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恋爱论
坂口安吾
孤独是人的归宿,恋爱是人生之花朵,即使它有多么无聊,但是,除此之外,别无花朵。
恋爱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不太明白。因为它是我穷尽一生,在文学中孜孜不倦地寻求的东西。
人人都会遇到恋情,或许也有人没谈过恋爱就结婚了,不久却爱上了丈夫或妻子,或者爱自己生的孩子,爱家族,爱金钱,爱穿和服。
我并非在开玩笑,我认真的。
在日语中,有恋与爱两个词语,我总感觉这两个词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异,或者有人会认为这两个词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在国外(在我所了解的欧洲的两三个国家中)爱与恋都是一样的,他们将与爱人的“爱”相同的词语也用于说爱物的“爱”。在日本,虽然也有爱一个人、恋一个人的说法,但一般的物却并不说恋。在极少的情况下,这样说的时候,则给人的感觉的是与爱不同,包含着稍稍比爱更强烈一些的疯狂力量。
原本在“恋”这一词中,包含着对现在未得到的东西的渴求之意,而“爱”则更加深沉、平静、清纯,有爱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东西之感觉。因此,“恋”这一词语中饱含着强烈地追求、疯狂的期盼这样的情趣。我并没有查过辞典,不过,“恋”与“爱”这两个词语在历史上似乎并没有严格的区分、限定,也没有明确地规定过它们之间的差异。
古时天主教开始进入日本时,据说为“爱”这一词语而头疼不已。他们所说的“爱”指的是喜欢,爱人、爱物,都用喜欢这一平凡的词语来表述。然而,在日本的武士道中,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为家法所不容,一说到情欲,即为不道德。恋爱被规定为邪念之物,清纯的意义并不包括在“爱”这一字中。而天主教的教义中却是提倡爱,上帝之爱、天主之爱,然而,日语中的“爱”所包含之意,却与不道德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为这一译词而苦恼之下,煞费苦心,发明了“珍视”这一词语。即,称颂为“珍视万能的上帝”“珍视天主”,把“余爱汝”,翻译为“余珍视汝”。
事实上,在我们现在的日常惯用语中,对“爱”与“恋”运用得也并非那样恰如其分,“我爱你”等,在舞台上对着天空大声嚷嚷,使人有一种与我们的生活相脱节的装腔作势之感。说“爱”总觉得有点不快。于是说“我喜欢你”。因为感觉到这个人在自己心目中是真正有分量的,似乎想要与英语中的LOVE取得同样的效果,但是,却发现日语中的光是“喜欢”这个词的表达力度不够大,如同喜欢吃巧克力似的,不能令人满意,无可奈何之下,说成“非常喜欢”,加强了一些力度。
日本的语言从明治以来,或许是为了适应外来文化而临时凑合用的词语太多,语言的意思与我们日常惯用语的生命力也各不相同,同义词也多种多样,如同烟雾缭绕一般,有许多界限不明确的语言。这应该叫作语言丰富之国吗?我们的文化因此而受益了吗?我非常怀疑。
我的感觉是迷恋即为庸俗,而爱则为高雅。低级的恋、高级的恋,实际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恋,迷恋、爱,这样分开使用,仅用一字之差的动词则可以简单明了地区分开来,日语用起来是非常便利的,然而,我反倒觉得非常不安。即通过只用一个词语,加上明显地区别即敷衍过去,会错失了观察物体本身深处的微妙之处,独特的各种个性表象的机会。过分地依赖语言,过分地寄托于语言,根据物体自身思考其正确的表现方式,也就是说,我们的语言成为了解事物自身的工具,却忽视了思维方法、观察事物本质的态度。总之,日语的多样性在气氛上表现得太多,因此,日本人的心情也被训练成与环境氛围息息相关之物。为了掌握这一多样化语言,似乎使我们切实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自由自在、丰富的情感沃野,事实上,我们拜其所赐,才有了从似懂非懂的万事氛围中毕业了的感觉,接受了原始诗人言论自由的过度熏陶,如同在原始的语言内在的精神力量之兴盛,借用了文化的外衣似的。
人对恋爱这个东西,似乎过分地空想了其特别的氛围。然而,恋爱并非语言,也不是氛围,只是喜欢这一行为的其中之一。喜欢这一心情也有无数之差别。在其差别中,也许喜欢与恋爱是有区别的,但是,差别就是差别,当然并非氛围。
恋爱这种东西往往是一时的幻影,一定会消亡、冷却,明白了这一道理的成人的心是不幸的。
即使年轻人也同样明白这一道理,但却不懂得激情的现实生命力,成人则不然,他们了解激情的本质,也明白恋爱是虚幻的。
年龄中有年龄的花与果实,关于恋爱不过是虚幻而已这一事实,我认为年轻人只是听过了,记在心里,到这种程度即可。
真实的事情这种东西因为太真实了,我不喜欢。比如,死了就会化成白骨,只要死了就是那样的。这样太过于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东西而已。
教训有两种,先人因此而导致失败,后人不可照做这一意义上的东西,与先人因此而失败,则后人也一定会失败,虽说如此,也不能说因此就不要去做这一性质的东西。
恋爱属于后者,终归是虚幻之物,即使明白永远的恋爱是虚假之极的,却不能说不要去做。如果不去做,则人生自身也就不复存在了。也就是说,这与人会死的,终归会死的话,不如早点死这一不成体统的道理是相同的。
总的来说,我认为《万叶集》《古今集》中的吟咏恋爱的和歌等,是将真情朴实无华地吐露出来的,而追求文学高度的人们,却不喜欢这种朴素的思想。
极端地来讲,那样的吟咏恋爱的和歌只是动物本能的呼唤,与猫、狗为了爱情而吠叫一样,只不过是用语言表现出来罢了。
如果坠入了爱河,则夜晚也无法入睡,分别后痛苦得要死,不由自主想给对方写信,但是无论那封信写得有多好,终归与猫叫声相同,以上的恋爱之态是万古不变的真实情况,因为太过于真实了,所以没必要特别多说,谈恋爱之人谁都是相同的。已然是很老套的事了,随意为之就好。
并非只有初恋如此,即使经历了多次恋情,发生恋情时还是照样,谈着恋爱与失恋相同,都是失眠、痛苦、焦虑之极。而这种事也并非纯情,无所谓什么,过上一两年,又会与别人成为这样的状态。
我们写关于对恋爱的思考之类小说的意义,并不是要探究这种原始情感应有的状态。
人类的生活是应当每个人各自建设的,由于每个人都应当建设自己的一生,这样努力的足迹,即孕育出叫作文化的东西。恋爱也同样,它从本能的世界中走向文化的世界,因每个人都想亲手去创建,而产生出问题来。
A与B恋爱了,二人谁也睡不着觉。分别后痛苦万分,写信时哭个不停。恋爱至这种程度,这二人的父母、祖先、子孙们也都如此,不必赘言。然而,即使是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两三年以后,也会无一例外地互相扭打、吵架,存在着另外一个形象。难道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吗?
然而,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这些,于是,A与B结婚了。果然并不例外,两个人开始厌倦对方,甚至还产生了仇视之心。那么,这该怎么办呢?
即使让我给出答案来,我也不行。我不知道,因为我自己也一直在探寻属于自己的答案。
我并不认为一个有妇之夫与一个有夫之妇不能恋爱。
尽管人们一般会同情被抛弃之人,而憎恨抛弃人的一方,但是,为了不抛弃而不抛弃,则必须与被抛弃方忍受同样的痛苦,因此,我认为失恋与恋爱,在痛苦上是等价的。
总之,我只是同情而已。说什么因同情而放弃恋爱,首先,会使人忧郁而不快,这一点我非常厌恶。
和做弱者比较而言,我宁愿选择做一个强者,选择积极的生活方式。这条路实际上是一条多苦难之路。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弱者之路尽人皆知,虽然黑暗,却不会经历艰难险阻,无须精神上的巨大斗争。
然而,任何正确的道理也绝不是都符合每一个人的情况,人人都有个性之差异,因为其所处的环境与其周围的关系常常是独属于他自己之物。
我们的小说从古希腊时候起,即频频光明正大地、无悔地围绕着恋爱这一主题而作,因为个性除了以个性自身去解决之外别无他法,如果有什么适合所有人的规则,而可以断绝恋爱的话,那么就没有必要再写什么小说,并且小说的存在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然而,虽然恋爱无规则可循,实际上也是有某种规则的。那就是叫作常识的东西。此外,还有习俗的问题。由这一规则无法使内心得到满足,不能完全屈从于其虚伪的灵魂,也是所谓的产生小说之魂,所以小说中的精神世界经常是与现实相反的,在探寻某种更好的解决方案。可是,那只是作家的一家之言,而从常识方面来考虑,文学常常会成为违背良好习俗之物。
恋爱是人类永恒的课题。我认为只要生而为人,其人生最主要的东西莫过于恋爱了。对于人类永恒的未来,在此我无法说出恋爱的真相是什么,而且,我们也不能赌未来将断决正确的恋爱行为。
不过,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努力去过好自己的一生,以此为只属于自己的真实而悲叹、自豪,以慰今生。
这一最基本的问题只在于自己的真实究竟是何物。
关于这一点,我也无法确认些什么。只是常识上的所谓淳风美俗的东西不是真理,也并非正义,根据淳风美俗而被认为是不道德的也未必是不道德的,与根据淳风美俗受到惩罚相比,自己处罚自己才更为可怕,我也只能这样说了。
然而,人生原本并非是那么圆满、幸福。自己爱的人却不爱自己,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手,大致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这些还只是开始,一个名叫“孤独的灵魂”的恶魔之国正在张着大嘴等着人进来呢,越是强者,越会看到了巨大的恶魔,而不得不去争斗。
人之灵魂无论是何物也不会得到满足,特别是知识会将人与恶魔连接在一起,人生不可能存在永恒的不被背叛的幸福。在人有限的一生中,永恒原本就是虚假之词,像诗人吟咏的永恒的爱恋等,纯属表达主观形象的措辞,为这样的诗而陶醉,绝非什么优美高尚的行为。
在人的一生中,与其爱诗,莫若从热爱现实开始,原本人们常常会被现实所背叛。然而,须将现实的幸福作为幸福,不幸即作为不幸,总之,就事论事的态度是严肃的。而诗的态度则是狂放不羁的,是空虚的。当事物本身成为诗的时候,诗才有可能具有了生命力。
认为被称作“柏拉图式爱情”的精神恋爱高尚也是非常奇怪的,肉体不应该被轻视。肉体与精神经常相互背叛,也是其宿命,我们的生活以思考即精神为主,因此,往往会习惯于背叛肉体,轻视肉体,但是,也不应该忘记精神也在常常背叛肉体,这二者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关系。
人即使恋爱了,也不会满足。经过多次恋爱,似乎除了明白其毫无趣味之外也没有什么伟大之处。反倒由于其愚劣而总是遭遇背叛。因此,不恋爱不成其为人生,终归人生是愚蠢的,所以恋爱即使愚蠢,恋爱却并非没有好处。人们常说,愚蠢至死也不会治愈,而在我们愚蠢的一生中,愚蠢也是最值得尊敬的,这一点必须铭记于心。
在人的一生中,最可以安慰人的是什么呢?痛苦、悲哀、伤心。若是如此,愚蠢并不可怕。经过痛苦、悲哀、伤心,也会有一些满足的时候吧。正因为这样,才会有不满足的灵魂吗?啊,孤独。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孤独是人的归宿,恋爱是人生之花朵,即使它有多么无聊,但是,除此之外,别无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