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言
一
工艺,我对这一片天地的热爱是多么长久啊。我总是一整日都生活于其中,与所有的器物已经成为一家。无论谁来访问我,都不可能不与它们相遇就返回。不过,其中有很多器物大约让他们觉得很陌生吧。它们中的大部分,是我从弃置的地方拯救出来的。大约因为如此,我特别为器物在我身旁而感到喜悦。就这样,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彼此不曾分离,朝夕共处。在如此亲密的感情里,有许许多多的奥秘,对我敞开了它们隐秘的大门。于是,我在它们那儿读到了许多没有文字的讲述真理的文章。作为感恩的表示,我想将这些内容行诸文字。
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相熟的两三位作家同我常相往来,这使得我的思想仿佛投影那样变得愈加清晰。哪怕是对于这一份交情而言,我想也应该执笔予以纪念。况且,如今正忙于同这些朋友们合作建设“日本民艺美术馆”的我,也应该尝试共同构建关于工艺的思想吧。
何况,当我认识到我所体察到的工艺的意义,与一般的理解有着很大的差别的时候,我想阐明其意义是我必须去承担的任务。时至今日,其中真意可以说被遗忘殆尽。眼下各种新式的工艺展览会就是佐证。再有,最近一段时间刊行的所有关于工艺的历史类书籍也表明了这一点。我想终于到了该我执笔的时候了。然而我在这里主张的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而是希望将优秀的作品所展现出的工艺的意义,原本而忠实地传达出来。
这个问题所投射的抛物线既广且深,融合美、参与生活、关联经济、直面思想。工艺作为精神与物质相结合的一种文化现象,将来无疑会引起不同寻常的学术上的关注。此刻,在诸多问题之中,对最为根本的美的考察显得尤为重要。我以下的几篇连续的论文作为一种尝试,是我长期以来所考察的有关工艺之美的问题的总结。一开始我将叙述工艺之美的性质,接着论述工艺的正道是什么,继而再解释什么样的工艺才是最美的。此外,关于毒害近代工艺的诸多因素,以及将来沿着怎样的道路,才能使工艺得到正确的发展等等问题,我也将依次予以论述。
二
然而在提笔之际,大概会有人问我将采取怎样的立场。因此,关于这一点我想做一些简单的说明。这也是为理解下文的立论所做的恰当的准备。
无论是谁,看问题的时候都会选择一个立场。一般认为,诸如没有立场的看法是不存在的。面对某一个对象,或者选择历史的立场,或者选择科学的立场。接着,还可以根据流派再细分出更多的立场。人们认为越是严守其立场,立论就会更加明确。不过,我们还是再仔细地斟酌一下比较好。所谓的立场,是非需要不可的吗?还有,站在某一立场上,我们就能够形成对事物本质的看法吗?譬如说没有立场的看法,真的是毫无意义的吗?
这里就为插入哲学性的疑义留下了足够的余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立场”毕竟只能是一个立场而已,同时选择多个立场是不被允许的。然而,如果只是众多立场中的一个的话,那就并非是绝对值,而仅限于相对的意义不是吗?哪怕是一个权利的主张,也还不能成为权威。可是,没有了权威,哪里还有真理的至高无上性存在呢?
较之于立场,“无立场之立场”难道不是更加地彻底吗?若是说这也不过是一个立场而已的话,倒也无妨。然而“无名”并不是名,经文中也说过这是强加上去的假名而已。恰与所谓“空”、所谓“不”指的是无相而非一相是同样的意思。对于事物的理解不能缺少这个“不”的基础。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加深厚的根基了。如果说“无立场之立场”这句话有些奇怪,而且有所重复的话,也可以称它为“绝对之立场”。那么,这“绝对之立场”究竟是什么呢?
我认为应当是身处“直观”的境界。如果有所谓绝对的立场的话,那么在直观之外去求是不可行的。直观也可以说是被抹去的立场、纯粹的立场。如果某种真理具有权威,可以断定的是,那只能够在具备直观这一基础的情形之下。(若是在宗教的领域选择站在“无立场之立场”的话,禅宗是一个很合适的例子。这是因为,虽然被称作禅宗,禅却并不是一个宗派。不容许任何的立场才称为禅。而所谓他力宗,是不是意味着要放弃自己一切的立场,意味着要超越自己的立场皈依至佛的立场呢?被称作神秘主义的,也绝不是什么主义,而是指超乎立场的自由的境界。信仰总是在追求回归这种没有立场的立场。所谓皈依,意思应当是指进入“不”的境界吧。)对我们而言,同时采用多种不同立场的自由并不被允许。然而超越了所有立场的自由却是被允许的。因此,当进入这样的境界时,反而能到达所有立场的根基。可以说“无立场之立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立场之立场”。
如果我的看法中有什么本质性的基础,我想应该来自直观,除此之外别无可能。这么说,可能会被评价“如同堕入了主观一样”,可是,在直观中并没有“我的直观”这样的性质。正因为看法中没有出现“我”,才能够直接地观察事物。直观是“无我之直观”,是没有余暇将“我”置于其中的直观。我必须将我的理论置于这样的基础之上。不,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我除了直观以外并没有其他的见解。我关于工艺的思想并不是根据历史学、经济学或是化学而形成的。在认识之前,我总是先观察。这就使得我能够形成这样的工艺理论。同时也让我有十足的信心来讲述这些理论。
一般情况下,说到直观,很多人会觉得是一种独断。不过,我想没有直观的理论才可以称为独断吧。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直观中没有一己之见。只要处于某一种主观之中,就已经不再是直观。再没有像无立场之立场那样,能够从独断中解放出来的情形了。之所以进入“不”的境地,是因为不再有任何部分滞留于“有”的境地。这就意味着没有比直观更加切实的客观了。直观可以产生信念。
三
我认为美的概念虽然只有一个,通往美之都城的道路却有两条。其一被称作“美术”(Fine Art),其二被称作“工艺”(Craft)。不过,迄今为止关于美的标准,事实上只有从美术出发的论述。因此,工艺被弃置于低微的地位上,它的意义完全被忽略了。且看一下美学方面的书籍吧,它们几乎完全是建立在美术之上的美学不是吗?工艺被命名为“Die Unfreie Kunst”,也被称为“The Practical Art”(实用艺术)或是“The Applied Art”(应用艺术)。“不自由”“实用”“应用”这些形容词,词义过于卑微,这一点不必我多言。于是,美因为游离于实用之外而受到赞美。然而,这样的美学真的捕捉到了美吗?
之所以产生这种偏见,大概是因为人们认为真正的美的发展始于文艺复兴时期。人们长期以来为它的绚烂所眩惑。实际上,从那一时期开始,美术的地位开始上升,工艺则开始沉沦。于是,只有美术赋予了美的标准。而且,那个时代是个人主义勃兴的世代。这样一来,只有个人的美才能占据最高的地位。文艺复兴的确是主张个性的自由,因而直到今天,以为美就是个性美的观点仍然普遍地存在着。
个性美无疑也是一种美。然而,那是最终能够令人满足的美吗?当个人主义无法满足的时候,这种对美的看法应该会永久不变的吧。当我们的目光回溯到文艺复兴运动以前,对于美的看法应该毫无动摇了吧。这是因为,在那令人惊叹的哥特风格的时代,每一处都与美实际地交融在一起;因为无论在何处,都没有跋扈的个性;因为在那个时代,有的是相对于自由之美的秩序之美;因为正确的传统一直被守护着。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刻,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讲,都属于工艺而不是美术。这并非独立的现象,一部分的建筑物也是如此。同样的,那卓越的六朝时代与推古时代的佛教艺术甚至应该称之为工艺。绝不存在离开“用”而以美为目的的个性化的绘画或雕刻作品。一切的美都是从传统中诞生的。
今天被称之为美术的,都是“以人为中心”(Homo-centric)的产物。然而工艺却并非如此。正因为这样,工艺的地位变得低下。可是也正因为这样,大概不会有受到赞美的那一天吧。与美术相对的,工艺是“以自然中心”(Natura-centric)的产物。这恰好与宗教出现在“以神为中心”(Theo-centric)的世界相同。然而,这样的工艺之美应该能够用现代的美学来解释吧。从以个性为中心的观点出发,工艺之美被等闲视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去甚至以为,高明的工艺必须是美术的。可这真的是对工艺的妥当的看法吗?我无法这样认为。
如果美术展现了唯一的具有高尚意义的美的话,我们就必须远离现实。因为美会游离于实用之外,这样就不得不放弃民众。美是个别的天才所为,这样就必得反叛自然,因为个性的胜利中存在着美。于是就不得不抛弃秩序的世界,因为自由是更高层次的美。被承认的将是“自力之美”,而不是像“他力之美”这样的现代的美。这是在现代很难去想象的美。
然而只有美术之美才是美吗?而且,这种美是终极之美吗?难道不是顺应现实才会产生美的福音吗?只有民众与美相互交融,美的社会才会成为可能不是吗?皈依自然才会产生完整的美不是吗?遵循秩序才会有真正的自由不是吗?遵循传统才会有稳定的美不是吗?正因为身处在这样的世界里,很难说还能够实现更加纯粹的美吧。工艺之美应当不是这样的美吧。如果确实如此,对于原有的美的标准而言,工艺之美应该会带来一线转机不是吗?而且会赋予曾被等闲视之的工艺以重大的意义吧!不,工艺的问题才会成为不久的将来极其重要的学术研究对象吧!
四
在已经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人们从两个方面追寻工艺的意义:一是从经济学的立场出发,一是从审美的价值出发被要求进行反省。或者,也可以将其分类为唯物的观点与唯心的观点吧。概括而言,代表前者的是马克思一派的学说,代表后者的是罗斯金、莫里斯的思想。
相对于陷入唯心一面的看法,许多促使了革命性的觉醒的经济学者们所取得的令人惊叹的功绩,任谁都不能视而不见。强调事实世界的他们的思想,对于建立在现实之上的工艺问题尤其有着深刻的启示。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一直以来这种将美阻隔在实用之彼岸的思想,因此而产生了动摇。再者,民众的意义开始凸显的今日,个人的美术这一概念进入了一个变动的时期。
罗斯金是一位对美有着深刻观察的思想家。他深信美要等到社会秩序形成之后才可能产生。对于他而言,美与道德几乎有着同样的意义。作为美学评论家,他与莫里斯最终成为社会主义者是极其必然的。显而易见的,对于他们来说,与民众发生关联且依赖于制度的,与劳动相联结的工艺具有深远的意义。他们一同创立了同业公会(Gild),直接或间接地献身于工艺的开发。
他们面对工艺问题所做的思考,对于后来者而言真可谓一份宝贵的遗产。说到底,我们对于他们的唯物论或者乌托邦理论如果没有戒备之心,就无法去领会。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唯物或是唯心这样的思想,不过是不应存在的抽象的怪物而已。也因为再没有比“物心一如”更为深刻地述及真相的思想了吧。在这里,仍然有很大的空间需要对其加以哲学性的批判。
不过,任何人也不能将他们对于真理的敏锐的追求等闲视之。这里蕴藏着对即将到来的工艺论的诸多启发。于是,沿着他们所讨论的两条道路——经济学的一条与审美的一条——不断前行的任务就留给了我们。现实与美相结合的工艺自身要求从这两方面来进行考察。不过,这并不是两条相悖的道路,两条路会有在某一点上邂逅的一天吧。而只有到了这一天,才能够成就对工艺的全面的理解。为了推动现在到达二者统一的未来,彼此应当相互信任并靠近对方。人们现在选择哪一条道路都是可以的,因为最终到达的山顶永远只有一个。远望着工艺的顶峰,现在我所要攀登的是审美的一条道路。那么为什么我选择的是这一条道路呢?
五
(一)这是由于,我意识到自己之于工艺之美的直观、与理性的长期的修行同经验,现在仍然是可以信赖的。特别令我不能忘怀的是,此刻,我们的同胞作为工艺的鉴赏家,拥有着卓越的历史。而一心一意地坚持这种审美,是我们日本人被赋予的令人愉快的任务。这种自觉的意识,再也无法抑止。毋庸置疑,第一代的茶人们所看到的工艺之美,远比莫里斯等人所看到的更为内在、更为深入。继承了先人血脉的我们所要完成的任务,只不过是对于他们所遗留下来的问题,也就是工艺所包含的真理性的问题,扩大我们的直观与理性。
(二)我打算最小限度地讨论经济学的问题。这并不意味着我轻视经济学的考察,只是因为那不是我专攻的领域而已。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外,已经有众多优秀的经济学家在研究这一问题。而他们在这一领域所做的开拓,有许多优秀的成果可以视为近代思想的骄傲。因此,在这一领域,我的任务只是做一个顺从的门徒而已,绝无为人师表的权利。在我所研究到的范围之内,有关工艺的问题,行会社会主义(Gild Socialism)的理论可以认为是经济学领域最为合理的学说。
(三)况且,在这篇论文中,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不去深入研究经济学的问题而感到羞愧。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确信我要实行的对审美这条道路的贯彻,一定会与正确的经济学研究的结论相一致。因此,非经济学的道路绝不意味着反经济学的道路。双方的辛勤工作终有在某一点上相会的时刻吧。我最近读到两三本彭迪的著作,令我惊讶的是,他关于工艺的经济学主张,与我在审美上的见解何其相似。除去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我发现他的著作中所体现的根本精神,很难找到必须反对的地方。只不过,他在讨论工艺的过程中很少触及美的问题,让我觉得大有不足。在十分重视道德与经济这一点上,他可以说是罗斯金正宗的继承者。(我对同为行会社会主义学者的柯尔的主张感到不满。他忽视了尊重人格自由的行会同不认可行会的机械制度之间的矛盾。而且,有关美与机械之间的关系,他完全没有述及。)因此,我是从与经济学全然不同的角度出发的。我的结论应该会激起所有的经济学者不小的兴趣吧。我衷心地期待有一天所有的真理会在某一点上汇合。
(四)再有,为什么我要从审美的这条途径去接近工艺的问题?我的理由是,与经济学的研究相比,这种审美的研究直至今日仍然没有取得一点进展。对于工艺的未来最为正确的看法,哪怕是行会社会主义学者们,也几乎没有触及这一点。行会的复兴难道不是为了创造正确的作品吗?然而,怎样才是正确的、美的作品,却没有被论及。即便社会制度骤然转变为行会制,曲解了美的工艺也未必不会兴盛。为了避免这样的错误,就必得明确工艺之美的目标。这恰恰与信仰的目标不正确时堕入迷信是同一个道理。莫里斯虽然展示出了这种美的目标,不过我对于他的作品并不能够满意。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所展现出来的并不是工艺本身,无非是被美术化了的工艺。因此,他最终也没有领会到,工艺本身比被美术化了的工艺更加的优美。我感到他所展示的作品与他的行会理想之间是大异其趣的。
(五)在美的标准被全盘误解的今天,关于正确的美的考察才是最为紧要的。我被赋予的责任,是对工艺学家以及工艺史学家在思想上进行馈赠。实在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到目前为止,对于工艺的意义及其方针做出了深入思考的反倒是经济学家,而不是工艺史学家或者工艺家。今天的历史学家仅仅是在罗列一些并不统一的史实。至于工艺意味着什么,工艺之美究竟是何物,几乎毫无反思。正因为如此,他们做出了屡屡将错误的工艺置于过高的历史地位的矛盾性的行为。更甚的是,将那许多正确的作品埋葬于完全的遗忘之中。不过,在缺乏反思这一点上,许多作家也是一样的。虽然作家本来就不是思想家,可是他们如何能隐藏得住大部分的作品中对于工艺真谛的错误表述呢?我们从他们的作品中,无法建构出正确的有关工艺的思想。行会社会主义学者们警告说要回归中世纪,这并不完全是在劝说复古,其真正的意图是要求本质精神的回归。这虽然是基于经济学的主张,但从美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同样的话。我认为从古老的作品中发现真理的源泉是至为合理的。这并不是意味着要从现代回到过去,而是为了寻找出超越了时代的本质性的规律。回顾不等于重复,而是为新生做出的准备。什么是工艺之美的规律呢?我必须将通过直观与内省观察到的内容讲述出来。
下文中我想指出的是,有关工艺的领域中正确之美的标准,以及这样的美所确立的基础及其背景。不言而可知,这才是工艺的根本问题。
昭和二年(1927)二月十三日 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