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的写作课  中学生如何写好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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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来噻”缝棉衣

我认为,中学生写一篇较好的作文,并不比一名中学男生拆洗并重新缝好一件棉袄难到哪去——我指的是此前从没动过针线的中学男生。

我为什么要这样来比呢?

容我细说端详。在知青的年代,我所在的排里有一名上海男知青,下乡时年龄很小,是当年的初二学生。下乡三年,还没自己拆洗过被褥。每次拆洗,都是他的班长帮忙。他当然也过意不去,千恩万谢的,却总强调自己笨,连说:“这种事,阿拉天生不会做的。弄不好,不来噻,不来噻!”

于是大家就送了他个绰号“不来噻”。

那年夏季,女知青们带头拆洗并重新缝好她们的黄棉衣。男知青们见她们的棉衣重新缝好后那么干净,便也动手拆洗重缝。这种事,有几个知青是下乡前就做过的呢?都没做过,都“不来噻”的。但女知青们能做好的事,男知青们有什么做不好的呢?大家不都同样长着一双手嘛!不久,宿舍里不少男知青的棉衣也变新了,干干净净的了。“不来噻”特羡慕,央求班长帮他拆洗重缝。班长很爽快,说:“可以啊。不过这次你得自己拆,自己洗,我当班长的只替你缝。”于是,“不来噻”就将他那件脏兮兮的棉衣拆了,洗了。而知青中就有些人觉得,应该帮助“不来噻”一举改掉“不来噻”的臭毛病。他们坚决阻止班长替他缝棉衣,并一一向女知青打招呼,不许她们帮他。这使“不来噻”陷于孤立无援之境,但他自己倒也淡定,没人帮,自己就不缝,拖着。他的想法是,拖久了,准会有心生恻隐者大发慈悲主动帮他。他动辄当着大家的面念叨:“我就是不来噻嘛!难道一个肯学雷锋的人都没有?”大家呢,都装聋作哑,根本不接他的茬儿。这样一拖,竟从夏季拖到了秋季,眼瞅着天就要冷了。“不来噻”终于意识到,如果不自己动手缝,冬天就要没棉衣穿了。某天,他拿起针线,万般无奈地自己缝起棉衣来,边缝边喃喃自语:“阿拉天生就不是做针线活的料儿嘛,唉,不来噻,真的不来噻啊!”大家听着,都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作文是一件必须自己来做的事。

“不来噻”的“缝棉衣工程”确实进行得很缓慢,他唉声叹气,仿佛在经受痛苦的折磨,仿佛在埋怨大家一点儿情义都不讲,合起伙来虐待他。结束一天的劳动后,别人都到宿舍外去打篮球啦,散步啦,到老乡家串门儿啦,宿舍里只留下他自己,继续进行他孤立无援的“缝棉衣工程”。

又一天,大家从外边回到宿舍时,见他还在认真缝着,竟都愣在了门口,因为他并不是在一边缝一边唉声叹气,而是在轻轻地吹着口哨!分明地,他竟缝出了好感觉,这着实使大家出乎意料。

有人说:“‘不来噻’,也别太认真了嘛!太认真不就成了和自己过不去了吗?马马虎虎对付着缝起来得啦!”

猜他怎么说?

他说:“阿拉才不马马虎虎地对付!谁的棉衣?阿拉自己的!缝不好穿在身上难看的是谁?是阿拉自己!你们以为我傻?连这点儿道理阿拉都不懂呀?……”

他的话又大出众人所料。

冬季到来前,“不来噻”终于穿上了自己一针一线缝的棉衣。他神气活现地在大家眼前踱来踱去,一个劲儿地问这个问那个:“看我下襟缝得齐不齐?齐吧。布面缩水了,所以我将棉花剪去了二指宽。本来这件棉衣我穿着就有点儿大,现在多好,正合身!再看这领子、袖口、扣眼儿,针脚多整齐!这些地方,缝得不仔细难看死了!凡事一讲认真,结果那就大不一样!……”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实事求是地说,即使与男知青中针线活做得顶好的人相比,“不来噻”的“缝棉衣工程”完成的水平也不低。

诸位别急!

关于那个“不来噻”的事,我还没讲完,且看下文:

没过多久,他被调到团里,进入了机械维修厂。

大家偶尔聊起他时,许多人都认为,他八成惨啦,也许还不如留在连队当农工的好。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机械维修厂是能人聚集的单位,不但要维修联合收割机、拖拉机,还负责维修团里所有的机动车辆,包括团首长们乘坐的两辆吉普。每年冬季是大修期,有些拖拉机或卡车会被送进车间,拆得只剩外壳,进行零部件保养及更换后,再重新组装起来。那年头,拖拉机或卡车是极宝贵的公物,不可轻言报废,修修换换还能开的话,就得继续用。

一件事不怕难,万件事不再难。

连里的知青都认为,将“不来噻”调到机械维修厂,简直是调去了一个废物典型,他在那种地方还不每天都得说几句“不来噻”呀?两三年后他也只能是给别人递递扳子钳子的角儿。

大家又判断错了。一年半后,他的名字竟上了团里的简报。简报表扬他虚心好学,技能突飞猛进,已经可以单独拆解并组装一台拖拉机了。又一年后,他还在机械维修厂的组装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大家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班长问他:“‘不来噻’,你怎么到了机械维修厂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那么‘来噻’了?”

他得意地笑道:“自从有了拆洗并重新缝好一件棉衣的经验,我对拆装东西一点儿都不觉得为难了。现在的我——不是吹——只要跟师傅学那么几次,一架飞机我都能把它拆解了再组装起来!”

他的话是不是吹牛吹大了另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再常说“不来噻”了,他从之前使他感到为难的事中,体会到了某种愉悦。事实也正是那样,机械维修厂的人都说他面对有难度的工作时,总能吹着口哨,哼着歌。

难道对今天的某些中学生来说,写一篇作文比当年的“不来噻”拆洗并重新缝好一件棉衣还难吗?

“不来噻”因为有了一次缝棉衣的经历,再拆解并组装拖拉机都不觉得为难了。一名有过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作文经历的中学生,还对作文感到为难多不可思议呀!

“不来噻”能从之前使他为难的事中逐渐体会到愉悦,中学生为什么不能从作文中体会到愉悦呢?

从为难的事中体会到愉悦是一种成长。

拆解并重新组装拖拉机或卡车,不允许发挥创造性,要严格按照规章来做;而作文鼓励写作者表现自己的个人风格,没有什么严格的规章要求。两件事一比,哪件更能使人体会到愉悦,就显而易见了。

作文这件事给人带来的愉悦,却偏偏有人上了中学以后还是体会不到,这是个问题。

但我认为,不是作文这件事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是某些中学生的心理问题。

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理问题呢?容我后边再谈。

我要接着谈谈,把那些曾使自己感到为难的事变成使自己愉悦的事,对我们自身有什么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