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品评历史人物是传统史学的一项重点,正史论赞中含有许多深刻的评断与精彩的议论。宋代理学兴起,理学家注重理气、心性等哲学论题的探讨,不重视历史知识的取得,其论历史人物,取径也就与史学家很不相同。理学家不完全以得失成败为品评历史人物的主要标准,而是特别强调义理在历史人物身上的体现,并以之评论其地位高下。义理在人物身上的体现,是人物的价值所在,圣人是义理的完整体现,气象宏大纯粹,如同天地,覆载一切,地位至高无上。学圣人而有成者是贤人,贤人也有接近圣人的气象。读书人以学圣贤为目的,也应展现出儒者的气象。这样的观念在二程思想中相当清楚,伊川先生的《颜子所好何学论》对这个观念做了理论上的说明。
伊川在肯定颜子的同时,面对的问题是应该怎样看待孟子。这是因为周濂溪建立的道统,程、张诸人均无异议,孟学既是圣学的正宗,孟子当然也是圣人的传人。那么,为什么我们应该学颜子之学圣人,而不是学孟子以承继圣人之学?伊川比较颜子与孟子,分析两人气质的不同,指出颜子“温淳渊懿,于道得之更深粹,近圣人气象”。也就是说,在人物整体表现上,颜子比孟子近于圣人,有了这样的解释,在如何学圣人的这个问题上,就会得到宜于学颜子而不宜从孟子入手的答案。
朱子基本赞成程子的看法。在《语类》卷九十五,有两条谈到程子关于颜、孟的话语:
“孟子才高,学之无可依据”,为他元来见识自高。颜子才虽未尝不高,然其学却细腻切实,所以学者有用力处。孟子终是粗。伊川曰:“学者须是学颜子。”孟子说得粗,不甚子细,只是他才高,自至那地位。若学者学他,或会错认了他意思。若颜子说话,便可下手做;孟子底,更须解说方得。
朱子同意程子学颜渊的主张,并做了进一步说明,指出孟子比颜子来说,显得粗了些。虽然朱子是在讲孟子的学说,但也隐含着对颜、孟的整体了解。虽然颜、孟二人才华都高,都能体会圣人义理,把握的方向却不同,呈现出细、粗的差别,多少反映了人物本质上的歧异。读书求学若能了解颜、孟二人的不同,易于懂得两人学说的要义,更能掌握学习的方法。
程子说颜子“温淳渊懿”,朱子又说他的学说“细腻切实”,是否颜子是一位温和细心的人,而这一类型就是程、朱等理学家所推崇,认为近于圣人气象的人呢?当然不是。朱子在注《论语·颜渊》的《仲弓问仁》章时,把颜子与仲弓做一对比,指出两人之学有乾道与坤道的不同。朱子的学生辅广就此向老师请教,朱子的说明载于《语类》卷四十二:
仲弓资质温粹,颜子资质刚明。“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子之于仁,刚健果决,如天旋地转,雷动风行做将去!仲弓则敛藏严谨做将去。颜子如创业之君,仲弓如守成之君。颜子如汉高祖,仲弓如汉文帝。伊川曰:“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却与天地同体。其次惟庄敬以持养。”颜子则是明得尽者也,仲弓则是庄敬以持养之者也,及其成功,一也。
在这段话中,朱子指出颜子的资质是刚明,表现出刚健果决的风格,甚至可以用创业之君的刘邦来做譬喻。刘邦的作为是可以用刚健果决来描述,而决不可用温和仔细来形容的。当然,朱子是把颜子与仲弓来做对比,借仲弓的温粹以衬托颜子的刚明,正如借孟子的粗更能显现颜子的细。朱子采用对比的手法,直探人物本质上的特点,当能予人极为鲜明的印象。再者,朱子还引用伊川讲资质美者,可以与天地同体的话来形容颜子,应该有其意义。显然也认为颜子是最近于圣人的,只是没有提到“圣人气象”四个字而已。
汉代以来,伊川推崇大毛公、董仲舒、扬雄三人,以为“近儒者气象”。三人之中,扬雄稍逊。但是,伊川对于为何选出他们三人,其他人物又何以不得圣贤之意,不近儒者气象,均未做较为详细的说明。可能是程子认为孟子以下的学者之中,仅仅他们三人值得一提而已。朱子的态度就严肃得多,显然并不满意伊川的论点,例如大毛公,朱子根本不谈,学生问他伊川为什么重视大毛公,他只是说大毛公的事不清楚,注的《诗经》虽然简易却不泥章句等一些不关痛痒的话。
朱子于汉代以下学者中,显然特别重视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四人,并作为与学生研讨的对象。依照朱子自己的看法,四人之中,董仲舒、王通居前,扬雄、韩愈殿后。朱子何以选取这四位,如何安排前后次序,必然有一番道理,也包含朱子讲历史人物的一些重要观点。
朱子说:“汉儒惟董仲舒纯粹,其学甚正,非诸人比。”又说:“只有董仲舒资质纯良,摸索道得数句著,……然亦非它真见得这道理。”另外,在回答学生问董仲舒与王通的比较时,说:“仲舒本领纯正。……班固所谓‘纯儒’,极是。……要之,文中论治体处,高似仲舒,而本领不及;爽似仲舒,而纯不及。”从这些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朱子之推崇董仲舒,将他列于汉代以下儒者的首位,主要理由是董仲舒“资质纯良”与“本领纯正”。朱子相当重视历史人物的资质,论述态度亦十分严谨,如他以资质刚明称颜子,即绝不同意弟子辅广所说:“看得荀子资质,也是个刚明底人。”依据理学的基本观念,“资质”可以解释为人所禀阴阳五行之气,聚积而成的一定品质。比如,贤、智、愚、不肖有其先天上的不同,那就是所禀之气有清、正、浊、偏之区别。但杰出人物不能只是依恃先天禀赋,还要靠后天的努力,这就是本领。钱穆认为朱子论人物,先论其本领。至于“本领”所指为何?钱穆的解释是:“本领在其心术,即其学问所在,即在其知有义与否,与其所知义理之大小深浅也。”主要是指义理的呈现。从朱子论董仲舒,可以看出他论历史人物兼顾先天禀赋与后天作为。但是,人物的先天禀赋固然应该了解,却较难进一步讨论,只有人物的后天作为,特别是义理呈现之多少,可以深入分析,细加检讨,自然成为朱子论历史人物的主要内容。
朱子重视王通,将他的地位置于扬雄、韩愈之上,也可以看出朱子论历史人物的方法与识见。朱子没有强调王通的资质,显然不认为他的资质有何值得称述的地方。至于王通的本领,朱子认为不如董仲舒,却较房玄龄、魏徵等人为佳。朱子肯定王通是有些“本领”的人,所以对他相当推崇;而且再三向颇为困惑的学生讲解,要他们了解体会。朱子说:“文中有志于天下,亦识得三代制度”,“文中子根脚浅,然却是以天下为心,分明是要见诸事业”,“文中子他当时要为伊周事业,见道不行,急急地要做孔子。他要学伊周,其志甚不卑”,“这也是他(王通)志大,要学古人”。可以看到朱子一再强调的是王通的心志,非但房、魏远远不如,韩愈一心讨官职,也大为不如。王通怀有做一番大事业的心志,也拟定了规模宏阔的制度,这些朱子都至为称赞,但他对义理之学殊欠了解,未有工夫,则是朱子认为他“本领”不高、不及董仲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