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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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论宗教

宗教信仰是使人类社会能够持续下去的重要支柱之一。假使宗教信仰能够统一,这个世界将该有多么幸福。在异教徒的眼中,关于宗教的争论和分歧是前所未有的和不可饶恕的恶行。这使得异教徒更加注重宗教的仪式和典礼,而不是只看重某种永恒不变的信仰。由于他们的神学宗师都是诗人[18],可以想象他们所信奉的是怎样的宗教,崇拜的是怎样的偶像。但是,真正的上帝却具有自己独有的特性,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有忌妒心的上帝”[19],因此他要求对他的崇拜和信仰即不能鱼龙混杂,也不愿让其他神灵来和自己一起分享。

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要谈一谈关于教会统一的论题,例如,宗教统一的益处是什么,统一的界限在哪里,以及统一的方式和途径是什么。

宗教统一的益处,不仅在于可以使上帝更加荣耀这个至高无上的目标,还有两个仅次于这一点的目的。一个是针对教会以外的人而言,另一个则是针对教会以内的人而言的。就前一点来讲,宗教内部出现异端和纷争,这是所有丑闻的罪魁祸首,这比歪曲宗教仪式的规则与程序还要恶劣的多。人体关节上的扭伤或者错位,是比被那些不纯洁的体液所玷污还要更加危险的事情,人类的灵性也是如此。因此,宗教以外的人士不能加入教会,宗教内的人们身在教会却急于想要退出的最有效方法,莫过于破坏宗教的统一了。

因此,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面对这种紧急的时刻,要是听到有人喊,“看呐,基督在田野那里”,或者又有人喊,“看呐,基督在房间里面”,这也就是说,有人在异端的教会里寻找基督,还有的人在教堂外面寻找基督,这时就会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反复地响起:“不要出去,不要出去。”[20]圣保罗曾经讲过:“如果让一个异教徒听到你们那些自以为是的教义,那么他们恐怕只会觉得这里有一群疯子。”反之,要是教会里的那些矛盾冲突被无神论者或者世俗之徒听到,那么他们的意见一定不会比上面提到的异教徒的看法强到哪儿去,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会被催促着离开教会,被冠以“亵渎者”的称谓。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幽默大师在他自己虛构的一套丛书中提出了《异教徒的摩尔舞》[21]。在讨论如此严肃问题的时候却援引了这样的例子,似乎看上去不够严肃庄重,但这件事却向世人充分展现了那些异教徒滑稽的嘴脸。因为,异教徒中的各个派别都拥有自己不同的姿态和媚俗的功夫,对那些向来对神圣的事物不加恭敬的凡夫俗子和下流的政客来说,那肯定是不能不引来他们的取笑的。

宗教的统一对于教会内的人产生的主要影响就是带来了和平,在这样的和平中当然也包含了无限的神圣:这就是说,和平确立了信仰,和平激发了仁爱之心,和平浓缩了良心的安宁,和平把疲于争论的力气所消耗的劳动,转移到了阅读、写作专论和虔诚的著作上去了。

关于宗教统一的界限,真正的确定是特别重要的。目前估计,有两种极端的看法。对于某些狂热分子而言,一切和平的言论和谈吐都是面目可憎的。正如《旧约》中提到的:“和平与你有何相干?站到我身后面去吧。”[22]狂热派的重心不是和平,而是拉帮结派,蝇营狗苟。反之,某些教派的信徒和那些态度冷漠的人却以为他们可以保持中立、不偏不倚,能够巧妙地运用妥协和折中的办法来协调教派间的斗争,仿佛他们真的可以在上帝与世人之间做出公平和正确的裁决。

我们应该冷静积极地看到必须避免这两个极端的情况,因此,如果能用以下两种截然不同意义的箴言来正确而清楚地阐释救世主亲自订下的基督教的盟约,上面所说的两个极端并不是不能避免的。这两句箴言分别是:“不是我们的朋友的人就是我们的敌人”和“不是我们的敌人的人就是我们的朋友”[23],在这种情况下,要辨别和区分究竟是哪些东西关系到信仰中最为核心的和最为实质的问题,什么不是完全属于信仰的而仅仅是属于观点的、礼仪的或概念分歧的细微细小的问题。这种事情在很多人看来可能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或认为已经加以解决,但如果在解决这些事情的时候能够真正地少一些私心偏见,那么它就会受到更加普遍和热切的欢迎。

基于这一点,依据我的想法,我想提出这样一个忠告。人们必须注意,不要由于以下提到的两种争论而使上帝的教会遭到分裂。一种争论是指所争论的问题太过渺小,也就是说,并不值得那样热烈地辩论甚至引发激烈的争吵,只是因为有矛盾才引起了争论。早期的一位基督教著作家圣奥古斯丁曾经指出,“基督的衣服确实是需要圣洁无瑕的,但不可思议的是教会的衣服却有着不同的颜色”,因此他说,“这件衣服可以有着各种各样的款式,但是绝不允许有任何的损坏和缝隙。”[24]基督的衣服和教会的衣服有着截然不同款式的两件事情,这也是分裂和统一的问题所在。

还有一种是关于实质性问题的争论,但是到了最后,却往往就会陷入更加过分的深奥和晦涩之中,这样一来,它就成了一件诡辩的事情,而不是反映最实质性的事情了。一个具备很好的判断能力和理解能力的人,有时会听闻那些无知的人们表达不同的意见,但是其实他心里是很明白的,看似存在很大分歧的人事实上说的是同一回事,问题是他们不肯承认。如果人与人之间在判断上真的有那么大的差距,那么我们难道不可以认为,了解人们心理想法的上帝实际上已经观察出,那些脆弱的人们在自己的一些自相矛盾的说法中讲的其实是相同的事情,并且因此对那些可笑的和自相矛盾的说法都进行接受吗?这样精彩的争论的实质,是由圣保罗提出来的,对于同样的事情,他也提出了一些警告和劝诫:

“要对那些不虔诚的谈论以及所谓‘知识’的荒谬辩论进行避免。”[25]

人们创造了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对立,并且他们也给这些对立强加上了十分确定的新的名称,结果本来应该是依靠意义支配的术语,但是事实上这却变成了依靠术语支配的意义。也有两种虚假的和平或者说是统一:一种就是,和平的基础只不过是一种绝对的无知的表现,因为在黑暗之中,所有的色彩都是一致的;另外一种就是,完全吸收本质上互相矛盾的所有观念和理论,结果将真理与谬误混淆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真实与虚假就像出现在尼布贾尼撒梦中的雕塑一样,那雕塑的脚趾一半是铁制成的,一半是泥制成的,铁和泥虽然可以粘在一起,但是却永远也不能融为一体。

每当说到宗教的统一,人们必须要注意的是,不能刻意地为了实现或巩固宗教的统一而肆意废除甚至破坏仁爱和人类社会的规范。基督教徒有两把利剑[26]:一把用于解决灵魂的问题,另一把则用于解决尘世的问题。在维护宗教的职责上,这两方面都有相当重要的责任和地位。但是,切记万万不可使用第三把剑,即穆罕默德的剑,或相似的其他方式。这也就是说,武力不能作为传教的途径,靠血腥的迫害来迫使人们改变信仰也是不可取的,除了真正出现了一些明目张胆的诬蔑教会、亵渎神灵的事情,又或者是在将宗教掺杂于覆灭国家的阴谋诡计的时刻。不可以去煽动敌对势力,鼓动并谋划叛乱,甚或把利剑发给各种各样蓄意颠覆那些顺应上帝旨意的政府的民众。原因在于使用武力传教,无异于用上帝所传的第一块法版去碰击第二块法版[27],所以以为世间的人们都应该是基督徒,而忘记了其实基督徒本身首先应该是人。当诗人卢克莱修看到释迦们狠心地用亲生女儿进行祭奠时[28],曾惊讶地说道[29]:

“宗教竟然让人犯下如此可怕的罪恶。”[30]

但是如果他看到了法兰西1572年8月23日巴托罗缪节之夜发生的异教徒大屠杀,或者1605年11月5日信徒福克斯谋杀英王和议员的阴谋的话,他肯定会更有理由发出如此的感慨了,并且会异常坚定地反对宗教和力主无神论了!

因此,还是不要为了宗教信仰的问题而肆意挥舞那柄尘世之剑吧!一旦权教之剑被交给了无知的民众,那社会中将会上演最荒谬和最可怕的行动!而这样的行径只有魔鬼和那些“再受洗派”[31]的狂热迷信分子才做得出来。当魔鬼说:“我要到天堂和上帝平起平坐。”[32]这固然是肆无忌惮地、贸然地亵渎神灵的论调,但是假如使上帝来到人世间并让他说:“我将像可怕的魔鬼一样降临到人世间。”那何尝不是更加肆无忌惮的亵渎神灵之举?但是,任何用宗教的名义谋杀君主、毒害人民,覆灭国家和政权,就好比将圣灵的徽记由美丽高贵的鸽子变成了丑陋低俗的兀鹰和乌鸦一样,把救济苍生的行船变成了凶狠并且充满了罪恶的海盗船。如此所作所为不正是亵渎神灵的恶举吗?

所以,对于一切用宗教和信仰作为名义而进行鼓动暴力的行为,以及所有为这样的行为辩护的异端邪说,君王们都应该挥舞他们的法律利剑,学者们应当利用他们手中的有力的工具——笔,这就像天使手中挥舞的夺魂金杖,把那些助长以上恶行的言行统统予以诛杀和讨伐,并将其打入地狱,使其万劫不复!

在所有关于宗教的理论中,没有哪句话比使徒圣雅各的这句话更加凝练和高明:“愤怒的感情并不能够真正体现出上帝的正义!”巧合的是,还有一位教士说了同样意义深远的话:“凡是欺压别人良心和信仰的人们,他们大多都是为了达到他自身的目的和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