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与村长[113]进行商谈这件事,并不怎么令K.感到担心,这反而使他觉得特别奇怪。对此,他个人的解释如下:根据截至目前的经验,与伯爵辖下各个机构的公务往来总是十分简单,之所以会形成这种状态,一方面是因为在处理与他相关的事务时,此地显然已经发布过一套内容极其明确,并且对他而言也极为有利的基本规则;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城堡所提供的服务具有令人钦佩的统一性,尤其是在那些统一性看似不存在的地方,就更显现出它那与众不同的完美。[114]K.有时只要一想到这些[115],就几乎会出现“其实我的处境也相当不错,真是令人满意”这样的念头。不过,每当K.的脑海中出现这样的满足感之后,都会很快地告诫自己,这种念头恰恰就是危险所在。跟城堡辖下的组织机构直接进行沟通并不困难,因为那些机构无论组织得有多好,始终都是在以遥不可及、亦不可见的绅士们的名义,维护一些遥不可及、亦不可见的事物。与之相对的是,K.却必须为了某种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东西,为了他本人而展开斗争,而且——至少在一开始——他的行动是自愿的,因为他才是发起进攻的那个人。此外,他也不单单只为自己而斗争,此时此刻,显然还有其他一些力量也在跟他共同奋斗,K.虽然并不具体知道这些力量来自哪里,但是根据组织机构执行的一系列规则推断,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力量是确实存在的。眼下的问题在于,组织机构从一开始就把K.束缚在一大堆无足轻重的琐事上,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通过这种方式,他们拿走了K.取得小规模的、轻松简单的胜利的可能性,跟这种可能性一起被拿走的,还有与之对应的满足感,以及由此产生的开展更进一步斗争所必需的踏实安全感。相反,他们彻底放纵K.,但只限于村子的范围内,在这里,他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们通过这种方法削弱他,从根本上排除了这里可能催生出的任何一种斗争,使他陷入了没有得到官方认可、完全捉摸不透[116]、晦暗且奇异的生活状态中。在上述状态中,如果他不能时刻保持警觉,就很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未来的某一天里,尽管组织机构对他始终保持着亲善友好的态度,尽管他完全履行了他们在明面上展示给他的、所有过于轻松的义务,他却还是被他们以欲擒故纵的手段给予的小恩小惠所欺骗了——他会在这种表面上波澜不惊的生活状态中变得如此不小心,以至于在这里彻底垮掉[117]。而且在他垮掉之后,组织机构依旧会对他保持温和友善的态度,但会以某项他完全不知道的公共秩序法规的名义,不容置喙地将他清除掉,乍一看去,他们这样做似乎还违背了他们自己的意愿呢。可是话说回来,此地这种表面上波澜不惊的生活状态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要知道,除了此地之外,K.还从来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过能够将公务和生活纠缠得如此厉害的情况,有时看起来甚至像是公务和生活已经彻底颠倒了过来。比如,与克拉姆在K.的卧室里实际拥有的权力相比,克拉姆迄今为止对K.的工作[118]所行使的权力根本不值一提。因此按照这样的逻辑,此地履行的是一种轻忽的机制:唯有直接面对公职人员时,才能够享有一定程度上的放松。除此之外,则需要长期保持极为谨慎的态度,每跨出一步之前,都需要先观察好周围的情况。有个沉默不语、在这个只有窄窗的房间的昏暗光线映衬下,几乎像个影子一样的女人(而且,因为挂着窗帘,房间里更显晦暗),给K.拿来了一把椅子,放在靠近床边位置上。“你[119]请坐,你请坐,土地测量员先生。”村长说,“将你的来意告诉我吧。”于是,K.在村长面前读了克拉姆的信,并且穿插了一些自己的意见。在此期间,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与公职人员当面沟通时才有的、非同寻常的轻松感。公职人员们简直是万能的,可以承担任何负担,仿佛可以将一切都施加在他们身上,你自己则可以保持无负担的自由自在的状态。村长本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所以有些不适地在床上转了个身。最后,他说道:“土地测量员先生,正如你所留意到的那样,我实际上知晓这整件事。我之所以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安排,首先是因为我的病,另外,你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到我这里来,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这份工作了呢。不过现在,既然你如此友善,不辞辛劳地亲自过来拜访我,我理所当然地也必须将令人感到不快的相关真相原原本本地告知你。如你所说,你是以土地测量员的身份受到聘用的,然而不幸的是,我们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这里哪怕连一丁点儿工作都没办法提供给土地测量员这个职业。属于我们村的小块经济用地的边界已经完全标好了,所有相关数据都已经完整记录在案。土地的所有权几乎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至于小的边界争端,我们可以自行调整解决。既然如此,土地测量员还能为我们做些什么呢?”尽管K.事先并未具体思考过这些事情,但他内心深处却很笃定,因为他早已预料到自己会从村长处听到类似这样的消息。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立即回应道:“这可真令我感到惊讶。这个消息打乱了我之前的全盘计划。此刻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这其中或许存在什么误会。”“不幸的是,并不存在什么误会,”村长说,“事情就是这样,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但是这怎么可能呢?”K.喊道,“我好不容易完成了这趟简直无穷无尽的旅程,莫非就是为了专程赶到这里来被你们送回去?”“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村长说,“在那个问题上我没有决定权。不过,关于‘这次误会是多么有可能会在这里发生’,我倒是可以给你解释清楚。在像伯爵领地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机构里,偶尔会发生这样一种情况:某个部门对一项任务的安排是这样的,另一个部门对同一项任务的安排却是那样的,没有哪个部门清楚另一个部门的具体安排。上级的管控固然极为精确,但是系统本身的性质决定了具体执行的时间永远比规划要晚得多,因此也就总会产生些许混乱。当然,发生混乱的永远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你的情况。在那些重要的事情上,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差错,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往也足以令人尴尬了。就你目前遭遇的情况而言,我愿意坦率地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完完全全地告诉你,不会将它视作官方机密——单就这一点而言,我做得不够官方,毕竟我是个农民,一直都只是个农民——很久以前,那时候我才刚当了几个月村长,城堡那边来了一份公告,我已经不记得公告是来自哪个部门,在这份公告里,以城堡那些绅士独有的、不容置喙的口吻通知我们,说是要聘用一名土地测量员,并指示村镇上为他的工作准备好全部所需的地图和数据记录。显然,这份公告里面提到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你,因为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要不是我现在卧病在床,有足够多的时间在床上思考这些无聊透顶的事情,我本来也不可能想得起来的——米兹[120],”他突然喊了一声,中断了自己的讲述,对那个一直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做着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的女人说道,“请帮个忙,到那边那个橱柜里看看,也许你能找到当年的那份公告。”说罢,他向K.解释道:“那个橱柜在我最开始任职的年月里使用过,那时候我还会把所有东西都保存下来。”女人立刻打开了那个橱柜。K.和村长在旁边看着。橱柜里塞满了文件,刚一打开就有两大捆滚了出来。这些文件都被捆成了桶状,就像人们平日里捆柴时做的那样。女人受了惊吓,赶紧跳到一边。“那份公告应该在下面,在橱柜下面。”村长在床上指挥道。女人顺从地用双臂抱住那些捆起来的文件。为了找到橱柜下面的公告,她把橱柜里所有东西都搬了出来,那些搬出来的文件已经铺满了半个房间。“已经完成了很多工作啊,”村长颔首道,“不过,这还只是一小部分。我把大部分现存文件都保存在谷仓里了,但既往的绝大部分文件还是找不到了。毕竟谁还真有本事能把全部东西都完好地保存起来!话虽如此,谷仓里确实还存着挺多的。”“你能找到那份公告吗?”他又转过头去对自己妻子说道,“你必须去找这样一份文件,这份文件上的‘土地测量员’这几个字下面,划了一道蓝线。”“房间里光线太暗,”村长夫人说,“我得去拿一支蜡烛过来。”说罢,她就从那一大堆文件上踩过去,出了房间。“在这些繁重的公务上,我妻子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村长说,“毕竟对于我们而言,这份工作只是兼职,而且在文书工作方面,我还有另外一个助手,就是那个老师,可即便这样,公务还是没办法全部做完,总是会有一些剩下来的,相关的文件会被收到那边那个橱柜里。”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另一个橱柜。“如今我这一病,公务也越积越多了。”他说完这段话,便疲倦地躺了回去,不过脸上仍旧带着自豪的神情。“我能不能——”K.看到村长夫人已经拿着蜡烛回来了,正跪在那个橱柜前面找公告,于是便开口问道,“我可以帮你妻子找文件吗?”村长面露微笑,同时摇了摇头:“我之前确实说过,在你面前我没有什么官方机密需要隐瞒,但尽管如此,我也没办法让你亲自翻阅文件,这样做就有点太过分了。”此刻,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翻阅文件时窸窸窣窣的声音,村长看起来似乎都已经在打瞌睡了。突然,门口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K.转过身去,望向门口。敲门声自然是来自助手们,他们已经稍微成长了些,没有立刻冲进来,而是先从打开的门缝里轻声说道:“我们在外边,觉得很冷。”“那是谁?”村长吓了一跳,问道。“只是我的助手们,”K.说,“我不知道应该让他们在哪里等我,外边确实相当冷,可是到房间里来,他们又有些碍事。”“他们打扰不到我的,”村长友善地说道,“让他们进来吧。顺便说,我认识他们,是我的老相识了。”“但我却觉得他们很碍事。”K.很坦率地说道,目光从助手们移到村长身上,又从村长移回助手们身上,他发现,这三个人脸上此时都露出了微笑,三个人的微笑完全一样,无法区分。“不过,你们既然都进来了,”他试探地说道,“那就留下来,帮村长夫人找一份在‘土地测量员’这几个字下面划了一道蓝线的文件吧。”对此,村长并没有表示反对。也就是说,K.不被允许去做的事情,助手们却可以做,而且他们也确实立即扑向了那堆文件,不过,与其说他们是在找文件,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文件堆里乱翻,每当其中一个助手开始拼读一段文字,另一个助手马上就会从他手里把文件抢走。另外,村长夫人却跪坐在那个已经被搬空的橱柜前,似乎完全不打算继续寻找那份公告了,无论她是怎么想的,总之蜡烛现在放的位置离她特别远[121]。“也就是说,你的助手们——”村长开口道,他的脸上带着自满的微笑,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出自他的精心安排,但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猜到他苦心孤诣的布局,“他们对你而言是碍事的,但他们本来就是你自己挑选的助手。”“不是这样的,”K.冷淡地说,“他们是我到了这里之后,才主动跑到我身边来的。”“主动跑来的,怎么会呢。”村长说,“你的意思恐怕是,被分配过来的。”“既然如此,那就是被分配过来的好了,”K.说,“可是,他们也可以说是下大雪飘过来的,总之,这种分配也太欠考虑了。”“这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在欠考虑的情况下发生的。”村长说道,他甚至忘记脚痛,坐直了身体。“‘没有任何一件事情’,”K.说,“既然如此,那你们聘用我这件事,又是怎么回事呢?”“就连聘用你这件事,也是经过充分考虑的,”村长说,“仅仅是因为一些随之而来的状况,扰乱了原先的安排,关于这一点,我将借助相关文件来向你证明。”“但那些文件是找不到的[122]。”K.说。“找不到?”村长喊道,“米兹,请你找得稍微快一点!不过,即使在没有文件的情况下,我也可以直接将整件事讲给你听。当时,我们以表达感谢的口吻,答复了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份公告,说我们不需要土地测量员。但是,这份回函似乎并没有被送回到一开始颁布公告的那个部门——我之后就直接称它为A,回函被错误地送到了另外一个部门B。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部门A始终都没有收到我们这边的回函,而且不幸的是,就连部门B那边也没有收到我们这边递出的完整回函。回函文件的正文有可能被遗落在我们这里了。也有可能是,正文部分在传递途中丢失了——当然不可能是部门内部搞不见了[123],这点我是可以担保的——无论如何,最后到达部门B的,也只有一个装文件用的信封而已,信封上仅仅注明里面所装的是有关土地测量员聘用的文件——虽然文件已经不幸在现实中丢失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任何相关信息了。与此同时,部门A却一直在等待着我们的回函,虽然部门A已经专门为此事进行了备忘登记,但部门里负责此事的公职人员[124]却相信我们一定会回复他们,等到我们回复后,他要么就正式聘用一名土地测量员,要么根据我们在回函中提出的需求、进一步就此事以文书往来的形式展开讨论。类似的事情经常会发生,而且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即使是在要求精益求精地完成所有事情的前提下,这种事同样不可避免。反正,由于上述种种原因,他完全忽略了那份备忘登记,这件事情就这样被他遗忘了。可是在部门B,那个空信封被送到了一位以工作勤勉而闻名的事务负责人手里,他叫索尔蒂尼[125],是个意大利人,即便是我——我这样一个内行人都搞不清楚,为什么像他这样有能力的男人,会被安排在一个几乎是最下层的位置上。当然,索尔蒂尼把我们投递过去的那个空信封退了回来,要求我们把内容补充完整。但是,当时距离部门A向我们发布一开始的那份公告,即便没有过去好几年,也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这同样是很好理解的,因为按照通常情况,一份文件如果走的是正确的流程,那么最迟也是在一天之内就能够送达对应部门,并且当天就能处理完毕。可是一旦流程中出了差错,由于我们的组织制度是滴水不漏的,想要找到这份文件所进入的那个错误的流程,就必须花费极大气力,否则就找不到它,所以这个寻找的过程需要持续很长时间。最后当我们拿到来自索尔蒂尼的便条时,我们对这件事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了。那时候,我们这里只有两个人在负责公务,只有我跟米兹,那个老师还没分派过来,我们当时只会为那些最重要的公事保留副本——于是,我们只能给出一份含糊其辞的回应,说我们完全不知道这次聘用的详情,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聘用一名土地测量员的需要。不过,”讲到这里,村长突然中断了自己的讲述,仿佛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讲故事的热情中走得太远,或者至少是觉得自己有可能走得太远了,“这个故事令你感到厌烦了吗?”
“不会,”K.说,“这个故事让我感到颇为开心。”
村长对此评论道:“我讲这个故事,可不是为了给你寻开心的。”
“它之所以使我感到开心,”K.说,“仅仅是因为它让我得以窥见这种可笑的混乱状况的存在,特定情况下,它甚至能够左右一个人的命运。”
“你目前还不算是窥见到了什么,”村长严肃地说,“还是这个故事,我可以继续讲下去:一个像索尔蒂尼那样的人,当然不会对我们的回答感到满意。我很佩服这个男人,虽然他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个灾星。他根本就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打比方说,即便某个人已经跟索尔蒂尼进行过无数次公务上的往来,即便他已借此认定此人是自己认识的人当中最可靠的人,即便如此,在执行下一次公务的时候,他却依旧不会相信这个人,仿佛自己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似的,或者不妨表达得再准确些——仿佛自己认识的这个人就是个无赖似的。我认为他这样做确实是正确的,作为一名公职人员,这样做也是必须的。然而不幸的是,我天生就是个没办法遵循如此原则的人,你其实也已经看到了,我面对你,面对这样一个外人,完全是开诚布公,把所有的东西都展示给你看,因为除了这样做,我也没有其他可行的选择。但是索尔蒂尼的做法恰恰相反,看过我们这边的回应后,他马上就起了疑心。于是,这件事引发了大量的文书往来。索尔蒂尼问我,为什么我会突然产生不需要聘用任何土地测量员的想法。而我,则根据米兹优异的记忆力回应,聘用土地测量员的倡议,当初分明是由你们局里提出来的[126](实际上是由另外一个部门提出的,我们当然早就忘记具体是由哪个部门提出的)。索尔蒂尼反对: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向你们提起这份官方文件。轮到我了:因为我现在才想起来有这份文件。索尔蒂尼:那这件事岂不是很奇怪。我: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是一件已经拖了这么久的公务。索尔蒂尼:确实很奇怪,因为那份在我记忆中存在着的文件,实际上却并不存在。我:那份文件当然不存在,因为整份文件已经完全丢失了。索尔蒂尼:可是,这里必定会有一条对应最初那份文件的备忘登记,但就连那份备忘登记也不存在[127]。沟通进行到这里,我停止了回应,因为在索尔蒂尼的部门里出现了错误[128],对此我是既不敢提,也不敢相信。土地测量员先生,你此刻或许正在暗自谴责索尔蒂尼,认为他如果认真考虑过我提出的主张,就应该立即展开行动,向其他各部门询问此事。但是这样的看法恰恰是不正确的——我不希望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有哪怕一点点的瑕疵,哪怕是在你的想法中都不行。组织机构中有这样一条工作准则,那就是根本不会将犯错的可能性考虑在内。[129]因为组织机构整体的运作是滴水不漏的,为了实现超乎寻常的公务执行速度,这条准则的存在也是必要的。因此,索尔蒂尼绝对不能去向其他部门询问这件事,况且那些部门也根本不会回应他,因为他们马上就会注意到,这种询问实质上是在追究组织机构内部出现错误的可能性。”
“村长先生,请允许我打断你一下——我有一个问题。”K.说,“你之前不是提到过,系统里存在着一个管控机构吗?系统的运作既然是像你描述的那个样子——管控竟然有可能缺席,如果有人产生了这样一种观念,岂不是会觉得糟糕透顶。[130]”
“你也太过严苛了,”村长说,“不过,就算将你的严苛再乘以一千倍,相比组织机构对自己的严苛要求而言,你的严苛还是显得微不足道。只有完完全全的外人才可能问出你这样的问题。是否存在管控机构?本来就只有管控机构。[131]当然,管控机构的职责,也并不是为了找出粗糙的、仅停留在词语表面意思上的‘错误’,因为错误本就不会发生,况且即便发生了一次错误——比如在你的情况中——谁又能断定这就一定是个错误呢?”
“可真是闻所未闻的新观念。”K.喊道。
“在我看来,这是老生常谈。”村长说,“我和你的看法没什么不同,我们都相信这样一件事——错误确实发生了[132],索尔蒂尼因为对此感到绝望而生了重病,然后是第一管控局——我们得感谢他们发现了错误的根源[133]——他们也找出了这里产生的那个错误[134]。可是谁又敢断言,第二管控局也会给出同样的判断呢?还有第三管控局,以及其他更多管控局,又有谁敢保证呢?”
“或许吧,”K.说,“在这类推测上,我最好还是不要讲多余的话,况且你口中的管控局,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自然还没有办法去了解他们。不过照我看来,在此有两类不同性质的事情,必须要区分清楚:第一类,是在系统内部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发生后,大可以以官方的名义进行这样或那样的解释。第二类,关于我这个实实在在的人,关于我本身,我身处系统之外,受到来自系统的伤害威胁,而这种伤害又是如此荒谬,以至于我始终无法认识到这种伤害有多么严重。关于第一类,通过拥有如此惊人又非凡的专业知识的你——村长先生的讲解,我认为事实大概确实如此,不过我现在想听听你关于我这个人,有什么可以说的。”
“我也会说到那部分的,”村长说,“可是,如果我此时不再继续向你讲一些别的,你到时候恐怕会无法理解那部分的内容。我现在已经向你提过管控局了,这就属于为时过早了。所以,我必须先回到我与索尔蒂尼的分歧上来。正如刚才提到过的,我的防守已经逐渐崩溃。然而,只要索尔蒂尼的手中握有胜过对手的哪怕一丁点儿优势,他就已经赢了,因为此时他的注意力、精力和精神状态都得到了强化,对被他攻击的人而言,他的形象面目可憎;对被他攻击的人的敌人们而言,他的形象伟岸光荣——仅仅是因为我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曾经亲身经历过后一种情况,所以我才能够像现在这样谈论他。[135]顺便提一下,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他不能从上面下到这里来,他公务繁忙,不堪重负——曾经有人向我描述过他的房间,那里所有的墙壁,都被由成捆的文件堆叠而成的大柱子给遮得严严实实的,而这些还只是索尔蒂尼目前正在处理的文件。因为总是有文件被他从成捆的文件里面抽出,然后又塞回去,而且一切都在匆忙中发生,所以这些柱子不断坍塌,因此而产生的、接连不断的短暂撞击声,已经成为索尔蒂尼工作间[136]的特征。嗯,对的,索尔蒂尼是一名劳工,哪怕是面对最微不足道的事务,他都会投入与面对最庞大项目时完全一样的细心谨慎的态度去完成。”“村长先生,”K.说,“你总是将与我相关的这件事称为‘最微不足道的事务’,尽管如此,这件事却让不少公职人员忙前忙后,煞费苦心。即便它刚开始时或许确实是微不足道,但是经过如索尔蒂尼先生这样的事务负责人的一番热心参与,它终于也变成了一件大事。不幸的是,眼下发生的这一切,跟我的意愿完全是背道而驰。让与我这件事相关的文件柱子越堆越高,然后轰然倒塌,发出巨响——我的志向并不在此。我只想当一个小小的土地测量员,坐在一张小小的绘图桌前,安静地工作。”
“不对,”村长说,“你这件事不是大事,在这一点上,你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你这件事是所有小事当中最微不足道的那类事务当中的一件。工作量的大小,并不能决定一项事务的级别,如果你认为是由工作量来决定的,那么你对组织机构的理解还远远不够。不过话说回来,即便真是由工作量来决定的,你这件事也是工作量少得最不值一提的事务当中的一件。一般的公务,也即那些没有发生所谓‘错误’的事务,工作量相比之下要大得多,当然工作本身收到的成效也大得多。再说,你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你那件事所带来的实际工作量,关于这点,我现在就要讲给你听。一开始,索尔蒂尼让我搁置这件事,但他手下的办事员们却来了,日复一日地在赫伦霍夫旅馆对那些有名望的村镇居民进行礼节性的盘问。大部分人站在我这边,但也有少数几个人起了疑心,毕竟土地测量这件事跟农民们有着切身联系。少数人怀疑其中正在进行某种私下交易,存在着不公正现象,他们甚至专门找了一个人来负责此事。他们据理力争,连索尔蒂尼也不得不被说服,认为我如果在居民委员会上提出这个问题,到时候反对聘用土地测量员的并不见得会是现场所有人。就这样,一件本来完全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也即‘这里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变成了一个至少是结论存疑的议题。在此事件中,一个名叫布伦瑞克[137]的人显得尤为瞩目,你可能不认识他,他可能也并不坏,但却愚蠢又很爱幻想,他是拉瑟曼的姐夫。”
“皮匠的姐夫?”K.问道,然后描述了一番他在拉瑟曼那里见到的络腮胡男人。
“是的,就是他。”村长说。“我还认识他的妻子。”K.想稍微碰碰运气,于是这样说道。
“有可能是这样。”村长说罢就沉默了。
“她很美,”K.说,“但脸色有些苍白,像是患了些小病。她恐怕是来自城堡的吧?”这句话有一半是在询问。
村长看了看钟,把药倒在一只汤匙里,急急忙忙地咽了下去。
“关于城堡,你恐怕只知道办公室配置吧?”K.毫不客气地问道。
“是的,”村长脸上带着讽刺但感激的笑容说道,“不过,办公室配置也是最重要的。说起布伦瑞克,如果我们能够把他排除在居民委员会之外,这里几乎所有人都会感到开心,而且拉瑟曼也不会不高兴。不过,当时布伦瑞克在众人之中多少赢得了一些影响力,诚然,他并非一名演说家,但却是个能喊的家伙,对于我们当中的有些人来说,这样也足够了。于是,我被迫将这件事在居民委员会上提了出来——顺带一提,在最开始阶段,这是布伦瑞克取得的唯一成果,因为居民委员会里的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关心什么土地测量员的事情。就连这件事都是好些年之前发生的了,然而,在从那时起的这一整段时间里,这件事始终都没有平息下来,究其原因,一部分是因为索尔蒂尼的认真,他调查得极为仔细,试图查明多数派和反对派各自的动机;另一部分则是由于布伦瑞克的愚蠢和虚荣心,他这个人,跟组织机构有着这样那样的私人联系,他一再利用这些联系,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源源不断的奇思妙想服务。尽管如此,索尔蒂尼却并没有被布伦瑞克骗到——布伦瑞克又怎么可能骗得到索尔蒂尼呢?但与此同时,为了不让自己被骗,开展新的调查是必要的,可这些新开展的调查还没有结束,布伦瑞克已经又折腾出了一些新东西,他的确是个很能折腾的人,这本身就是他愚蠢的一部分。现在,我要来谈谈我们组织机构这台大机器所拥有的一个很特殊的属性了:与它的滴水不漏相对应的是,它本身也极度敏感。如果某项事务已经被持续考量了很长时间,那就可能会发生这样一种情况——即使对应的考量还没有结束,也会在某个事前完全无法预料,事后也不可能再找到的地方,如闪电般突然蹦出一个对应的解决方案来,将所涉及的事务处理完毕。即使这种处理决定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十分正确的,但到底还是显得有些随意。究其原因,乃是因为组织机构大机器忍受不了压力,忍受不了同样一件事务经年累月的煽动——尽管事务本身可能无足轻重。于是,在没有公职人员协助的情况下,通过自身做出了决定。当然,这也并非发生了什么奇迹——显然有某位公职人员提供了解决方案,或者做了一个不曾记录的决定。无论如何,至少我们是无法确定的,从这里是无法确定的,甚至连局里[138]都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位公职人员,出于何种理由,在这项事务上做出了这个决定。仅仅只有管控局,才能在过了很久之后,对此人的身份进行确认,但我们却不会再被告知确认的结果,况且,到了那时候,也几乎不会再有人对此有兴趣。话说回头,正如我刚才讲到的,这些处理决定通常都极为出色。它们使人感到困扰的唯一问题在于,人们得知这些决定的时间实在是太晚了,这就导致他们在获知结论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热切地为实际上早就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出谋划策——这类事情通常都是这样。我不知道关于你的这件事上,是否已经做出了类似的决定——有些迹象是肯定的,有些则是否定的——不过,假设这样的决定确实已经做了,那么聘用书应该早就送到你那里去了,然后你就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在此过程中耗费了大量时间,在这些时间里,此地的索尔蒂尼仍然会在同一项事务上工作到筋疲力尽,布伦瑞克仍然会继续耍诡计,而我则会被他们两个折腾来折腾去。我仅仅是在指出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不过针对这种可能性,我确实也知道如下事实:在这段时间里,有一位负责管控的公职人员发现,部门A多年前曾经向村委会发出过一份关于土地测量员聘用的请求[139],但迄今都没有收到回函。于是他们重新询问了我对于此事的意见,然后整件事当然就水落石出了,部门A对于我所提出的不需要土地测量员的回函表示满意,索尔蒂尼不得不认清现实,他对于这件事确实不需要承担任何义务[140],而且——自然是没有犯错的,虽然做了大量毫无用处又伤脑筋的工作。如果新的工作没有如往常一样纷至沓来,如果你的这件事并不是一项微不足道的事务——可以说,这件事几乎是微不足道当中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了——我们所有人恐怕都会大大地松一口气,照我看来,甚至连索尔蒂尼本人都会如此,唯独布伦瑞克会觉得义愤填膺,但他这样说到底也只是惹人发笑罢了。而现在,土地测量员先生,请你好好想象一下我有多么失望,事到如今,当整个事件好不容易迎来圆满结局之后——就连那也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你却突然出现了,整件事似乎又要重新来过。我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是在我能力所及范围之内,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141],你能明白吗?”
“当然,”K.说,“但我更明白的是,我本人在此遭遇了可怕的侵害,这种侵害甚至有可能是被当地法律直接驱使的。我会为自己找到与之抗衡的办法。”
“你打算怎么做?”村长问道。
“这我可不能透露。”K.说。
“我不打算强人所难,”村长说,“不过我希望你考虑到这一点,你对我而言——我不会说你是我的一个朋友,因为我们之间根本就素不相识——算是一个公务上的友人。我是不会让你被正式聘用为土地测量员的,唯有这件事不可以,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你大可以信任我,来找我帮忙——当然,仅限于我并不算太大的能力范围之内。”
“你总是这样说,”K.说,“说我理应被聘用为土地测量员[142],但我实际上已经得到了聘用,这是克拉姆的信。”
“克拉姆的信,”村长说,“这封信很有价值,而且令人尊敬,因为这封信上有克拉姆的签名,这个签名看起来确实像是真的,不过——我不敢仅凭自己一个人的看法下结论。米兹!”他喊道,接着又说:“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许久没有被注意到的助手们和米兹,显然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文件,于是就想把所有东西重新锁回橱柜里去,但是因为文件太多,又缺乏整理,他们并没有成功。助手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想到了他们眼下正在执行的这个办法:他们把橱柜倒下来放到地板上,然后直接把所有文件都塞了进去,接下来,他们又跟米兹一起坐在橱柜的柜门上,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将柜门慢慢地压下去。
“如此看来,那份文件并没有找到,”村长说,“真可惜,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其实我们也不再需要那份文件了。话说回来,要找肯定还是能够找得到的,它大概放在老师那里了,他那里还有相当大一批文件。不说这个了,带着蜡烛到我这边来,米兹,读这封信给我听。”
米兹走了过来,当她在床边坐下,紧靠在这个强壮的、充满生命力的男人旁边,任由他搂着她时,她看上去显得更苍白,更不显眼了。唯独她那张娇小的脸庞,在烛光辉映下,此刻轮廓显得格外分明冷峻,仅仅因为岁月的摧残,看上去才稍微柔和一点。她才刚一看到信,就轻轻地将双手交叠起来,说道:“是克拉姆的来信。”随后,他们两人一起读了这封信,又互相耳语交谈了一会儿,最后,当助手们刚好喊出一声“万岁”时——他们终于把橱柜的柜门给压下去了,米兹用感谢的眼神静静地望着他们——村长开口了:
“米兹完全同意我的看法,所以,现在我总算可以将自己的结论大胆说出口了。这封信函根本就不是来自官方的一封公函,而是一封私人信件。这一点只需要从题头的‘尊敬的先生!’这几个字里就可以很清楚地辨别出来。此外,这封信里并没有哪一个字说过你已经被聘用为土地测量员了,它仅仅笼统地提到你受聘为本地领主提供服务,况且这其中的说法也并不具备约束力。再看‘如您所知’,这几个字的意思是,证实你确实受到聘用这件事的责任,还是落在你本人身上。最后,你在公务方面得到的指示是,直接隶属于我,由我这个村长来做你的直属上级,我应该告诉你相关的一切细节——这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对于任何一个懂得如何去阅读官方公函的人而言,阅读非官方信件无疑都是更容易的事情,因此,关于这封信的一切都极为清楚明确。而你,一个外人,读不明白这封信,并不让我感到惊讶。总体而言,这封信的意思无非是说,如果你得到了正式聘用,可以为伯爵提供服务的话,那么克拉姆到时候是会关心你的。”
“村长先生,”K.说,“你对这封信的解读实在是太精彩了,精彩到这整封信等于是在一张白纸上签了个名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这样做其实是在贬低克拉姆之名,你只是装作自己很尊重这个名字。”
“这是一种误解,”村长说,“我并没有忽视这封信的重要性,我的解读并没有贬低它,情况恰恰相反。一封克拉姆的私人信件,当然要比一封公函重要得多,只不过问题在于,它并没有你强加在它上面的那些意义。”
“你认识施瓦策尔吗?”K.问。
“不认识,”村长说,“你或许认识,米兹?也不认识。那就是不认识,我们不认识他。”
“这很奇怪,”K.说,“他是某个副城堡总管的儿子。”
“亲爱的土地测量员先生,”村长说,“我又怎么可能认识所有副城堡总管的所有儿子呢?”“很好,”K.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必须相信我所说的,他确实是某个副城堡总管的儿子。在我才刚抵达这里的那天,我跟这个施瓦策尔之间有了一场很不愉快的邂逅。在那之后,他通过电话询问一个名叫弗里茨的副城堡总管,得来的答复是——我确实是受到正式聘用的土地测量员。关于这件事,你又怎么解释呢,村长先生?”
“非常简单,”村长说,“你还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我们的组织机构。所有这类接触都浮于表面,由于你对其中各项关联缺乏了解,所以就把它们都当真了。至于你所说的电话:你看,在我这里可有足够多的事情需要跟组织机构交流沟通,但却并没有电话。在旅馆和类似的地方[143],电话或许确实能够提供相对更好的服务,大概就像一台自动点唱机那样,但也仅限于此。你曾经在这里打过电话,对吗?如果你确实打过,那你可能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在城堡里,电话显然起到了很优秀的作用,就像有人跟我讲过的那样,那里的电话是一直打个不停的,这样做自然能够大大地给工作加速。这种打个不停的电话,在我们当地的电话机里听起来就像是一种糅合了噪音和歌声的声音,你肯定也听过这种声音。但是,这种噪音和歌声却是当地的电话机能够传递给我们的、唯一真实且值得信赖的东西,其他一切都是骗人的。这里跟城堡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电话线路,没有能负责把我们打去的电话转接到其他电话上的总台。如果有人从这里打电话给城堡里的某个人,城堡最底层部门的所有电话设备都会响起来,或者说,要不是差不多所有人都把对应着这类来电的响铃关掉了的话,本来所有的电话机都会响起来的——这点我倒是知道的。然而,时不时地就会出现一个疲劳过度的公职人员需要稍微散散心,此人会把电话机对应这部分来电的响铃打开,尤其是在傍晚和深夜。如此一来,我们就听到了回话,然而这样的回话至多也只是在开玩笑而已。这也是非常容易理解的:深更半夜,只是为了排遣自己私下里的小小烦忧,就去打乱那些最重要的、一直都在高效推进的工作,谁又有资格这样去做呢[144]。其实就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即便是一个外人,也不该相信当他打电话给比如索尔蒂尼时,索尔蒂尼本人就真的会过来回答他。实际上,来接电话的倒很有可能会是某个完全不相干部门的小登记员。反过来说,在某个精心挑选的时间,倒也确实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当有人打电话给小登记员时,索尔蒂尼却亲自过来回了话。当然,在遇到这种情况时,更好的选择就是赶在对方的声音还没传过来之前[145],赶紧逃离电话机。”
“我还真没预计到事情原来是这样,”K.说,“这些细节上的东西我是不可能知道的,不过我也并不怎么信任电话上的谈话,我始终认为,只有直接在城堡里经历或达成的事情,才具有真正的意义。”
“不对,”村长说,他咬住了K.话中的一个说法,“真正的意义,在通过电话的这些回应里是绝对有的,怎么可能没有呢?来自城堡的公职人员,提供的信息怎么可能全无深意?正如我在看到克拉姆的信时说的那样。来自这封信的所有表述都没有官方的意义:如果你硬要将官方的意义强加给这些表述,那你就是误入歧途。相对应的,这封信在表达友好或敌对关系上的、私人情感方面的意义极为深远,通常都大过任何官方公函中所表达的相同意思。”
“很好。”K.说,“假设一切都如你所说,那我在城堡里就应该有数量颇多的好朋友:严格来讲,早在很多年以前,当那个部门产生聘用一名土地测量员的想法时,光是这个想法就已经是在向我示好了,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示好行为一个接一个地排队来找我,直到我最终被成功引诱到这里来,迎接一个糟透的结局,还威胁说要将我撵走。”
“你这种看法中有着一定道理,”村长说,“你说得对,来自城堡的话语不能单单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审慎的态度在哪里都是必要的,不仅仅是在这件事上,而且越是重要的表述,对待这种表述想要表达的意义时,审慎的态度也就越有必要。可是,你接下来又说自己是被引诱到这里来的,我就有点无法理解了。如果你先前更仔细地听过我的解说,那么你就该清楚,关于你在此受到聘用的问题,要想在这里仅仅通过一次简短的谈话就解释清楚,实在是太困难了。”
“那么,结论还是没有变化,”K.说,“那就是除了要把我给撵走外,一切都很不明确,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
“谁又真敢把你撵走呢,土地测量员先生,”村长说,“恰恰是因为前提[146]的不明确,才保证了你能够得到最礼貌的对待,唯一的问题在于,你对表象实在太过敏感了。没有人想留你在这里,但这也并不表示有人要撵你走。”
“噢,村长先生,”K.说,“你现在又把事情看得太过单纯了。我马上就告诉你一些我要留在这里的理由:我为了离开家乡所做出的牺牲、漫长而艰难的旅程、由于我在此地受到聘用而产生的各种有理有据的期盼、我眼下彻底的无产状况、现在再在家乡找一份合适工作的不切实际,以及最后但也绝非最不重要的一点是——我的未婚妻,她是个本地人。”
“哎呀,弗里达,”村长毫不惊讶地说道,“我知道的。不过无论你到哪里,弗里达都会跟着你去的。至于其他那些理由,确实有必要给予适当考虑,我会就此专门向城堡汇报。一旦有决定下达,或者在做什么决定之前有必要再次向你核实的话,我会第一时间派人去找你过来。这样你同意吗?”
“不同意,完全不同意,”K.说,“我不想从城堡那里得到任何出于怜悯的礼遇,我只要自己应得的权益。”
“米兹,”村长对自己的妻子说道,她仍旧偎依在他身边,仿佛遗失在梦境中一般,忘我地玩弄着那封来自克拉姆的信,并且已经把它折成了一艘小船,K.见状大吃一惊,赶紧将信取回,“米兹,我的腿又疼得难受了,我们必须换膏药了。”
K.站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告退了。”他说。“好的。”米兹说,她已经准备好了一管药膏,“这张膏药贴得也太紧了。”K.转过身去。助手们一听到K.说要走,马上就以他们一贯很不恰当的服务热情,跑去打开了房间的两扇门。为了将病人的房间从强势涌入的寒冷当中解救出来,K.只好朝村长匆匆鞠了一躬。然后就拽着两个助手跑出房间,并且迅速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