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旷野
随之,我们就仓促上路了。汽车在土耳其东部乡村小路上剧烈颠簸,就像孤独的小船在大海中飘摇。在驾车经历中,从未领教过如此刁钻古怪的道路,多年风雨侵蚀的路面已退变为一望无尽的蜂窝状,支离破碎,又如岩石般坚硬。每当车轮陷入一处坑洼,车厢里就传来令人惊心的巨响。
比路况更糟糕的是在这片陌生的国土迷失了方向。按原来的计划,从伊斯坦布尔上路,穿越黑海和马尔马拉海之间宽阔的地峡,向西行驶30多公里,在天黑之前抵达北爱琴海之滨的恰纳卡莱,那里是踏访特洛伊必经的落脚点。
车驶上高速公路,风驰电掣,不久左侧出现了明丽的海岸线。正当前方迎来第一个指向恰纳卡莱的路标时,导航仪却发出向右转的指令。到底向左还是向右?听谁的?有驾车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一刻间不容发,在犹豫的瞬间向右几个大盘旋,就驶入这片苍莽无边、曲陌倾斜的田野。
途经一个又一个村庄,简陋、破旧,几乎与中国的偏僻地区相似,却空寂无人,像沉睡般宁静。此去再也见不到地名和路标,只能靠阳光投下的影子猜测方向。偶然遇到一位农民,急于向他问路,对方却不能用英语沟通。这时唯有导航仪显得超级灵敏,忽而发出或向左或向右或掉头的指令,就连几米半径的小弯都不会漏掉。而目的地却离我们愈来愈远了。
车轮更加频繁地发出撞击坑洼的声响,一次比一次沉重,叫人担心随时可能发生切轴事故,被抛置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此刻才感悟到一种无奈的惶惑,在既没有方向感又没有地面标识的异国他乡,仅凭导航仪发神经似的调度,就像陷入令人绝望的怪圈,顿时心情紧缩起来……
记得离开北京前在一次艺术沙龙聚会中有朋友问我:“你在忙什么?”
我说:“在看荷马。”
“河马?”他惊异地睁大眼睛,“去动物园?”
我在北京有一个艺术家的朋友圈,这些朋友见多识广,却对“荷马”两个字如此陌生。我想大概因为它既非显学,读来又很费功夫;这是不该被中国文学界忽略的一个角落,醉心于荷马的人为数不多,其中也包括迟迟而来的我。
如今掏出手机扫一眼微博或微信中的故事,就翻开一个比文学更鲜活也更沉重的世界,一个人的纸质阅读趣味不免变得挑剔。在夏日一个炎热的午后,我的手在书架上寻觅,仿佛下意识地要触碰一下最生疏最艰涩而被冷落的东西,偶然抽出《伊利亚特》,翻开来,一眼看到下面两行诗句:
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愤怒,
那一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无数的苦难……
开头的古希腊故事古老而陌生。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令人最困顿的莫过于那些“繁杂”的人名,不仅要记得人物的名字,还要记住他父系的名字;不然还没弄清人物关系,他早已死在弓箭枪矛之下了。随着情节层层展开,很快就把人带入诗人营造的世界。紧迫的节奏,曲折的情节,严谨而宏大的结构,一行行,一页页,不停歇地埋首疾读。荷马仿佛身怀一种令读者不容间歇的叙述魔力,一旦被他攫住,就进入他那惊心动魄的场景和环环相扣的旋涡。
用了四天读完这本如同砖头厚的《伊利亚特》,接着又用三天去读荷马名下的《奥德赛》,读完掩卷而思,霎时间愣在那里……
在阅读荷马之前,我对荷马的认知和中国大多数读者一样,只限于特洛伊木马之类的肤浅传说。合上荷马的诗卷才察觉自己的知识少了一半的空间,而那半个空间对于认识人性、认识自己,乃至认识世界都是不可或缺的。
伴随着中国翻译界持续地活跃,中国读者的阅读眼界已足够宽阔。我们熟知莎士比亚,也知道但丁、歌德、普希金、拜伦、雪莱、泰戈尔……这些诗人一概俯伏在荷马的脚下。年轻的拜伦投身希腊的解放战争,雪莱曾高呼:“我们都是希腊人!”如今,不仅美国一些著名大学将“荷马的英雄主义”列为基础课之一,在我国也偶见读书榜单把《伊利亚特》列作人生必读的十大书籍之一。
荷马的文学魅力在于它的原初性,它是整个西方文化的万泉之源。文学可以有千百种定义,而对于人性的贴近是文学始终不移的焦点。在西方,每当人性处于焦虑和迷惘时刻,人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叩问希腊,回望荷马,似乎那里存有可解决问题的取之不尽的宝藏,视为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
这两部史诗树立了诗歌艺术的最高典范,自古以来就是希腊文化和教育的基石。
(K.W.格林斯登:《荷马与史诗》)
对于中国一介文人来说,这真是一次奇特的读书经历。国人讲读书,必讲王国维所说的三重境界;西人讲荷马,既是直捣源头也是直点要穴,一点就点到荷马。荷马史诗的文化意义堪比中国的《诗经》,前者作为两部长篇叙事体裁所承载的信息规模却宏大无比。
说来奇怪,荷马虽然古老,阅读他的史诗所描绘的青铜世界却伴随着无往不在的“当下感”,仿佛他就在你身旁,就在你耳边,驱使你和当下的世界做一番比较。一位西方学者把古希腊精神与现代关系讲得很通透:
所有人都同意希腊属于古代世界。任何历史学家,无论他怎样划分古代和现代,希腊人都无可争辩地属于古代。但是就时间的先后而言,他们是在古代社会的时间段中;希腊人身上没有任何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标志……他们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全新的东西。他们是最早的西方人;西方精神,也就是现代精神,是属于希腊人的创建,希腊人是属于现代社会的。
(依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精神》)
不久,有关荷马和古典希腊研究的各种著述就积满我的一个书架。当读完半个书架仍有半个书架待读时,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油然而生,于是就盘算着这一程荷马之旅。按计划,土耳其只是第一站。接下来还有希腊半岛和海上航线的一连串行程。
不料还没到达第一站,就因迷路陷入四顾茫然的困境。
这次从北京出发之前,甚至没来得及对目的地做个粗略的安全评估。最近的国际新闻报道中说,与土耳其接壤的伊拉克和叙利亚局势动荡不安,而且这里是“伊斯兰国”向中东转运恐怖分子的枢纽,还时有恐怖分子袭击华人的事件发生。此行不假思索就急忙上路,显得多少有些莽撞。
天色已近黄昏,山丘、树木在倾斜的地峡拖下长长的影子。环顾左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令人担心这死寂的荒野在天黑之后会发生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