卷。任绳隗《青堂词序》说:“其歌耶其哭耶,远公之喜耶乐耶;其吊古耶其望远耶,远公之哀耶怨耶;其托物耶其本意耶,远公之兴耶比耶?”(《直木斋全集》卷十一)史氏词以情为主,喷薄跳荡,气势恢奇而锋锐。如《贺新郎·登龙池绝顶凭虚阁》以画家意匠出以苍劲词笔,情景灵动:

苍翠飞千状,破松根、嶙峋石磴,曲随烟上。一径蹒跚攀绝顶,纵眼豁然辽旷。看足底群峰铺浪。小阁恰当处,俯悬崖、万仞凌虚漭。凭栏语,众山响。掀髯不觉尘襟荡。眺东湖、一泓杯水,空明微漾。老衲孤栖谁伴侣?虎啸猿啼酬唱。问佛法、无言相向。酌我半瓯中顶茗,傍龙湫、拍手云生杖。登临兴,老尤壮。

他的《鹧鸪天·咏鹧鸪》词峭拔冷峻,情致慨怨:

何处行春不可怜?鹧鸪啼破落花天。深山古道撑枯木,斜日孤村上冷烟。歌蜀道,怨巴川。纵教行得也凄然。伤心不用频传语,久向江头听杜鹃。

杜鹃泣血,远较鹧鸪之“行不得也”啼声凄苦,结句陡然翻卷而起,意味浓足,手法极老辣,可知史鉴宗工力之高。陈维崧《青堂词序》中,记述史氏曾悲慨无所宣泄而“大醉啮案上碗碟大小数十器,几尽穿龈,齿裂痕侵入颧颊间,流血被面”(《迦陵文集》卷二),因此一度得“狂名”。他的“久向江头听杜鹃”的愤世怨急之情可以想见。

陈维崧子侄群从中,陈履端、陈枋均擅词名,而以陈枋最杰出。

陈枋(1656—1692),字次山,陈于泰之曾孙,为陈维崧再从侄,又是邹祗谟的外甥。著有《香草亭词》。《陈氏家集·花萼唱和诗》中陈宗石的《戊辰元旦述怀十首》之九云:“翩翩思小阮,文章最称工。后起惟君健,前途仗尔雄。”注说“右怀次山侄”。《宜兴县旧志》卷八也有“诗古文词工绝一世,与维崧齐名。以诸生入国学,年未四十,卒于京师”的记载。《瑶华集》选了他39首词,是阳羡第二代词人的翘首人物之一。陈枋词“豪”、“腻”兼有,《荆溪词初集》所选的《如此江山·西湖有感》感时伤情,是代表作之佳者:

销魂最忆西陵路,曾闻六桥佳处。车碾香尘,船搴画幔,金管玉箫归暮。今番来驻。看牧马千群,乍惊边戍。椎髻蛮娘,啾啼日落冢傍语。当年绿波滟滪。罨平堤柳斗,绮罗眉妩。不道锦塘,变成断垅,踏遍亭台疑误。凄凉如许。只瑟瑟酸风,月斜岳墓。秃桧僵杉,作狂涛吼怒。

又《夏云峰·故园感旧》是对其曾祖、前朝“殿元公”陈于泰的追念,极写今昔衰盛之变易:“乍槐安、梦醒移时,便月榭风廊,年光都换。只一带颓垣,廿年荒径,横在画溪南畔!”家国兴亡的感受在这个“王谢子弟”心头是极深沉痛切的,陈枋确是陈氏一门词风的嫡派承传人,所以,陈维崧对族中这位“小阮”相当推爱。

以陈维崧为代表的阳羡词派中去世最迟、可称为该派殿末作家的是董儒龙。

董儒龙(1648—1718后),字蓉仙,号神庵。其父董绍邦,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官福建永安知县,以本籍“奏销”降补经历,卒于岭南。儒龙以考职官贵州湄潭知县、署平远知州,后与上司不合告归。据《宜兴旧志》云,“年逾七十,日手一编”,按其词集中《十二时》、《满庭华》诸作可得生年,“年逾七十”则已在康熙五十七年(1718)之后。董儒龙早年曾得从陈维崧、徐喈凤、万树等游,为忘年交,所以,他终康熙一朝而成为阳羡一派盛衰全过程的当事人。著有《柳堂词稿》,存词305首。

《柳堂词稿》以自抒性灵,气韵爽捷胜。如《万年欢·自嘲》等萧骚慨喟,诚为阳羡嫡派。《风流子·癸亥五日舟阻汉阳寄内》以家常语絮絮叙别情,真挚感人:

死前惟有别。登程日、能不惜离群。念五载客游,归才四月;一生花事,负了三春。怜卿处、蓼荼甘独茹,风月肯平分?别后重逢,只除魂梦;舟中憔悴,最是黄昏。芳时逢重五,楚江上,家家香泛蒲罇。只有征人,思乡不觉沾巾。问未办税粮,如何典鬻?新炊麦饭,可继瓮飧?他日归来,双鬓怕已如银。

董儒龙词多写黔贵洪荒僻远之境,而沿沅湘而进出黔南之路又触目皆是南明永历遗迹,故一种荒寒凄苦的情意为阳羡词风别添异采。如《鹧鸪天·闻鹧鸪》:

格磔声来良可悲,游人听彻泪沾衣。都无翔处南飞悔,更欲栖时霜叶稀。行得也,总凄凄,忠言无过小禽儿。沙场满眼巴丘骨,再立江干醒唤谁?

又如《满江红·镇远道中闻杜鹃》:

峭壁周遭,剩几尺、线天峰末?满路里、泉舂壑响,浪吞山缺。雾触征衫凝宿雨,风吹野店飘香雪。怪啼鹃不管旅人愁,声相接。才送得,斜阳没;又叫起,黄昏月。想其心悲苦,其音啁唽。人不归来春去了,关卿何事频呜咽?痛千呼万唤没人应,空啼血。

这些词都是意致悲苦,别寄情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