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寻踪
说到荷马其人,归在他名下的两部宏大的史诗历历在目,读来如闻其声、如临其境,却唯独不知其人身世;后世人看荷马,穿过层层的历史迷雾去看他徘徊在爱琴海之滨的身影,人也朦胧,事也朦胧。他的生平逸事一直停留在考证、揣测和无休止的争辩当中。
荷马两部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分别160行和120多行,任凭后人穷尽想象力去解读。在古希腊史一个特殊的时代,在爱琴海沉沉的暗夜中,荷马史诗有着星悬日揭、云蒸霞蔚般的光芒。不过,荷马其人相对其作,就像一副模糊的面容躲在史诗绚丽光环的暗影处。
荷马生平缘何不详?他名下的两部史诗中缺少一句哪怕最谦恭或最简要的自我介绍。他把自己的才华横溢归功于女神缪斯,而将自己隐藏起来。这种艺术处理本应是叙事文学的不凡境界,但在学者眼中却弄得荷马作品的作者模糊难辨。而在希腊普罗大众心目中,荷马就是神,其才情、灵性和创造力与神无异。
比荷马生存年代稍晚,大体属于同时代的诗人赫西俄德,甚至有传说曾经与“神一样的荷马”同台竞技,后者的生平就略显真实。他留下两本薄薄的小册子——《神谱》和《工作与时日》,一本是对希腊众神族裔的排序,另一本是对自己兄弟的劝谕,诗中都以第一人称留下多处印迹,于是著述权便毫无争议地归属在他的名下了,他也被后世誉为“我们所能知晓的第一个希腊诗人”。据说两人竞赛时,赫西俄德因题材不涉及战争而获胜;这难免有人为荷马打抱不平。从文学角度来看,赫西俄德的《神谱》不太像诗歌艺术而更像一位脾气不好的牧师在布道;《工作与时日》又像一位债主在向欠债的亲戚去说教。相较之下,赫西俄德的才华难望荷马项背:
他没有荷马的激情,没有他的尖锐,没有他狂野的想象力。如果赫西俄德是一轮苍白的月亮,那荷马就是光芒四射的太阳。
(约翰·朱利叶斯·诺威奇:《地中海史》)
在那不勒斯、波士顿、慕尼黑以及希腊的博物馆,我们都可以看到荷马的大理石头像。卷曲的长发、浓密的络腮胡子、棱角分明的轮廓,一脸沧桑和悲天悯人之态,看得出是个盲人。这座头像的照片被许多正规的希腊史书所采用。不过,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看到的是公元前5世纪希腊艺术鼎盛时期按照当时一个模特雕塑的复制品,晚于荷马30年;其依据是有关文艺女神缪斯的传说:缪斯钟爱荷马的才华,给予他快乐也给予他不幸,取去他的双目同时给予他美妙的歌喉。有关荷马最早的雕塑尽管不大可靠,却也给后人勾勒出对于荷马最具感性的想象空间。
在爱琴海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考古博物馆,有一尊竖琴演奏者的青铜小塑像,早已锈迹斑斑。大脑袋、小身子,四肢比例令人可笑地失调,怀抱一架古老而残破的竖琴,就如原始造型艺术那样拙朴。这是一件确凿的证物,证明在荷马之前的年代,环地中海一带已生活着一批以说唱为业的游吟诗人,“它”是荷马的先行者,干着同一个行当。
公元前约470年的一尊双耳陶瓶的彩绘,令游吟诗人的形象清晰起来:身披优雅的长衫,手持多节拐杖,仿佛一位盲人在探路。而且按照苏格拉底的评价,这一行当很受尊敬,可登大雅之堂,奉若上宾礼遇。在《奥德赛》中荷马也提到一个游吟诗人出现并且受到优渥的款待。
通常认为荷马生活在公元前8世纪。被称为古希腊历史学之父的希罗多德曾估算过荷马的生存年代;希罗多德大约生活于公元前482年至公元前430年,他说:“荷马的时代比之我的时代不会早过四百年。”(希罗多德:《历史》)而且,荷马的诗句最早被记录为文字,见之于考古发现的埃及莎草纸、陶器瓶画和金属盘上的铭文,也约在公元前8世纪。现代学者通常认为,荷马史诗在公元前8世纪下半叶就用文字记录出多种手抄本,距今已将近30年了。如果仅以叙事篇幅比较,中国出现篇幅相近的叙事文学则是两千多年后的明清小说。
荷马的出生地一旦确定,注定将成为文化和旅游的洞天福地,全希腊至少有七座城市在争此殊荣。其中被认为最有可能的地点是士麦那或希俄斯岛。
修昔底德(公元前471—前440年),这位古希腊的信史的奠基者,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引用一首《阿波罗颂歌》,说明荷马故乡在希俄斯岛:
少女们,我向你们全体告别了,
愿阿波罗和阿提密斯保佑你们。
在将来,请你们想到我,
无论什么时候,有其他旅行中疲乏的人来到这里,
询问你们:“少女啊,请告诉我,
在所有流浪歌手中谁的歌声最甜蜜?”
请告诉我,谁的诗歌你们最喜欢?
那时候,你们一定要用你们优雅的言辞,众口同
声地回答:
“住在希俄斯石岛上的盲目歌人。”
史学家修昔底德认为这首诗中的“我”就是荷马。不过,后世学者认为荷马不会如此自负并大言不惭;又有人考证在希俄斯岛上生活过自成一派的吟诵诗人“荷马立达”,这些人奉荷马为先祖。其实,指认了“荷马立达”也就指认了荷马。这不禁令人想起西方一位作家的调侃:历史学家靠歧义性而生,新闻记者靠确定性而活。到底依据什么对七个出生地进行筛选?一个人最难改的两件事都和口舌有关:一是乡音,二是口味。由于口音永远带着乡土的痕迹,人们首要关注荷马使用的语言。
爱琴海东部现今土耳其的西岸,当初名为安纳托利亚以及周边的海上岛屿,早期被称为伊奥尼亚。据希罗多德记载,这个南北狭长地区使用四种方言,其中的士麦那和希俄斯岛使用爱奥尼亚方言。爱奥尼亚人是古希腊民族的一个分支,曾经在雅典所在的阿提卡地区生活,后来迁徙到小亚细亚一带,形成一个与雅典密切关联的文化语言集团。最早的荷马史诗就是以爱奥尼亚方言为主,又在流变中混杂了当地和其他方言。
(史诗的)程式句法是爱奥尼亚人从埃俄利亚人那里习得的,尔后尽管他们在自己言语习惯的压力下,将之爱奥尼亚化了,但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之下,都无损于对之加以运用的技巧。
(约翰·迈尔斯·弗里:《口头诗学:帕里—洛德理论》)
说到这里,笔者提醒一下当今的旅游者:古爱奥尼亚非今日的爱奥尼亚,与今日所谓爱奥尼亚的地理方位大调角,位于希腊西部与意大利隔海相望的爱奥尼亚群岛,传说中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的故乡。
2014年全希腊的荷马年会在希俄斯岛上举行,主持人不无骄傲地说,尽管荷马的出生地有几份名单,每份名单上都有希俄斯岛。我们把荷马出生地设想在爱琴海东部的一个岛屿上大致不会离谱。不仅由于荷马的“乡音”是这里的;而且这一带人文荟萃,诞生过古希腊许多著名的诗人、史学家、哲学家,诸如希罗多德、泰洛斯、毕达哥拉斯以及整个米利都学派,可谓人杰地灵。
对于荷马是盲人的推断相当一致。其根据是古希腊身强力壮的人都当战士,只有盲人适于充当歌手。并且唯有盲人才具备超群的记忆力,才可以驾驭两部鸿篇巨制的演唱。
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荷马的诗歌中对色彩有着丰富而细腻的描述,若没有感性认知何来色彩绚丽的诗句?
当那初升的有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呈现时,
他们就开船回返,向阿开奥斯人的
广阔营地出发,远射的阿波罗给他们
送来温和的风,他们就立起桅杆,
展开白色的帆篷。和风灌满帆兜,
航行的时候,紫色的波浪在船头发出
响亮的歌声,船破浪航行,走完了水程。
他们到达阿开奥斯人的宽阔营地,
把黑色的船拖上岸……
天空、海浪、黎明、白帆……这一切在荷马的诗中备显灿烂多彩,比喻精妙,非亲睹者所莫为。因此学者们相信荷马是后天致盲的。他先前见多识广,后来又博闻强记;若果真如此,那可是天造地设的降大任于斯的妙合。
虽然荷马的墓葬地也有不同说法,如今却只剩一处——爱琴海中央的小岛洛斯,他葬于这座小岛的普拉科托海滩。不论与传说是否相符,全希腊无异议。那里没有墓碑,也找不到有人借亚里士多德之口在《残篇》中记载的墓铭:
在这里的土地下掩盖着一颗属于神的头脑,诸英雄的荣耀,神圣的荷马。
洛斯海滩只有强烈的阳光映射着一堆几乎被晒焦的乱石,荷马仿佛把自己的归宿深深嵌入蓝色爱琴海的海心。
倘若把以上对于荷马其人的记述作为生平简介,当即看出这些记述多么闪烁不定。其实,有关荷马的传说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例如,公元前5世纪有人不但知道荷马的出生地和归宿地,还说荷马在世时有许多人亲眼见过他,甚至还能说出荷马的原名和他父母的名字,对他的音容笑貌的描述,绘声绘色,不厌其详……各种说法见之于古希腊无名氏的《荷马与赫西俄德之间的辩论》,但不被学界采信。
学界能够“求同”的太少,留下“存异”的太多。倘若对荷马其人再多问一两句,例如荷马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一群人,顿时变成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乱麻。被总称为富于经典色彩的“荷马问题”,引无数学人竞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