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登枪岳记
芥川龙之介
抬头仰望,没有任何一草之绿、一花之红的石头不断绵延至遥远的彼端。
赤泽
走出晦暗的杂木林,向导说这里就是赤泽。酷暑加上身体的疲惫使我头晕目眩,来时路上只是低头步行。我知道,在潮湿的苔藓间,开着像是鹭草的小紫花。我知道,在层层交叠的山白竹中,到处都是白色的兔子粪便。不过,当时我完全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走在树林中,还是钻行在竹林里?只恍惚地知道,自己是从布满岩石的道路爬上来的。一听到“这里就是赤泽”,我松了口气,感觉如释重负。这时抬起头,才意识到原来刚刚走过的是一片杂木丛生的树林。感到安心之余,周围的景色一股脑儿地映照在我的眼中。眼前耸立着高山,高山却不是平凡的高山,山的表面是斑驳的灰色,灰色上挂着纵横交错的皱褶,其中凹陷的地方有鼠灰色的阴影,突出的地方则在炽烈的盛夏阳光照射下,看起来像是残留的积雪,闪耀着白色的光芒。山的表面八成是这种粗糙的灰色岩石,其余是布满墨绿斑点。墨绿色呈直立的M字形,断断续续地蜿蜒于高山表面,令人感到荒凉。这些山有如屏风环绕四周一般绵延,上方则是如浅黄繻子[5]般闪耀的蓝天。天空中,因为热气和光线折射在白云上形成阴影,如铜器擦拭过后闪耀着的亮光,看起来就要融化一般,白云的影子则带着铅紫色,覆盖着高耸的山顶。受到群山环绕的细长溪谷,可说是遍地布满了石头。大的、小的,耀眼地反射阳光的花岗岩,带着红晕的墨水瓶形状的、直立八面体上的棱角,像扭曲球体般圆形的,各种立体形状的石头杂乱地填充在狭窄溪谷的陡坡。就像石头的洪水。有点奇怪的形容,不过如果能接受石头的洪水一词,便正是这副景象了。抬头仰望,没有任何一草之绿、一花之红的石头不断绵延至遥远的彼端。最远的石头看起来和螃蟹壳的大小差不多,越走近越看出体积之大,走到眼前时,已经是长十八厘米、高十五厘米左右的鼠灰色四方形石头了。荒废和寂寞——我感觉到一股极尽原始的、使人不得不臣服的强大力量,就流动在山间深谷中。向导说:“那个就是赤泽的小屋[6]。”有一块像是括枕[7]的岩石,处在比我们所站的位置还稍微低洼一些的地方。那块石头极其巨大,想象切掉动物园里三四头大象的腿和鼻后,将它们剩余的躯干堆积起来,可能就是那块石头的大小了。石头半悬空的地方,底下留有生火过的痕迹,地上摆着成堆的黑色灰烬和白色石块。听说我们要在那块石头下过夜。夜里万一有个闪失,那块石头翻落,底下的人恐怕会被压扁吧。这块巨石遮蔽了视线,使我完全看不到溪谷下方的景色。呈现在我眼前的,只有漫长且杂乱的石头,像是要笼罩头顶的灰色群山,以及毒辣地照耀这一切的盛夏艳阳。
我发觉我们正毫无遮掩地目睹所谓自然一事,而自己也越发感受到了强烈的疲劳感。
早上三点
“来,走吧。”中原说。当我回答“走吧”并戴上手套时,中原已经出发了。而在他第二次说“走了喔”时,他已经爬到了比我的头还高的地方。我抬起头,在微光之中,穿着夏天装束的背影踉跄似的左右摇晃,不断往上攀爬,而我也撑着木杖跟在他的身后往上爬。上路后我有些惊讶,这完全称不上是一条路,杂然颠倒的石头宛如鲔鱼排列在鱼市场,我们轻快地踩着石头上山。有些地方的石头不太稳固,踏上去之后发现不太对劲,赶紧踩往下一颗石头,却还是摇摇晃晃的。对此感到束手无策的我,只好趴在地上,摆出一副猴子的姿势往上爬行。上头还是一片漆黑,我无法清楚分辨任何事物,只能勉强在黑暗中找到一抹摇摇晃晃地往上爬的浅白色身影,跟在后头继续前进。途中有很多令人感到害怕的时刻,再加上非常寒冷,昨晚脱下的足袋也冻到变硬了。每当我抓住石头的一角,寒气便会透过毛线手套沁入体内。鼻头渐渐变冷,呼吸也变得不太顺畅。“呼呼”地喘息时,嘴里总会吐出白雾。我在半途中回头一望,黑色的东西一路延绵到了谷底,而在中途有个又白又圆的东西和细长的东西在动,我叫了声“喂——”底下也答了一声“喂——”。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从水井往下窥探时,只要喊一声“喂——”,底下也会传来一声“喂——”。圆圆的东西是市村的草帽,而细长的其实是中冢的浴衣,黑色的东西则从谷底往上攀爬,像是山脊上的小道圈住了天空。在我上方的远处有座山峰,形状有如一头朝上的半片菱角花瓣尖端,又像是从贝冢出土的黑曜石箭镞,那山峰便是枪岳[8],而在山的左右则有着像羊齿叶高低起伏且绵长的连峰,围住了信浓和飞驒。山峰上方是微暗而清澄的蓝色天空,星星很大、很亮,闪着白毫[9]似的光辉。刚好在枪岳的相反方向,月亮还挂在上头。那是初七左右的月亮,黄色的月光带有一丝寂寥。附近静悄悄的,不禁令人联想到所谓死的静谧。石头被踢落时短暂地响起了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不久又再次归于宁静。当我们要走进偃松林时,每走一步,便会发出潮湿、又钝又重的声音。这时突然听到了“嘎——”的一声,正当我感到奇怪时,向导便说:“那是雷鸟。”看不见它的身影,只是从黑暗中传来了尖锐的叫声,或许它是在诅咒人类也说不一定。无意间听到的雷鸟啼声,穿透了宁静、饱含恐惧的绝景山岭空气之间,总让我觉得那是代表某种事物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