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一
洛烟一直在等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只能是由臻氏带来。洛烟来长安谋事,一切都是臻氏在帮忙打点。对于长安之外的人而言,长安是个繁华之地,是彰显大唐盛世的地方。所有人都向往长安,所有人都惧怕长安。在这个秋末,洛烟看着坊内院落里飘零的落叶,不免心中难安。即使步步为营小心提防,也难掩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大理司直杜大人领了卫国公旨意,风光满面。只要能帮卫国公了结此案,从此平步青云也不在话下。所有人皆知国公大人可谓一手遮天,又有其妹杨玉环得圣人恩宠多年,朝中地位无人能撼动。如得此贵人相助,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只是杜之巽并非贪图富贵之人,党争他也从不放在心上,之所以贪功,是为了去往高位,才能一心查案,保一方百姓平安。
万年县丞没想到大理司直会前来,张怀仁更想不到此时会被大理司直打乱计划。大理司直道:“本官奉国公大人之命,查办六坊坊主被杀一案。万年县丞,请将人贩蔡某交与本官,一干证物悉数移交。”
万年县丞不想被别人抢去头功,张怀仁已查得线索,很快便可以将猖匪抓捕,这时候来抢功,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大人有所不知,下官已查得线索,相信不出两日,定能抓捕猖匪,还望大人宽容两天。”
杜之巽怎会不明白他内心所想:“本官,是奉国公大人之命接管此案。难不成县丞大人是要违背国公大人之命吗?”
万年县丞听闻,即刻抱拳行礼道:“下官不敢。”
杜之巽看着一旁的张怀仁,不免顿生好感。近年来张怀仁帮助大理寺破获多起案件,两人也算相熟,不禁笑道:“张公近日查案辛苦,今日就跟着本官继续查案吧。”
张怀仁看着他,又看向县丞。县丞的眼里充满了奸诈,张怀仁明白,罗维良就关在县衙地牢,倘若自己帮大理寺查案,使得大理寺得头功,怕是县丞怀恨在心,恐罗维良性命不保。只是自己一区区亭长,品阶都没有,又如何拒绝大理寺。若是答应下来,指望大理寺从县衙提人出来,还需另想办法。罗维良本为县衙差役,又在县衙被抓,与其他案件并无瓜葛,根本没有可能让大理寺提人。
杜之巽见其心事重重,道:“张公可有难言之隐?”
张怀仁道:“并无难言之隐。只是张某与县丞大人,还有些私事。”
杜之巽笑道:“没有就好。本官先押人犯前去大理寺,你等处理完私事,本官等你。”
“喏。”
杜之巽命人带走了蔡主簿,对此县丞根本不会在意。七秀坊娼女已死,蔡主簿也已画押认罪,可谓死无对证。县丞见张怀仁并没有离去,知道他为救罗维良而来,不知他手中还有什么筹码,能换罗维良性命?
张怀仁道:“县丞大人,张某不想再浪费大人时间,大人想要什么?张某尽力去办。”
县丞起身道:“张公莫急,且听本大人说一个故事。”
“大人想说什么?”
县丞道:“几年前,本官还是一名小小九品吏员,有幸救了夫人。夫人家室显赫,万贯家财,知道我一心想要在朝廷为官,便托人找到门路。国公大人专政多年,搜刮民脂,买卖官员不在话下。你可知我这一个万年县丞,需要多少银两?”
“请大人明示。”
“十万两白银。”
张怀仁知道国公大人买卖官员之事,只是听闻,未有证据。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如此价格,要知道一文钱便可以买到两颗馒头,十文钱才是一吊,十吊才是一两白银。小小的七品县丞,竟然需要十万两白银,若是尚书中书省各部官员,岂不是天文数字?
县丞继续道:“这只是买官的钱,还要年年供奉,各种金银首饰机巧玩意数不胜数。对此,本官有一账簿,记录与国公府往来账目。罗维良是我见到过最单纯的人,单纯到你根本看不出他会是永王安排的暗桩,倘若不是因为女人,他不会露出马脚。我与国公府往来账目,藏在府内私密之处,只有我与罗维良知道在哪,后来发现账簿不翼而飞,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拿他是问?”
“是。”
县丞坐了下来,脸上流露出无奈的表情道:“本官可以不杀他,也不需要他供出永王秘事。只要他交出账簿,你就可以带他走。”
张怀仁心里很明白,虽然县丞嘴上说不杀,但只有死人不会说话的道理谁都懂,待他拿到账簿,罗维良性命依旧难保。如今之计,也只能先见到罗维良,再做进一步打算。
张怀仁道:“我想见他,除了我,没人能让他开口。”
“好,本官即刻安排,本官等你的好消息。”
十二
距离张怀仁上一次见到罗维良,已经是半年前了,罗维良跟了永王,张怀仁本想离开长安,却做了小小的亭长。他们之间虽然如同袍兄弟,历经生死,却信念不同。罗维良一心想要报效朝廷,听闻永王才智过人并手握重兵,便心心念念成为永王的人。虽然太子有众文人墨客及郭子仪将军支持,但文人素来没有权力,郭将军又年事已高,他并不看好太子。张怀仁在战场上看多了生死,对朝廷也不再那么痴迷,圣人年过七旬,早已不问政事,全权交由杨国忠等人打理,圣人不再是那个开启开元盛世的圣人了,只是一个贪图享乐的老人。张怀仁不想再做兵,不想为这样的朝廷效力,只是无处可去,只是暂时安身长安。
现如今长安人人自危,朝堂混乱,各方节度使拥兵自重,眼看天下将大乱,朝廷依旧不闻不问,张怀仁想要离开长安,去到一个太平之地,过太平日子。罗维良是他为数不多的兄弟之一,他要救他出狱,带他一起离开。
罗维良被关在大牢里,身上的囚服已占满风干的鲜血,脸上的伤口结出黑色的疤痕,看来用刑已久。
罗维良看到张怀仁进了牢房,平静的脸上并无波澜,他知道张怀仁一定会来,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来救他,那个人只能是张怀仁。“你是跟县丞做了什么交易吗?需要我出卖永王?还是需要我弃暗投明?”
张怀仁坐在他对面:“你可知近日长安发生了什么事?”
“国公之人被杀。”罗维良那双单纯无比的眼睛看着张怀仁说道:“县主簿被关押候审,与我关在同一间牢房。可怜蔡主簿购得寒食散,本想用在我身上,探知永王秘事,却不曾想被县丞冠以凶犯罪名,定了死罪。”
“蔡主簿死有余辜,死不足惜。”张怀仁道:“你不同,我们是生死兄弟,你若信我,就照我说的做。”
罗维良无奈般笑道:“你知道,这世间我只信你。”
张怀仁会心一笑:“交出你从县承丞那里得到的东西,我带你离开长安。”
罗维良怎么也想不到张怀仁会做县丞的说客,但他所了解的张怀仁并不是这样一个委曲求全的人。便追问道:“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张怀仁道:“是。”
“你可知此物对于永王有多重要?有了此物,卫国公必死。”
张怀仁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真以为圣人会将天下交与永王吗?你真以为永王会成为一代明君吗?”
“难不成还会是太子?”罗维良道:“太子喜文,过于文弱,做事优柔寡断,并不是皇位最佳人选。”
“储君之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我来争辩了!”张怀仁怒道:“太子如何,与你我有何相干?你要知道,圣人想将江山交给谁,才是谁!”
罗维良这时才恍然大悟,自己追随永王已久,却从未想过要做皇帝,只能是圣人安排,除非谋逆,否则绝无可能。想到如此,不禁心中一阵落空:“你,你是说圣人已有意让太子继位?”
“圣人心思,非你我之辈可揣摩。我只是想告诉你,县承之物,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张怀仁坚定地看着他那双单纯无辜的眼睛道:“你我都活着,才重要。”
罗维良看着张怀仁,内心久久不能平复。自己追随永王许久,一直所愿的事情竟不如张怀仁看的清楚。张怀仁所言,让他明白了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朝堂之争,非你我能左右,国公奸诈,作恶多端,必遭报应。而永王时任四方节度使,手握重兵,这不是好事,一旦长安危机,永王必定伺机而动。”张怀仁见他不说话,继续劝说道:“近日国公之人被杀一案,凶犯的最终目的,就是刺杀卫国公。而想要刺杀卫国公的人,又何止这一个?”
“那你想怎么做?”
“把县丞想要的东西交给他,我带你离开长安。”
罗维良虽明白张怀仁所言,却止不住身体颤抖着笑道:“东西,并不在我手里,我将他藏了起来。”
“在哪里?我去拿回来。”
罗维良环顾四周,轻声道:“长安县第四街口,永乐香坊。”
张怀仁问道:“永乐香坊?”
罗维良道:“是。永乐香坊。坊主非长安人士,是个纯粹之人,只知潜心研制香料,并无其他思想。可信。”
张怀仁道:“我即刻动身,你等我。”
罗维良道:“等等。”说着,他将右手塞进囚服中,掏出一件配饰,扯下来:“拿上此物件,他会信你。”
张怀仁接过玉佩,一眼便看到了上面雕刻的图腾。此图腾正如老疤所言:似猫非猫,似虎非虎,头重身轻,獠牙利爪。张怀仁不禁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罗维良见他神态激动,忙如实道:“此物为香坊坊主所赠,怎么兄长如此激动?”
张怀仁看着他那单纯的眼睛,一时间看不出他所言是否属实。不过既然为香坊坊主之物,待见到时问个明白即可。“此物系六坊坊主被杀案线索,你且暂时安身等我,我去去便回。”
时间紧迫,县衙大牢中有永王其他暗桩,若隔墙有耳,怕消息泄露,张怀仁需要即刻动身。
张怀仁自然明白他的用意,若不将账簿交与他人,自己性命难保。若交与永王,自己性命依旧难保。没有过多停留,张怀仁怕被暗桩知晓谈话,让县丞安排人手守卫罗维良,便动身赶往长安县。
午初,太阳高照,为这长安深秋带来一丝暖意。膳时,整个长安便热闹起来。
落玉坊正上演以洛烟为首的舞秀《东武吟》,洛烟作为头牌,虽只来了数日,却也名声鹊起,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虽然近日长安命案连起,但青天白日,倒也安宁。
洛烟不喜欢看见台下那些人丑陋的嘴脸,只是自己还有事情要做,在达成目的之前,还需安身落玉坊内。何况这落玉坊头牌,正是自己准备多日争取而来,断然没有逃避的道理。只希望事情能尽快结束,虽不敢奢求能够回到原点,却也了却内心执念,获得自由。
十三
洛烟一曲《东武吟》唱罢,台下掌声雷动。洛烟以纱遮面,从不像外人表露面容,至于为何在张怀仁面前露出面容,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洛烟没有过多谢幕,匆忙上了楼,臻氏紧随其后。
洛烟房间内,臻氏关上了门,微微一笑道:“洛烟身段,越发成熟。过不了几日,便可名动大唐。”
洛烟摘下面纱道:“姐姐莫再取笑洛烟,还不都是姐姐的功劳。”
臻氏收起笑容,一脸平静道:“刚刚国公府传来消息,国公听闻洛烟歌技,赞誉有佳,故命人传信,于戌时请洛烟府上一聚。”
“洛烟从命。”
臻氏看着她那双眼睛,清澈、纯净,不禁感叹道:“无论何时,洛烟始终都是心如止水。”
洛烟微笑道:“既知无可奈何,又何必自讨没趣?洛烟只是一名歌者,到哪里都是唱歌。”
臻氏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房间。洛烟看着窗外不远处的望楼上标注着午正,距离戌时还有四个时辰,这四个时辰可以做很多事,也可能什么也做不了。
秋叶飘荡,市面有些凄冷。洛烟想起遥远的西南方向,那里曾经居住这诸多百姓人家,安居乐业,与世无争。那里的秋日不像长安这般凄冷,且尚有几分暖意,虽如长安一般叶落满地,却别有一番美景。只是如今,美景也许依旧,但人却再也不是故人。
张怀仁出了县衙,一直往长安县第四街口走。县丞并没有派人跟随他而去,因为有罗维良在手里,不怕他不回来。虽然县承没有派人,却有别的影子尾随他伺机而动。不用刻意去猜想,也知影子为永王的人。
永王一心想要搬倒卫国公,而罗维良为了保命并未交出不利于卫国公的证据,如今暗桩们偷听到张怀仁与罗维良对话,一边派人跟随,一边报告永王。永王定会派遣更多影子赶往永乐香坊,因此张怀仁并没有在意影子尾随,而是不做停留,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香坊,怕被人捷足先登。
万年县衙距离长安第四街口,中间隔着六条街,虽然张怀仁已乘得快马,但在喧闹的朱雀大街也耽搁了片刻,抵达香坊,用了小半个时辰,已至午末未初。
张怀仁下了马,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便扣门而入。
香坊老板是个年迈的老者,满头白发,胡须很长,见张怀仁持剑而来,看出他是朝廷中人,并没在意,请他进入内阁。
内阁格局井井有条,各种香料摆放很有规律,桌上摆放着一些草药与各种器皿,看得出他正在配制香料。张怀仁动了动鼻子,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香味,这种香味很特别,与通常所闻的胭脂、檀香、药香都不同,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蕴含其中。张怀仁记不起来是在哪里闻到的这股香味,但却记住了味道。若不是又一次闻到,他也记不起来曾经闻到过。
老者坐在桌前,收拾起桌上的草药道:“不知官人来永乐香坊所谓何事?”
因时间有限,张怀仁急忙从怀中掏出玉佩放在桌上,看着他的表情道:“罗维良让我来的,说您有东西交给我。”
老者脸上的表情并无变化,而是继续收拾桌子道:“待老朽收拾完,就帮官人去拿东西。”说完,将玉佩收入怀中。
张怀仁见他对玉佩如此重视,问道:“老人家,能否告诉我这玉佩上的图腾是什么意思?”
老者并没有停止动作,而是继续收拾香料:“食鬼之虎。南有族群,为乌蛮族,乌蛮族人祭鬼神,行巫术,擅虫蛊。此图腾,有镇宅避祸之意。”
“乌蛮族?”张怀仁道:“想必您也是乌蛮族人吧。”
“是。乌蛮族人生性平和,虽祭祀亡灵,盛行巫术,却只是用来驱赶天灾,救国救民。”老者抬头看他,眼神坚定有力:“乌蛮族与白蛮族本为一体,分六部,后被皮罗阁统一,名曰南诏。”
“南诏国?”张怀仁这才了解到刺杀众人的凶手,杀人动机就是因为如此。
天宝九年,南诏新任国主阁逻凤路过姚州,姚州太守张虔陀侮辱同行的国主夫人,勒索贿赂,阁逻凤不应,张虔陀派人去辱骂,并向朝廷诬告阁逻凤。阁逻凤愤怒,起兵攻破姚州,杀张虔陀,并取羁姚州等地。
此乃杨国忠惯用计谋,目的为自己人立下战功,迫使南诏与大唐兵戎相见。所有战争,皆为杨国忠幕后策划。因此,凶犯的最终目标便是杨国忠。
而后一年,天宝十年,时任剑南节度使的鲜于仲通,不听南诏辩解,进军至西洱河,兵临南诏大和城,被南诏击败,唐兵死六万人。鲜于仲通不禁没有被革职,反而因杨国忠从中周旋,竟还坐上了京兆尹。前一年,天宝十三年,剑南留后李宓又一次率兵七万击南诏,进至南诏首都太和城,全军覆没,李宓投河自尽。
南诏与大唐之战,持续数载,使得民不聊生,百姓哀怨载道。传闻大唐军队军纪涣散,对南诏各部村落豪抢掠夺,更有甚者鱼肉无辜百姓,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凶犯此番作为,是为报国仇家恨。
“那您可知还有谁拥有此玉佩?”
老者将所有草药归档,回头看着张怀仁道:“官人觉得老朽作为乌蛮族人,会将线索告知你吗?老朽只知制作香料,其他事情与我无关。如若不是因为身体老矣,此凶犯很可能就是老朽。官人莫再追问,有时候答案很难让人接受,官人还是知难而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