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
张怀仁来到义庄的时候,正好前去大理寺的助手归来,几经询问,洛烟的身世与其诉说相符,但不代表能够排除嫌疑。身在长安的洪流之中,没有人是绝对安稳之人。即便身份系伪造又如何,张怀仁也不会放在眼里。张怀仁对洛烟算是一见倾心,长久以来他都是孤身一人,如今长安局势不安,他早已有隐退之心,不想再牵扯到权谋之中。一见洛烟定终身,如若离开长安,张怀仁必带洛烟一起离开,一切权谋利益,皆是过往云烟。
义庄在西市靠北的角落里,一般命案的死尸在未破案之前,都暂时安放在这里,等待医正查验其死因。张怀仁一脚踏进义庄,负责看守尸体的辇者小吏忙恭敬道:“见过张校尉。”
张怀仁会心一笑:“我不做校尉很久了。”
小吏拱手行礼道:“在小人眼里,您永远都是张校尉。”
张怀仁挥挥手道:“六坊坊主尸体可曾查验?”
“医正已验明死因,皆为中毒而死。”
“尸体呢?”
“已被其家眷带回。还剩一人,怀珠坊坊主赵醇正。”
张怀仁随小吏来到停尸间,刚打开门便迎来一股恶臭味。二人用手遮住口鼻,缓步进入。
尸体已过三日,由于肠道堆积杂物而膨胀,腹部隆起。肌肤呈现污绿色斑点,口鼻溢出黑色血水,因为中毒而死,尸身还未有太多腐败迹象。张怀仁看到死者面部表情狰狞,仿佛看到鬼魂一般恐惧,不禁问道:“医正查验后怎么说?”
小吏道:“经医正查验,六坊坊主皆中癫蛊而死,体内都具两种毒物。莨菪,以及寒食散。”
“寒食散?”张怀仁不禁眉头微皱。寒食散乃禁药,服之可产生幻觉,常欲得热,恍惚喜忘,心中怵惕如恐,短气呕逆,腹中防响,五脏不调。难怪尸身面部狰狞,恐被毒物所控。
赵醇正经营怀珠坊多年,以仿制宫廷珠宝贩卖为生,也替卫国公收敛民间珍宝。死去的六坊坊主皆为卫国公做事,很明显猖匪是为卫国公而来,张怀仁怀疑,这并非一人所为,能够在长安连杀六人,并且均为卫国公之人,不是一般猖匪能够做的到的,背后肯定隐藏着更大的势力。卫国公素来与安禄山不和,长安城中也多胡人,只是胡人杀人的手法与凶手不同,他们不善用毒,而凶手用毒高深莫测。
张怀仁并没有派人去大理寺查阅众药坊账册,万年县承定已派人查阅,不曾获得线索,如若不然,也不会命主簿请自己来探案。死者皆中毒而死,莨菪,草本、黑色、叶互生,花呈黄色,结蒴果,有毒,可入药;寒食散,禁药,以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加以中草药炼制,可至幻,成瘾。
张怀仁想起来一个人,此人是一名江湖术士,擅方术,以药为引,可使人于闹市之中看见卧龙飞凤,甚至江河山川。
不做过多停留,张怀仁便起身赶往东市。长安东市紫秀坊附近废弃坊市,占据两条大街,聚集着天下各方来客,鱼龙混杂,各路牛鬼蛇神长聚于此处,常装各类异服,各行祭祀,阴森恐怖,人称“鬼市”。
张怀仁吩咐助手前往县衙,密切关注蔡主簿与县丞动向,之后离开义庄,便有影子盯上了他,尾随其行。张怀仁假装毫不知情,继续赶路,待查明寒食散去向,再收拾影子不迟。
而在此前半个时辰,洛烟离开落玉坊,被县丞一等命人请至县衙,为国公府客卿骞昂抚琴助兴。
六
紫秀坊在东市偏南,需要穿过四个街口,每个街口间又有八条暗巷,前后需要将近半个时辰。此时夜幕降临,长安城中众坊门外已悬起灯笼,负责治安的右骁尉已分批轮流守夜,待到亥正,便会夜禁。
紫秀坊是一座废弃宅院,很多外族因被长安排挤,聚集于此地,久而久之,慢慢地发现壮大,成为如今名震长安的鬼市。张怀仁在做校尉之时,曾虽大军出征西北,西北方诸国皆有同袍于此,因此很多鬼市的人都将张怀仁看做死敌,都想杀之而后快。但张怀仁为朝堂之人,也并不会因为查案而赶尽杀绝,更不会因为一己私欲而妄生恶念。因此鬼市之人,虽然仇恨张怀仁,却没有真正合适的理由杀他。
来到紫秀坊门外,张怀仁微微侧头,暗桩行至巷口边没有再紧随。张怀仁毫不客气,一脚踹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诸多头戴面具,身着异服之人围了上来,他们一边跟着鼓声舞动,一边对张怀仁做着祭祀的动作。张怀仁巴拉着人群,大声吼道:“让开!我不想杀人。”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突然头顶前方掠过一只乌鸦,乌鸦的体型健硕,乃平常六倍有余。人群轰然散去,乌鸦张口鸣啼直奔张怀仁而来。
张怀仁急忙拔出佩剑,用力挥去,剑却落空。乌鸦并没有闪躲,而是穿过剑身,锋利的爪子划过他的脸庞。张怀仁顿时感觉面部滚烫,用手一摸,指尖沾染到一丝血迹。
张怀仁明白,此乃幻术,以迷幻药粉为引,将自身或者攻击的兵器化作乌鸦。张怀仁闭眼口中默念道:“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毒龙遁形。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我志扬迈,水起风生!天高地阔,流水行云。清新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说罢,张怀仁睁开双眼,双手持剑,眼看乌鸦的第二次攻击已经到来。张怀仁纵然一跃,起身举剑冲乌鸦的利爪而来,当剑尖抵达利爪时,只听见他口中一声“破”,乌鸦顿时消失于无形。待到落地之时,张怀仁手持宝剑,剑尖直指一面部狰狞,涂满各色图腾之人脖颈。
那人急忙道:“张校尉莫要冲动。”
张怀仁道:“你是想试试我的剑术,还是想杀了我?”
那人道:“那张校尉前来,不会是想找我这个老朋友叙旧吧。”
张怀仁将剑收起来,说道:“老疤,找个能说话的地。”
“随我来。”
二人来到弄堂,老疤吩咐所有人在门外守着,二人便坐在桌前,斟酒对饮起来。
老疤问他:“你来我们鬼市做什么?不是找我喝酒的吧。”
张怀仁道:“你最近有没有卖寒食散给别人?”
老疤警惕地看着他,毕竟张怀仁依旧是朝廷的人:“问这个做什么?”
“近日万年县有六位坊主被杀,皆中寒食散之毒,死相恐怖,死前怕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张怀仁并没有刻意隐瞒:“你是长安最好的方术术士,你的幻术可以假乱真。寒食散被列为禁药,整个长安城也只有你手里有寒食散。”
老疤喝了一杯酒,眼里满是猜疑,不紧不慢地说道:“寒食散为禁药,如果我告诉了你,岂不是承认自己违法买卖禁药吗?我这里没有寒食散,只有酒。”
张怀仁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但是为了救罗维良,他不得不查案。只见他眼神凶狠,嘴角微触道:“别逼我。”
城西,万年县衙后院。
洛烟善抚琴吟诗,她的琴技并未达到超群的境界,却也了得。洛烟头戴面纱,不轻易露出面容,一来是为了勾起客人的兴趣,二来是避免麻烦。而她之所以第一次见面便向张怀仁以诚相待,是因为张怀仁虽然是兵,有匪气,但她听闻过其诸多事迹,也是仰慕不已。
骞昂想要洛烟陪其喝酒,但蔡主簿考虑到落玉坊坊主臻氏的背景,便劝他像洛烟这样的女子,只可远观,否则则失去了韵味。
骞昂是的好色之徒,但也知道臻氏是国公大人好不容易从安禄山处挖过来的暗桩,臻氏的人自然不好惹,便作罢。
蔡主簿奉承道:“永宁坊近日来了几位绝色美人,听坊主说其中一人房中之术甚是了得,擅耳技,巧舌如簧,尝令人血脉张也。”
骞昂听闻,眼里光芒大放:“竟有这等女子,本大人一定要去尝尝。”
蔡主簿看到骞昂激动的模样,不禁心头大喜:“小人这就安排。”
洛烟只是笑笑,为其斟了一杯酒,已示歉意。再多吟唱了一曲《东武吟》,便告别了几人,匆忙出了衙门,坐上马车赶往落玉坊。
七
将骞昂大人送到永宁坊已是亥初,夜幕降临,灯火阑珊。蔡主簿辞别了骞昂,命坊间歌女陪其左右,好生伺候。之后便驱车赶回县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便是从罗维良的口中探知关于永王的秘密。
万年县悄无声息地抓捕罗维良已有一月,罗维良心坚如石,从未开口说过一句有关永王的事情。蔡主簿命人对其实施各种刑罚,依旧没能撬开他的嘴。而如今张怀仁以案件作为要挟释放罗维良,为了探案邀功,他也不得不释放罗维良。只是在释放前,他必须得到罗维良口中关于永王的秘密,这样极有可能会有更大的功劳。若是能够替卫国公绊倒永王,那么自己在长安城便可平步青云。届时,什么县丞,什么张怀仁,即便是游击将军又如何,他也不会放在眼里,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张怀仁不想伤害眼前这个江湖术士,老疤虽然长相丑陋脾气古怪,但并非一个大奸大恶之人,虽然做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但也都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张怀仁在做校尉时,曾随大军出兵突厥等部,而老疤正是突厥人,因此二人算是仇人。但自从张怀仁弃军之后,成了现如今的春风亭亭长,维护地方治安,鬼市多多少少都受过张怀仁的恩情,若不是他,怕朝廷早已抹去鬼市、抹去他们这些见不得阳光之人。所以,于情于理,老疤与张怀仁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老疤问他道:“六坊坊主皆为国公之人,死有余辜,张校尉果真要查探真相,将为民除害之人绳之以法吗?”
张怀仁看着他那深邃的眼睛道:“我只想救人。”
“救谁?”
“一个同袍兄弟,一个生死兄弟。”
老疤看到他眼里的真挚,不禁问道:“救人与查案有何关联?”
张怀仁为了探知真相,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如实相报:“此人被关押至万年县牢房,我与县主簿达成协议,若查得真凶,可换兄弟出狱。”
老疤沉默了片刻,道:“若是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我便告知寒食散去向?”
“是何请求?”
“不要把真凶交给朝廷。”老疤继续说道:“奸相当道,无恶不作。此人虽忤逆王法,却为百姓出气,是个英雄。若张校尉答应老疤这个请求,老疤便如实告知寒食散去向,助张校尉救人。”
张怀仁虽然与蔡主簿达成协议,却并没有打算查出真凶,而是为了有机会救罗维良出狱,所以对于老疤的请求,他没有理由拒绝:“好,我答应你。”
老疤笑了笑,斟了一杯酒道:“近日确有人从我这里购买过寒食散,十日之前,来了一名身着男装的女子,以黑衣遮面,看不清面容、年纪、何许人也。不过,她虽身着男装,身上却又一股胭脂味,还有女人独有的体香。”
张怀仁眉头微皱:“此人可还有其他特别之处?”
“配饰,腰间的配饰。”老疤道:“她的腰间有一块玉佩,玉佩上的雕花很特别,刻着一只似猫非猫的野兽。”
“似猫非猫的野兽?”张怀仁迷惑不已,从未听闻此物。
“与猫相似,却又不同。与虎相似,却也不同。牙齿尖锐,头重身轻。”
张怀仁想到了外邦,也只有那些外族之人会佩戴如此奇怪的物件。但鬼市聚集着外族各部,连老疤也不知道的东西,怕是整个长安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或者,老疤并没有说实话,或者他只说了一半,其他的很可能关系到鬼市自身利益,让他不得不隐瞒。
“还有一人。”
张怀仁惊讶不已:“什么?还有一人?”
老疤道:“对,还有一人,虽然乔装打扮,但我还是一眼认出来了,便是万年县蔡主簿。”
要说外族之人要刺杀卫国公,尚且有理由可寻,毕竟卫国公执政,朝廷无能,手下官兵烧杀掠夺无恶不作,百姓皆想杀之。而蔡主簿不同,他本为卫国公之人,完全没有刺杀卫国公的道理可言。那么他购买寒食散,做何用途?寒食散有至幻之用,难不成他是想以寒食散功效来对付罗维良?从而得到他身上关于永王的情报?若是罗维良出卖了永王,怕是性命不保,得尽快设法救其出狱,永王的暗桩绝不止罗维良一人,如若万年牢房有其暗桩,一旦知晓罗维良没有了利用价值,怕是他会遭遇不测。
辞别了老疤,张怀仁便离开了鬼市,行至一道暗巷,便回头看着尾随自己的影子。黑衣人见自己暴露,并没有退缩逃走,而是拔剑相迎。
张怀仁淡然道:“跟了我这么久,怕是你回不去了。”
黑衣人一口并不标准的唐话道:“我从未想过会活着回去,你已探知线索,所以我必须杀了你。”
张怀仁不紧不慢道:“你有那个本事吗?”
“我想试试。”
张怀仁不想在长安城中杀人,但面对敌人他从不退缩。拔出宝剑,道:“你是外族?说出你的幕后主使,我便留你一命。”
黑衣人并未开口,挥剑而来。张怀仁十八岁从军,随游骑将军张无价南征北战,杀敌无数,多年来练就一身本领,黑衣人虽年轻气盛,却依旧不是张怀仁的对手,很快便被其打到在地。
黑衣人自知性命不保,从腰间掏出一颗毒药吞下,厉声说道:“圣人只知长居兴庆宫内,同贵妃日夜享乐欢愉,尔等为官,却只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如此这般,长安必乱。哈哈哈哈。”
张怀仁看着他口吐鲜血,很快没了生命迹象,心中波澜不惊。现已查明蔡主簿与外族人购得寒食散,只需弄清楚到底是哪一部族的人,距离查得真凶便不远了。此时已经临近亥正,夜色暗淡,夜禁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