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八
路过落玉坊时,张怀仁看到坊门并未关闭。像这样饮酒作乐的坊市,背后都有朝廷重臣撑腰,所以右骁尉并不会对其强制关闭。张怀仁看到坊内灯火辉煌,诸多长安城中公子正饮酒对歌,便跨了进去。
臻氏看到张怀仁到来,忙迎上来行礼道:“张亭长可是来听洛烟抚琴?”
张怀仁道:“带我去洛烟的房间。”
臻氏抬头,眼里光芒连闪,片刻便定睛道:“喏。”
张怀仁上了楼,便示意臻氏退下,徒留他与洛烟二人留在房内。臻氏离开后,张怀仁便关上了门,坐在桌前,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洛烟端坐于对面,摘下面纱道:“张亭长是想留在洛烟处过夜吗?”
“有何不妥吗?”
洛烟微微一笑,倾城的容颜让人难以忘怀:“洛烟只是这长安城众坊市中微不足道的一届女子,张亭长想要,洛烟不敢不从。”
张怀仁看着她那如水的双眸,干净透彻,仿若清水一般:“你的眼睛很清澈,如此清澈的眼睛不多见了,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不知张亭长想起了哪位故人?”
“一个同袍兄弟。”张怀仁说道:“他的眼睛也很清澈,如同清水般单纯。”
洛烟道:“有时候看似单纯,却暗藏心机。”
张怀仁只是笑笑:“对,永王正是看中了他这点,将他插在万年县衙做暗桩,目的是搜罗卫国公欺压百姓的罪证,被人识破,关入大牢。”
洛烟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张亭长是想救他?”
“是。”
“那洛烟能做什么呢?”
张怀仁看着她那依旧清澈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一丝的情绪波动。他很明白,隐藏在这双眼睛之下的情绪,才最致命。他看不懂眼前这个拥有绝世容颜的美人,不知道她是真的纯净还是暗藏祸心。在这长安城中,在这用以作乐的落玉坊里,又有谁能够始终保持一颗初心?可是,张怀仁依旧选择相信洛烟是一个单纯女子,正如她自己所说:流落长安,实属无奈。
张怀仁道:“不需要洛烟做什么,最好什么都别做。”
洛烟饮下一杯酒道:“张亭长不想洛烟做什么,洛烟便什么也不做。”
张怀仁一口喝下那杯酒,将酒樽“啪”的放在桌上道:“若是我想带你离开长安,你可愿随我一同离开?”
洛烟嫣然一笑道:“张亭长莫要说笑了,你我今日相识,张亭长为何偏偏要带洛烟离开?”
“长安城不是你我这类人应该待的地方。”张怀仁推心置腹道:“圣人不似从前那般爱民如子,将朝中大小事务交由国公等人打理,而奸臣当道,朝堂混乱,长安已不是从前的长安了。我不愿再为这样的朝廷做事,所以我想离开。待我救出同袍兄弟,我们就离开长安,去往江南,过寻常百姓的日子。”
洛烟没有回答,只是饮了一杯酒,抬起头看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她的眼角有些湿润,在长安城这权力富贵的漩涡中,又有谁看得明白?又有谁愿意离开?洛烟何尝不愿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她一届女流之辈,又有何能力离开?而张怀仁,虽然洛烟听闻过关于他的传闻,即使他有那么多生死兄弟又能怎样?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亭长,朝廷编外人员,丁点权力都没有的亭长,又如何能挣脱这长安的束缚?想要在这长安城中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怕是比登天还难。
这一夜,张怀仁留在洛烟房间。二人相敬如宾,互未僭越。张怀仁在地上,洛烟在床上,张怀仁怀抱美梦睡去,而洛烟却一夜未眠。
几个时辰后,月色隐没在天际,太阳升起。
夜里不知过了多久,洛烟才得已入睡,醒来时,听到街上人群吵杂。洛阳起床打开窗,看到不远处街边的树木落叶凋零,才知秋末,这长安城又凄冷了一分。再远一点,她看到望楼上标注着时间为巳正。
洛烟为香炉里添了一块香料,伸手扇了扇那缕细烟。正有一丝微风轻抚她的脸庞,带着些许的伤,她回过头,张怀仁已经起身来到门口。
洛烟道:“张亭长要走了吗?”
张怀仁回答:“已至巳时,我需走一趟县衙,我已想到办法救人。”
“那就愿张亭长得偿所愿。”
张怀仁道:“救人之后,我便回来找你。什么也别做,就在落玉坊等我。”
“洛烟明白。”
九
霜气横秋,阳光阴冷。初六日,巳正。日值岁破,太岁所冲之辰也。
出了落玉坊,张怀仁便看到守候多时的助手。助手带来了一个消息,万年县主簿已被县丞关押,午时便要移交大理寺关押。
张怀仁询问道:“可知是何原因?”
助手答:“昨夜子时,相府客卿骞昂大人离开七秀坊,回到府中便暴毙身亡。”
“与蔡主簿何干?”
“昨日酉末戌初,县丞大人留骞昂大人于县衙饮酒作乐。之后戌正,蔡主簿送骞昂大人前往七秀坊寻欢,过后骞昂大人回到府中便暴毙身亡。县丞大人已抓捕七秀坊坊主及娼女多人,经盘问,供出了蔡主簿为主谋。”
张怀仁继续问道:“死因为何?”
“与六坊坊主一样,死于寒食散与莨菪之毒。”
张怀仁虽只听得几句,却已明白个中因由。蔡主簿为人奸诈懦弱,善阿谀奉承,一心想要平步青云享权力富贵,断然不会杀害国公府门客。骞昂的死,加上六坊坊主,让卫国公异常震怒,不得不给万年县承施压。高压之下,县承不得不找个替死鬼承担责任。而向来擅献媚的蔡主簿想要力压县丞,因此他便成了最佳人选。更何况骞昂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张怀仁知道蔡主簿不可能会是凶手,而且还要靠他释放罗维良。本来张怀仁想以蔡主簿购买寒食散为由,要挟他释放罗维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一旦蔡主簿被送往大理寺三司会审,大理寺又多是卫国公之人,怕是再也无力回天。所以要救罗维良,必须先救蔡主簿。
张怀仁准备即刻动身万年县衙,回头抬眼看见洛烟正站在窗前,目视前方不远处的望楼。洛烟的样子很美,虽面无表情却内心波涛汹涌。张怀仁知道这样的神情,说明她的心里有心事,因放心不下,便命助手留在落玉坊,之后转身离开。
洛烟眼看张怀仁离开落玉坊,她知道他要去县衙救人。张怀仁离开之后,洛烟便听到扣门声,转身望去,是落玉坊坊主臻氏。
臻氏笑颜如花,看着洛烟心事重重的样子道:“洛烟是将张公放在心上了。”
洛烟平淡地看着她道:“洛烟心中只有家人。”
臻氏漫步走向窗口,她走路的动作很轻,举止很优雅。洛烟虽已跟随学习数日,却还是做不到她那般优雅。大唐的妆容很厚重,也很精致,洛烟很少像臻氏这般装点面容,这也是她以薄纱遮面的缘由之一。
臻氏看着张怀仁逐渐消失的背影,看着万年县众坊门前热闹的大街。街上的百姓虽然看似安居乐业,但谁都知道在当今的大唐帝都长安里,一点也不太平。太平,从来都只在盛世。太平,从来都只是百姓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宿愿而已。
臻氏道:“在这长安城中,你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未来的。”
臻氏对洛烟虽然很好,但洛烟始终对臻氏有一丝丝的防备之心。臻氏虽为胡人,却为卫国公效力,但又深得安将军器重,盘旋于两方势力中间,这样的女人,城府太深。洛烟是受臻氏悉心教导才成为的歌女,正因为如此熟悉,所以才更防备。
面对臻氏的感叹,洛烟笑而不语。
臻氏又说道:“张公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张公这个人,太重道义,心太狠。”
洛烟笑道:“何以见得?莫不是姐姐惧怕张公?”
臻氏的眼睛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只是片刻间恢复平静。“张公此人,人神惧怕。倒是洛烟你,莫怪姐姐没提醒你,有些事,不是你应该做的。倘若违背了最初的心,很可能会带来灾祸。”
十
杨国忠端坐在堂前,骞昂的死才让他隐约感觉到猖匪的目标很可能就是自己。只是过去了整整一天,对于猖匪的线索还是没有丝毫进展。万年县承不是一个懂得查案之人,要想尽快抓住猖匪,还是得靠大理寺。于是清早便派人前去大理寺,请大理司直前来。
“报!”相府门前骁卫急忙前来跪地行礼道:“禀大人,大理司直杜大人门外求见。”
杨国忠挥手道:“让他进来。”
“喏。”
大理司直杜之巽手提长袍碎步急忙进门,看到杨国忠面如铁色,忙低下头来到面前,跪地行礼道:“大理司直拜见国公大人。”
“起来吧。”
大理司直杜之巽起身,微微弯腰抱拳行礼。“不知国公大人今日让下官前来,所谓何事?”
杨国忠道:“你不知所谓何事吗?”
杜之巽见他欲怒,忙道:“国公大人可说的是六坊坊主被杀一案?此案一直由万年县经手,相必已经查的凶犯。”
杨国忠微怒道:“若是查得,本相叫你来做什么!”
杜之巽忙跪地道:“若是交由大理寺查案,还需国公大人盖印。”
杨国忠道:“这是自然。本相立即修书与万年县丞,此案便交由你大理寺查办。许你一日,今夜亥正,若是查不出凶犯,本相便收了你的官职。”
大理司直杜之巽之所以敢接过此案,因为前一日他已得知春风亭亭长张怀仁正在查办此案。对于张怀仁他还是很了解的,虽然张怀仁不参与党争而置身事外,无法为已所用。但对于查案,他很认真,心里装着长安百姓。大理寺曾多次得到他的协助,破获数起案件,功劳甚大。这次只需要从万年县手中拿回张怀仁,此案的功劳必定为大理寺所有。
张怀仁来到万年县衙,见到了县丞大人。县丞大人一番惺惺作态道:“昨日辛苦张亭长苦苦查案,虽未抓到凶手却也劳苦功高,此案已经了结,待本县丞呈报国公大人,再为张亭长报功。”
张怀仁看着他那一脸奸相,不免心生厌恶,却也表现得如常态:“县丞大人真的认为蔡主簿就是真凶吗?”
县丞不以为然:“昨日骞昂大人留在县衙用饭,一切皆为蔡主簿安排。蔡主簿为骞昂大人安排了七秀坊寻乐,过后便死在府中。本县丞已经查明,蔡主簿安排娼女以毒谋害骞昂大人,已经结审画押,难不成还有假的不成。”
县丞面露凶相,眼神坚定,怕是不会轻易放过蔡主簿。在长安为官,从来没有情义,有的只是暂时的利益合作。蔡主簿一心想要压倒县承,这次牵扯到骞昂的死,县丞便抓住这个机会想要至蔡主簿于死地。机会难得,失不再来。
张怀仁想要蔡主簿释放罗维良,而如今蔡主簿自身难保,落入大牢,想要救罗维良,就得重新想办法。张怀仁看出县丞一心要蔡主簿死,便问道:“县丞大人手中,怕只有蔡主簿认罪的供状吧。”
县丞道:“有此供状,就已经够了。”
“国公大人命您彻查六坊坊主被杀一案,你我皆知仅凭蔡主簿一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背后还有其他帮手。”
县丞眉头微皱:“那张亭长有何见解?”
张怀仁道:“蔡主簿谋杀骞昂大人,死有余辜。但若不将背后之人抓捕归案,怕是命案还会再犯,到时候国公大人追究起来,怕是很难搪塞过去。”
“张亭长所言极是。”
张怀仁道:“一纸供状,不足以定蔡主簿的罪。张某手中有证据,可证明此案与蔡主簿脱不了干系。”
县丞眼中光芒大放,要知道想要定京兆衙门朝廷命官,一纸供状的确不能至其于死地。倘若有了证据证明,那他将必死无疑。“张亭长有何证据?”
张怀仁心想:既然县丞一心想要蔡主簿死,那自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何况蔡主簿素来阴险狡诈,死有余辜。“六坊坊主皆死于寒食散与莨菪之毒,而蔡主簿近日正于鬼市购买过此等药物。如果我没猜错,蔡主簿家中应该还有遗留,可命人前往搜查。”
县丞想了想说道:“张亭长可是帮了本县丞大忙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本县一律满足。”
张怀仁微微一笑:“张某想向大人讨一个人,此人是张某一个同袍兄弟。”
县丞明知故问道:“何人?”
“罗维良。”
听闻罗维良的名字,县丞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张亭长可知罗维良因触犯唐律而被关押,你向本大人要一个犯人,怕是不妥。”
张怀仁知道县丞肯定不会轻易放了罗维良,罗维良为永王暗桩,身上自然有很多秘密,也是县丞讨好相国的筹码,任谁也不会轻易放了他。张怀仁道:“近日有外族来到长安,改名换姓,够得寒食散与莨菪之毒,以癫蛊杀人。县丞大人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在长安作乱吗?”
县丞明白张怀仁的意思,怕是张怀仁已经查得真凶线索,否则不会说出来。他们都知道蔡主簿不是真凶,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张怀仁说出来线索,目的很明白:就是以真凶为要挟,让县丞释放罗维良。
张怀仁道:“六坊坊主被杀,皆为国公府之人。骞昂大人被害,也是国公府之人。杀人者的目的还不够明显吗?若是真凶依旧逍遥法外,怕是到时候国公大人性命堪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