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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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蚁人

要是女朋友从房间出来去上厕所的时候顺便在过道台子上——那个所谓的厨房——插上电磁炉,烧半锅水,淘半碗米煮上,那就太好了。可女朋友不会干这样的事。

今日天气真好,他起了个大早,难得在大城市看见和他故乡差不多的天空,云朵从窗口上空游过时,他伸头往上看了看,感觉闻到了几千里之外的草香。

擦干净灶台,站在房间另一扇窗户跟前,第一次将窗户打开,往常他不会这么做。一股馊臭气熏到鼻子里。但是他只闻到草香。

窗户底下大号垃圾桶装满了一天之内这条巷子里所有人丢弃的废物。

但是他只闻到千里之外的草香。

“四十不惑……”他想到这句话,心里热乎乎的,有点翻腾。

“白云苍狗”这四个字像风一样吹进他的心,喉咙以下觉得有石块往下掉,他想起故乡峡谷里杂草丛生的河滩。

女朋友错过这么好的景致真遗憾,他刚想喊她起床,喊她来窗口陪他站一会儿,又立刻变了主意。“一个人也好。怎么之前觉得一个人不好呢?”他想了想。云朵变成一匹马的样子,它走起来很慢,很让人羡慕。

“你看什么呢?”

女朋友突然在背后说话。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床的。

“丽珠。”他喊了一声,没有回头。

丽珠走近窗户,捂着鼻子,也伸头看看窗外,外面什么都没有。

“看什么鬼呀?!”她说。

“饿啦?在这儿闻垃圾填肚子啊?”她说。

他关掉窗户。

“杰明,你今天不要上班吗?”丽珠紧盯着他补了一句。

然后她就站在那面竖着的长镜子跟前,盯着镜中的自己左看右看,很明显,她的嘴角上扬,对今天的形象很满意。

杰明坐在塌陷的沙发上,眼睛盯着丽珠,没有急着回答她的话。他觉得丽珠今天的样子真是平庸极了。怎么之前没有看出来呢?这个人放到大街上的人群中,与别的女人有什么区别?这个人恐怕是他挑中的最不起眼的一个。可是他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五年。五年了,他一直在努力挣钱,为了将这个女人彻底变成自己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丽珠,十五万的礼金,按照这个数目购买一个人的从头到脚,他现在兜里的存款大概只能买到眼睛的位置。于是他就盯着丽珠的眼睛,因为自尊心以及此刻心中奇怪的想法,让他觉得这个女人除了眼睛,别的身体部位都还不是他的。可是她的眼神多么骄傲,如果她不是盯着镜子而是盯着他,他不一定有勇气直视。于是他开始自卑和羞愧,像他这样的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如果丽珠是平庸的,那他简直要平庸死。说到底,他和她非常登对,无论相貌还是双方的家境都很般配,只不过丽珠的父母认为女儿可以嫁得更好。女人天生就有两次投胎的准备:一次投胎给父母,这是天意不可逆转;二次投胎给丈夫,这是人意,完全可以把握。丽珠选择他,那是有眼无珠。“你有眼无珠,眼水不好,十五万彩礼算便宜他了。”她父母就是这么低声低气但又用完全可以让他听见的声音将这些话告诉他们的女儿,那意思非常明显了,他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彻底失败的人。

杰明收回目光,扫视自己租来的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平日他和她走急了都可能撞到对方。

“你今天不要上班吗?”丽珠又问了一句。

“要,要的。”他回答。

“我可要提醒你啊,已经农历五月了,今天是五月初七还是初八?如果你再不使劲攒钱,这一年又要过完了。”她从镜子里面望着他说。

“我的钱全在你那儿,我算了一下,大概有五万……”

“一万。我说了很多遍,你怎么记不住?”

杰明懒得跟她争辩了,不管是五万还是一万都凑不齐十五万。

“我去上班了。”他说。

“早饭不吃啦?”丽珠追问。

“算了。”他说。

不到十秒钟又敲门了。丽珠把门打开。

“穿错了。”他指指脚上的拖鞋。

到学校的时候,语文培训班的老师还没来。他们这儿一共五个人,一个与他关系不好,三个与他关系普通。他在培训班教作文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如果他一个人过,应该至少可以存到八万。可惜他不是独自一人。他必须负担另外一个人所有的花销,她说得对,难道要让一个女人来负担他的生活费吗?作为将来人家的老公,现在开始锻炼自己的生活能力也没什么不好。三年来,他虽然有无限压力,头顶渐秃,可就像别人说的那样,一个三十八岁转眼四十岁的男人,秃顶是正常的。这不能归咎于另外一个人给他加重的负担,他只能更加省吃俭用。父母住在乡下,他时常想,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应该能帮他凑个几万,可惜他们一片瓦也没有留下来。老房子已经垮掉了,院坝里长满杂草。他什么时候娶媳妇就要什么时间修房子。十五万能解决什么呢?要挣的钱远远不止这个数,简直是无底洞。想到这些,他站在窗边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培训班大厅里放着给孩子们吃的饼干和牛奶。每天都有几个学生不吃,也就是每天都有剩下的。今天也一样,学生们来的时候只有几个人用了学校准备的早点。

杰明收拾这些剩下的早点时自己喝了一杯牛奶,以往还会吃掉几块饼干,但他怀疑学校的另外四个老师可能发现他的举动了,很担心受到他们的嘲笑或者他们会说给校长听。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即使这几年他一直四处蹭饭,只要有吃饭的机会他就去,有时还拉上自己的女朋友,但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只能说,生活让人变成矮子,想要明日显贵,今日就要遭罪。他知道那四位老师之所以待他冷淡,原因就是,这三年来他一次也没有邀请他们吃饭,而之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这四人还很热情、隔三岔五请他一起下馆子,后来发觉他是个“蹭饭狗”——学生们无意中谈天被他听到,说另外四位老师喊他“蹭饭狗”——他们便再也没有理过他。

今天运气不好,牛奶喝到一半,被老板(也就是学生们嘴里喊的“陈校长”)看到了。

陈老板咳嗽两声,让他有时间吞掉嘴里含着的牛奶。

“杰明老师啊,”校长清清嗓门,“合同里可没有写供应老师的早餐啊,以前别人说你,我还不相信呢。”

“老板,我……”他脸红。

“杰明,你生活有困难我知道。”

“谢谢老板,我……”他更加脸红,庆幸四周无人。陈老板待他还算宽厚,说话声音不大,算是给足了面子。

“吃点儿东西算是小事情,谁吃都是吃,但我们必须按照规矩,你说对不对?不然别人会说我立了规矩不遵守,培训班一定办得散乱无章,孩子到这儿学不到东西。尤其是别的老师可能会说我有私心,纵容这样的事会不会也纵容别的,比如怀疑我给你私发了奖金。人言可畏。而且你站在这个角落吃东西样子也不好看嘛,让学生们瞧见了怎么好?咱们都是教作文的,作文就是教人长智慧和心眼,有些事看起来简单,可别人想起来就复杂了。以后如果有需要,我在‘城东饭馆’有会员,你去那儿报我的名字,他们会给你安排早餐。我给你买个长期的早餐饭票吧。但这事你要保密。杰明老师,我很看重你的才华,我把‘副总监’的位置给你,就是看重你的才华。你的许多教育理念和实践我是很赞赏的,你为培训班大大小小的付出,我也看得到。有才华的人大多清贫,能富贵的人少,我是很有体会的。你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吧,不要觉得难为情,城东饭馆就在学校背面。这儿就……别再让人发现了,这会影响你的形象,也会影响我的生意。请把东西拿进厨房,要上课了……地上的面包屑你别管了,以后这样的杂事你不要插手,交给林阿姨处理。”

“是,老板。”杰明目光躲闪。陈老板走后,他捏着半盒牛奶,不知道该喝掉还是扔掉。他还是喝掉了。

这一天他觉得特别难熬。牛奶似乎一整天都没有消化。

到了晚上,他加班。另一个跟他一起加班的是马老师。他二人平日就没什么话说,现在各自坐在台灯下忙活,更是不发一言。

杰明心里在回想白天老板说的话。老板一会儿要按照规矩来,一会儿又格外关照地,给他开长期的早餐饭票。但是想想这几年他为培训班的付出,别说早餐,即使一日三餐他也配享受。只不过今天真不应该让老板发现他偷吃东西,搞得原本他该得到的一切变成眼下这种说出来令人羞耻的恩惠——不,施舍。

城东饭馆他是不会去的了,永远不会。

马老师在窗户底下走来走去,他肯定被什么问题难到了。

“需要帮忙吗?”杰明问。嘴上这样说着,心里觉得很累很累,可能今天晚上的活特别多,加上前几天连续加班到深夜,有三个晚上甚至干了通宵,积攒起来的疲累此刻爆发了。马老师如果一直这么走来走去,会把他晃晕的。他是希望对方停下脚步才多了嘴。

马老师环抱双手,没说话。

“我感到有蚂蚁咬我。”马老师好一会儿才说,他是自言自语。

“什么?”

马老师转身对着杰明,脸上总算露出愿意跟杰明说话的神色:“好像有蚂蚁咬我。”

杰明心里疑惑,难道感觉蚂蚁咬人还需要“好像”,不是直接感觉得到吗?

“也许不是蚂蚁。”马老师摇头。

“也许是别的东西。”马老师的脸上掉下汗水。房间里一直开着空调,制冷。

“我说真的。”马老师越来越激动的样子。他现在不仅是愿意说话的样子,而且是非常想说话并希望得到分忧,他就像被人催债,渴盼有人支持。

杰明朝四周看看,屋外路灯明亮,屋里也不暗。

“你刚才一直在我耳边说话呢!就是耳根这个位置!声音是从这儿传来的!”

“你别激动,慢慢说。我怎么会在你的脖子上说话?你别着急。”

“就是你的声音啊,我没有听错。可是我走来走去地观察,你的嘴巴并没有动。不是你说的。但声音就是你的。难道有人拿了你的声音吗?”

“马老师,你坐下来说。”杰明觉得马老师精神不好,短短时间内像生了急病,整个人颤抖起来。

“我清醒得很,你以为我在瞎说吗?”

“不是的,我没有那样想。”

“我这儿还很疼呢,他抓了我一爪,你看,那个怪东西!”马老师说着便凑近杰明,歪着脖子扯开半边衣领。脖子上确实有两条小小的爪印,已经脱皮,冒着几颗细小的血珠子。

“是啊,怎么回事啊?也许是什么甲虫。”杰明说。他头一次见这么奇怪的伤形。

“不是甲虫,是你。我听见你和我说话,就在我耳根下面被抓伤的这个地方,你瞧瞧。”

“马老师,你的话听起来让人莫名其妙的。”

杰明退回自己办公的位子,继续手上的工作,他觉得今天晚上马老师太奇怪了。他突然感到指尖有些隐痛,仔细查看一番,发觉指甲里卡着两片肉皮。他记不清这东西是从何而来的,早上他只是洗碗,没有剁什么肉馅。为了避免引起误会,他急忙将手握成拳头,很怕这种来历不清的东西成为“证据”,让本来就怀疑他的马老师更加确信。

但是马老师看见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到的,也许杰明看手指的时候正好落入他眼中。马老师一个箭步冲到跟前,抓住杰明的手,看到手指里卡着的两片肉皮。杰明十分后悔刚才没有将肉皮及时清理掉,现在做什么都晚了。他睁着一双惊讶的眼睛望着马老师。

“我就知道是你!你用的什么手法?你向来就鬼鬼祟祟,我就知道是你!”

“马老师,你不要这么冲动,这种事情我怎么做得到呢?我又不是神仙,又不是鬼。”

“你是人是鬼只有问你自己了。”

“马老师你……”

“你站直了身体说话,既然藏着这么牛气的本领,为何要矮一截呢?我们最看不起你这种假惺惺的客气。”

“我是站直了,”杰明说了半句,眼睛望着对方又看看自己,发觉原来比他矮的马老师此刻高高站在眼前,而他确确实实站直了身体在说话。“怎么回事?”他隔了半晌才冒出这句话。

向后退了一步,马老师仔细一瞧,万分吃惊地脱口问道:“你怎么变矮了?”

杰明更是吃惊到狠狠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他再吼出这句话。

二人互相瞪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窗外路灯明亮,屋里也亮晃晃的。两人对看了一会儿,找不出任何原因,杰明也没有察觉到身体哪儿不好受,反而矮了一截使他觉得体内有很多东西都缩小了一点,不像之前那样膨胀,他感到舒服,于是两人都继续忙活了。

第二天,所有来上课的学生和老师都看出杰明矮了一截。“突然就矮了几分。”杰明轻描淡写地回答他们的问话。马老师也说不清,作为在场者,他自己遭遇的事情都说不清呢,脖子上的两条短小的伤痕居然一夜之间长了茧子,就像是一个人一直用肩膀扛东西,扛出茧疤来了,只是茧疤不在肩膀上,而是在脖子一侧。

第十天,马老师的茧疤还在,既没有消退也没有继续加厚。前两天茧疤一分一分地加厚,真让人害怕,再继续加厚下去,他的脖子就要被挤弯,脑袋恐怕要像南瓜那样挂在一旁,甚至彻底挤滚在地。

现在马老师和杰明有很多话说。他们渴望一起加班,这样可以互相说说自己遭遇的怪事。

三个月后,已进入深秋,杰明不定期地一点一点地往下缩,身高已经跟女朋友一样了,之前他要高出一大截。丽珠之所以愿意和他谈朋友,也是看重他的身高。一个人的个子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气势,如果再有一张英俊的脸,那就更好了。杰明虽然没有一张英俊的脸,但不丑,这种不丑不俊的普通脸庞在曾经高高的个头上还是挺吸引女孩子的目光的。现在他得了这种奇怪的毛病,一天一天往下缩,样子大不如前,普通的脸看起来有点丑了。医院去了很多次,看了不少专家,他们都说不出具体的病因。他们让他回家观察,看“病情”——医生说不出毛病但也愿意将这样的怪象称为“病情”。“等等看吧,你这种毛病从来没有遇见过,我们需要时间来研究。”医生是这么交代他的。

他现在不去看医生了。自从身体往下缩,他一天比一天感受到来自体内脏器缩小的舒畅。如果这是病,他并未感到恐惧。只不过丽珠越来越不开心了。她最近的脸色和说话的语气都不好。听说女人变心之前都是这样的脾气。也许她要离开了,很快。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丽珠并没有离开。她只是跟他说:“你一定要去看病,难道你要变得比世上任何人都矮吗?”

第二年冬天,杰明已经矮得只有一米高。女朋友跟他出门常被人误以为是母子,他就不再跟她出门了,星期天他一个人出去玩,学校的课照常去上,陈老板暂时没有打算将他辞退,毕竟晚上愿意加班的人永远只有他,个头不高,但干的活和高个子没有两样。

“你会好起来的。”陈老板表面上安慰他。

现在,杰明常去城东饭馆吃早餐,几乎天天去。去年他刚开始发觉自己变矮的时候,为了看病花了很多钱。

他偶尔也带女朋友一起去吃。她的饭票是马老师买的。马老师说他很同情而且尊敬丽珠,她不离不弃,有大情怀。马老师偶尔去杰明家里吃饭,丽珠都亲自下厨。他们新搬的房子没有熟人,别人每次见到马老师和丽珠(他们总是三个人一起出门或者一起走进小区)都说:“你们儿子一脸老相,是不是缺什么微量元素?”杰明早就没有骂人的心情了。自从搬出以前居住的房子,他就下决心不再跟人吵架。他无所谓现在这些人怎么说。他们说他是马老师和丽珠的儿子就儿子吧,堵得了人嘴堵不了人心,何必再找气受?

陈老板还是将他辞退了。

丽珠没有离开他,但也和离开差不多。说起来真令人羞耻,她和马老师在一起了。别人更加认定他是他们的儿子,他也觉得他像是他们的儿子了。丽珠和马老师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白天一起出门。他晚上一个人睡在地铺上,白天一个人出门。马老师和丽珠经常搬家,大概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们的“儿子”越长越小,丢了面子。好在每一次搬家他们都没有将他抛弃。

“我们好歹都是受了高等教育的。”马老师对丽珠说。

“我也不是狠心的人。”丽珠对马老师说,“他毕竟在我这里放了好几万块钱。我觉得用不完这笔存款他就会缩得不见影了,我觉得,他会缩得连灰尘都不剩下。”

对于马老师和丽珠的对话,杰明心里多少有些感动。毕竟自己的情况已经这样,怨不得旁人,那些钱就当是给自己请了保姆吧。

跟着马老师和丽珠,他就这么平安地过起了搬来搬去的日子。

有时不知道是做梦还是醒着,他的感官混混沌沌的,感觉自己简直不像人了,他越缩小越接近别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完全变了。

再往后,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除了一只小小的人的脑袋和人形双脚,其他都变了,并且从身子中间又长出两只脚来,身体也只有蚂蚁那么大了。为了保证行走平衡,他每日干得最多的就是反复练习新长出来的脚。不过这是多余的担心,虽然行走的速度不如从前,平衡力却非常好。由于身体轻便,他时常爬到一片树叶上睡觉,但是下雨天他必须躲起来,不能站在屋檐下,以他弱小的身躯,很容易被一滴从高高的屋檐上落下的水砸成重伤。

闲得无聊时,独自走很久的路去学校,他想看看学生们过得怎么样。学生们当然注意不到他了,他们照常学习,缺了一个杰明老师对他们来说并无影响,仅有几次有人提起他。他的名字和人,彻底在这个工作了三年有余的地方消失了。“真是个寡情的地方!”他悲哀地在心中咆哮。有一次去学校的途中,他差点死在马老师的脚板底下。好在身体刚好卡在皮鞋底的缝隙中,马老师一抬脚,他立刻就滚落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是一只强壮的蚂蚁帮他接好的腿。说起来,这些小东西还真不错,也许它们是真的把他当成同类了。毕竟他的两只手已经退去十个手指头,简直和蚂蚁的一模一样。为了报恩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了找到一条活路,他加入了蚂蚁队伍。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对这种天大的不幸接受得如此平常,从一步一步缩小的那天开始,他仅仅恐慌了小半日,往后的每一刻他居然都在盼望和期待中度过。他很想知道一个人逆生长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他知道了,他变成了一只蚂蚁。他的两只手……不,是两只前腿,特别健壮,蚂蚁搬家时,他不是冲在第一就是冲在第二。他怀着刚刚成为一只新蚂蚁的兴奋,精力充沛。只可恨走第一的时候比较少,蚂蚁虽然愿意将他视为同类,毕竟他有两只脚还是人形的,脑袋也不是蚂蚁的,很多土著蚂蚁对他“丑陋”的面貌相当不屑,随时随地表现它们对他的不满和排挤。

说他聪明也好,或者说他天生注定是一个蚁人,他已经能听懂蚂蚁的话了,只不过他不愿意放弃人类的语言,因此任何一只蚂蚁都别想听到从他嘴里说出半句蚁话。

丽珠早就注意不到他了。头一天晚上她还看见他变得又细又小,站在她的膝盖上抬着眼睛遥远地望着她。那会儿她还有些不忍和惭愧,于是头一天晚上她望着那双从膝盖上投来的细小目光掉了许多眼泪,她哭着说,不知道为什么世上居然还有人遭遇这样的不幸。她希望杰明不要怪罪她,毕竟和马老师在一起也是迫不得已,她的年龄一天一天增长,女孩子必须趁着好年华找个好对象,何况马老师能一下子掏出十五万,不用她陪着一起等,她等不起了,再等下去她就人老珠黄了。她的话还没有从房子里消散,第二天她就看不到杰明了。杰明倒是看在眼里。她惊慌了短短的一个上午,和马老师在房间里找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就放弃了,他们互相说:“我们找过他了。我们既没有撵走他也没有虐待他,我们待他如朋友如兄弟如幼子,他任何一个时段的变化我们都接受都照顾,我们做到了仁至义尽。现在我们找不到他,那就是说,从此各安天命,我们也该有个新的开始了。”

杰明就是最后听了丽珠和马老师的对话,才默默地从房角的小洞中退出来,从门缝底下爬走了。他加入了长长的蚂蚁队伍,住在遥远的郊外。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与丽珠和马老师的家隔着多远的距离,肯定很远。他伤心了好一段时日,这是身体发生转变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不开心。

“这也不坏。”他说。

“是我的情况太坏,怪不了人。”他说。

“四十不惑。”他说。

按照人的年龄,他已经四十岁了,想不到自己在四十岁时变成一只蚂蚁。他想笑,嘴角一动,靠着脖子的两根细腿抖个不停。他原地爬了两圈。一直以来,蚂蚁都是在地上爬来爬去打发时间。

他住在蚁穴的中层,这个位置一般只给身份显贵的土著蚂蚁们享用。如果不是那只漂亮的母蚂蚁替他说情——他也不懂为何如此看重这只母蚂蚁,他觉得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比丽珠出众脱俗,一眨眼一投足,身上黑得发亮的皮肤,这些都深深吸引他的感官,更重要的是她对他有一万分的好。要不是她邀请他住在隔壁,那这会儿他必须和下层那些小蚂蚁一起在底层干活。他的这个位置一低头就能看到底层的小蚂蚁每天都在大包小包地扛着东西忙活。每日蚂蚁们的所有食物和别的用品,都是下面那些蚂蚁从外面扛进来,再分配好之后,一层一层沿着蚁穴台阶送到蚂蚁的各个房间里去。他做人的时候未曾享受照顾,做蚂蚁倒轻而易举享受到了。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他时常站在中层的廊道往下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蚂蚁歪着脑袋扛东西,它们之中有的年龄偏大,身体太瘦,经常仰面摔倒,六脚朝天。这个位置他又喜欢又担心,如果他被罚到底层搬运,不知道还有没有那样的力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干活了。他低头左右看看脚,干干净净,细细嫩嫩的。

母蚂蚁经常来他的房间走动。她没有名字。这儿的蚂蚁是按照出生或者地位编号,编号就是它们的名字。她的编号是99。而他因为非人非蚁,蚂蚁高层暂时找不到合适的编号,就暂时称他“空号199”。这儿曾经有198只没有正规编号的蚂蚁,听说它们并非像他一样是由其他物种转变来的,它们是原生蚂蚁,所有骨架和血肉都是蚂蚁的,只因性格怪异,永远看不惯所有198只蚂蚁之外的任何1只蚂蚁的观点和处事方法而受到惩罚。蚂蚁高层将它们从原来的正规编制中剔除,另外开了一个“空号族群”(事实上,私底下被称为“危险族群”),将它们在这个群中进行编号,以方便管理。它们被看管得很严,据说每个空号蚂蚁身边都安插了眼线。现在又加了一个。好在他的性质不同,虽然背着一个空号编码但并未受到不好的待遇。他能感觉到,99号待他是一片真心,不是上层派来的什么眼线。他暂时也搞不清与他同样编号的蚂蚁是哪些。99号说——她用非常严肃的口气说的——“你不要和那198只空号蚂蚁太接近,它们是蚂蚁族群中最难相处的,随时鼓着一双愤恨的大眼睛,看什么都有仇。”

杰明点头,他早有耳闻,那些空号蚂蚁十分骄傲,很难接受别的蚂蚁成为队员。杰明来这之前,它们一直保持198只,如今他占了一个空号编码,不知道会不会受到它们的刁难。希望一切能平安度过,不要像99号说的,它们随时鼓着愤恨的大眼,看什么都有仇。他不愿意成为这些空号蚂蚁仇恨的对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杰明已经做了很久的蚂蚁。

一个周末,杰明突然想起学校的马老师,自从当了蚂蚁他就少了关于做人时期回忆。今天记起马老师,大概因为这个日子是丽珠的生日,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了,这个日子马老师一定在学校加班。他居然有些无聊地想知道马老师到底在加班还是陪着丽珠。

“她应该很高兴。”他想。

“马老师轻松地就能拿出十五万彩礼。”他自言自语。

晚上,郊外路灯下,杰明一个人匆匆赶路,朝着城区进发,他实在憋不住心里的想法,他要知道这个日子马老师到底有没有陪着丽珠。事实上,他是想知道丽珠到底过得好不好,虽然这些事情现在与他无关,可曾经与他有关就行。

“这个女人!”有些恨意涌了上来。也许他此行真正的目的是要看看那个需要重金采购的爱情到底有什么不同。毕竟他曾经付出了五年心血,挣来的所有钱都给了丽珠,要不是变成一只蚂蚁可能还在为她拼命。

他想到马老师。他更恨这个人。他脚步越来越快。如果有人仔细看,会发觉一只虎背熊腰的蚂蚁正在路灯下狂奔。

学校到了。

杰明爬到三楼。三楼那熟悉的办公室里亮着灯。他爬上窗台,果然见到正在低头忙活的马老师。他是凭着感觉认出这个人是马老师,因为这个人实在太老。

杰明万分疑惑,从窗户跳下来凑近马老师的办公桌,躲在其中一只桌腿底下仔细打量,是马老师无疑。他虽然是老朽的模样,下巴底下的黑痣以及小手指天生弯曲,都可以证明他就是马老师本人。可是他为何老成这种样子只有天知道。

杰明抖了抖前腿,觉得自己要掉下去。他的脑子一点也停不下来,反复琢磨是不是自己做蚂蚁后,对时间的概念迟钝了,或者是,他自己其实就是一只老蚂蚁。但不是啊,他很年轻很健壮,做了蚂蚁之后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浑身舒服,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正好处于青春期。后来他模模糊糊地想透了,他和马老师是在生命的两极上,他朝着年轻的方向进化,成为一只年轻的蚂蚁后,时间在他的生命里好像停止了,让他近乎永久地保留年轻,而马老师朝着生命的正轨出发,走向他命定的老年,眼下光阴匆匆,马老师白发苍苍,时间在他身上走得很快。

他一纵跳到马老师腿上,顺着身体的一边爬到肩膀,在靠近耳朵的衣领上,他站住脚。“不能再往上走了。”他想,离开衣领他的走动就会被察觉。

马老师很专注。戴着灰色老花镜,头发花白,在灯光下看起来像是完全白了。

杰明打了一个冷噤。他怀疑自己认错人了。说不定马老师让自己的爷爷进了这家学校。

拽着老花镜腿跳上去,顺着一侧偷偷溜到眼睛旁边的位置。这回杰明敢肯定了,这是马老师的眼睛,他熟悉马老师的眼神。顺着眼镜腿爬到衣领上,他抬起小小的脑袋,望着马老师的脖子——靠近耳朵的地方,一眼看见早前被什么东西咬坏留下的疤痕。丽珠当年用了什么药将马老师脸上和脖子上的疤痕变得几乎看不见,但眼前的马老师已经老得皮肤松垮,很多原先不明显的伤疤兜不住了,全部露出来了。

“报应。”杰明心想。

“谁?!”

马老师惊慌失措,他是突然起身说话的,椅子在背后摔倒了。

杰明不敢吭声。

突然,马老师抖了抖衣袖:“我知道是你回来了,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又变回来了?不会的……不会的!杰明!”

杰明紧紧抠住马老师的衣领。

“你想报复我吗?”马老师脱下衣服揉成一团砸在桌子上。

“有本事出来,不要鬼鬼祟祟的。”马老师怒火在眉毛上跳动,额头皱成一团,原本疲倦得睁不开的眼睛此刻大大睁开。

杰明躲在衣服里,还好马老师刚才没有察觉到衣领上的异样。他只是听到声音。

马老师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自己死掉的。”他说。

“怨不得人。”他说。

马老师坐下来正好跟桌子差不多高,杰明平视过去,心里很不高兴,他只是转变成一只蚂蚁,即使转变得不完美,非人非蚁,在蚁群中身份确实有些尴尬,但在那儿的日子算是相当显贵,他并非死掉了。

杰明勇敢地走出两步,站在桌子上。马老师只顾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没有看见他。

杰明又走出两步,平行对比,差不多是站在马老师的额头偏上的地方。

马老师看不见他。

可能是年纪大了,对任何事情哪怕遇见鬼,他的脾气也消得快。

“你看不见我吗?”杰明鼓起腮帮子,将这句话说得很响亮。

马老师不仅听不见,而且居然坐在地上,脑袋耷拉着,睡着了。他打呼噜,嘴角有口水牵成线流到地上。

“该死的。”杰明骂了一句。

“你有多困!”杰明跳起来,原地走了两圈。

为了吵醒马老师,杰明使劲推动一支圆珠笔,还好它是圆的,还好它就在桌子边上,只要起步弄好了,它自己就会滚落。

圆珠笔掉到地上的声音总算将马老师吵醒了。

醒来的马老师好像忘记先前发生的事。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抖一抖衣服穿在身上,捡起圆珠笔,嘴里不知说的啥,好像是说,怎么又睡着了?

看来他经常这样随时随地打瞌睡。

马老师抹掉嘴边的口水。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的口水居然在地上流了一大摊。

“真狼狈。”杰明想。

“他肯定有胃病。”杰明想。

马老师对着桌子上的电脑摄像头看了看自己的脸,十分落寞和伤心的样子,不能相信那是自己的脸,立刻关掉摄像头。

杰明又重新跳到马老师的膝盖,顺着身体一侧爬到肩膀,在靠近耳朵的衣领上重新站住脚。

他咬了马老师一口。

马老师没有动。他的痛感大不如前,隔了十几秒钟才突然扬起手掌拍拍脖子。这时候杰明早就退到安全的位置躲藏,半点也没有受伤。

杰明又咬了马老师一口,这回他用了狠劲儿。同样,马老师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他一巴掌拍到脖子上,沾到一些血迹,推开椅子站起来找镜子照脖颈,看见耳朵下方的位置血珠子往外冒。

从前的伤疤重新被咬开了。

“见鬼了。”马老师说,四处查看是什么飞虫伤了他。

杰明躲在马老师的衣领底下,两个眼睛圆滚滚地望着前方。

马老师放下镜子又干活了。他不仅痛感迟钝,连从前激动的性子都变了。杰明记得以前这种情况马老师又害怕又激动,七七八八说了好久才停住,如今简简单单一句“见鬼了”,就把事情撂开忙着干活。他从前哪有这种干劲?如果有眼下这样的拼劲儿,副总监的位子怎么会轮到别人?说起教育孩子的方式方法,马老师要排第一。

杰明想着想着就感到一股莫名的气恼,觉得以前他得到的一切都是陈老板退而求其次,并非真正欣赏他的才华。这样想着,杰明又爬到马老师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原本细小的血珠子变得更大。自从做了蚂蚁之后,杰明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心思也越来越多,有时一件小事,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何要想那么远、那么复杂。也许每个蚂蚁心里都有那么多心思吧!蚂蚁生来就在地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如果它不是麻木的蚂蚁,就得是一个心思复杂的蚂蚁。他可能是后者。

他在蚁群中显贵的身份,从一开始只有低调的“扬眉吐气”的感受,到后来就完全是尊贵的样子了。走到底层蚂蚁中时,他很受用的莫过于那些小蚂蚁见到他就退后一步,后腿稍低,做出谦恭的模样,恭恭敬敬称他一声“杰明先生”。现在他来这里看马老师,也许并非要知道丽珠今天过生日有没有人陪着,而是要确定,这两个人过得很不好。这样他就高兴了。他除了高兴还得咬伤马老师才算大喜悦。他确实这么干了。干得好。杰明嘴角一偏,为了这些想法和做法露出笑容。他的心情特别好,像报了大仇。

也许他应该顺道去看看丽珠?不。他不去,不愿意去。

杰明三两下跳到地上,走出门。

蚂蚁们正在忙碌,大半夜的,天气又热,它们又要搬家。新建的蚂蚁高塔就在河边,中层的位置,能一眼看到河水和青山的房间早就被99号要来了。她是专门要来送给杰明的。

杰明从马老师那儿回来就赶上了蚂蚁搬家的队伍。长长的队伍已经走了很远,他勉强接了个尾巴。要不是99号命令别的蚂蚁故意放慢速度,队伍早就消失了。

“还好你回来得快,要不然你得四处打听才能找到我们。你去哪儿了?”99号问。她总是一副非常关心他的样子。

“出去走耍。”杰明回答,脸上略微有些尴尬。对于99号的心思,他早就看出来了,可是要他做一只蚂蚁可以,跟一只蚂蚁谈情说爱怎么可能?

新建的蚂蚁高塔里,杰明住得十分开心。房间比从前大,最重要的是风景好,推窗见山,闭户听水,做人的时候他可享受不到这些。

日子过得飞快,河对面有几树桃花开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想起从前教孩子们念诗词。从前是多久之前啊?感觉好遥远。

“现在是几月?”杰明问99号。

99号一早来串门,他一转身就看见她站在身后。她真是一只漂亮的蚂蚁。

“今天桃花开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几月了?”他又问,像是问自己。

“热天。”99号说。

“什么?热天?啊,我是说今天几月几号,问日期。真是奇怪了,我突然什么日子都忘记了,我好像刚才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呀,一动脑子就想不起来了。”杰明有点害怕。他感觉自己作为人类的记忆在消退。

99号吃惊地望着他,然后说:“你是一只蚂蚁。你不知道我们只有热天、冷天、雨天、雪天这种区分吗?日期是什么?”

“就是……”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望着河岸青山上的桃树。

“空号199,你今天好像很忧愁。”99号偏头看看河岸,在他身边,她真是小巧玲珑。她愿意自己更柔弱一些。

她伸出一根触角想接近他。

他望着河岸青山上的桃花发呆。

她缩回触角。

他爬到窗台上坐着,两根触角(这是他和人类的脑袋有区别的地方,也是蚂蚁们愿意将他视为同类的证据,在额头上方长出两根触角)往下垂着。这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他都不会注意到。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事?你可以告诉我。”99号很担心。

“桃花开得真旺。”

“我是说……”

“你是来看桃花的吧。”杰明跳下窗台,露出一大半位置给她看。

“我只能感觉到它们开花了。”

“啊?”

“你真幸运。几乎所有的蚂蚁只能凭感觉知冷热,看不了太远的地方,要用脚走很多路才能辨别你说的那些桃树的样子。它是叫桃树吗?我只知道它开花,花开得很高很险。”她说着说着愁闷起来,脑袋一偏,靠在窗门上。

“没有关系的,有时候感觉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实。”他急忙安慰。

“我们有些蚂蚁喜欢那种气味便在树上修建房子,住在树洞里面。说起来我也挺喜欢那样的房子。”她又变得喜悦,说起别的蚂蚁住在树洞里的时候脸上尽是羡慕的神态,两根触角闪动起来,很激动。

杰明盯着她出神,她的话真有意思,想不到一只蚂蚁有这样的心情。如果是一个人,她可能会成为作家。

杰明伸出触角,碰碰她的触角,表示她的话他很爱听。

99号欣喜若狂,很快在那张黑色的脸上鼓出两个微红的包块。看来她确实不应该做一只蚂蚁。丽珠就没有这样的感情。他都不记得当初怎么瞧上丽珠的,也不清楚她为何选择跟他在一起,整个恋爱期,她都不冷不热。这大概也是她轻易就忘记他,然后嫁给有钱的马老师的缘故吧。丽珠对他的感情太薄了。虽然她嘴上说,工作太忙,哪有多余的心思谈恋爱?要不是家里人需要一个女婿,她都愿意终身不嫁。她说,她自从来了大城市,所有人都是这么忙碌,每天出门看见那么多人急匆匆上班,为了昂贵的房租和所有别人能买而自己还买不起的东西在奋斗。她知道很多东西是无用的,但她说,她只能跟他们一样为了那些原本无用的东西消耗生命,人就是为了那些无用的东西活着。他听了她的话很绝望,好多次,他想对她说,算了吧,我们分手吧,可又不得不继续跟她在一起。就像她说的,她家里人缺一个女婿,而他呢,父母活着的时候一直盼望他成家立室,他们缺一个儿媳妇,即使他们不在人世——就因为他们不在人世,他才必须娶妻生子完成父母遗愿。说来他也是束手束脚的人,为这为那,何尝有多余的心思面对爱情?也许丽珠正是看透他这一点,才对那段感情不冷不热,后来才会如此轻易嫁给马老师。

杰明盯着99号这只深情的蚂蚁。他看得出来,99号心里满满当当都是他的影子。她是只聪明的蚂蚁,虽然触角灵敏,但在感情的事上钻了牛角尖。她比丽珠单纯。当然,她没有丽珠承受的压力,她从未到人群中去,到城市中去,她从来只是一只简简单单的蚂蚁。

他眼里露出羡慕。不过很快他就收起这份羡慕。因为他现在不是人,是一只自由自在的蚂蚁。往后每一天,他都可以按照蚂蚁的习性生活。

“你愿意跟我做朋友了吗?哦,天哪!”99号蹦起来,在地上跑了好几圈。

杰明点点头,又晃晃头上的触角。

“太好了!我要去告诉5号!”99号高兴地晃着触角。

“5号?”

“我爹。”

杰明这才搞明白,原来她是一只上层蚂蚁的女儿。怪不得她能拿到中层最好的位置,并且她似乎也是为了他才住在中层,而她真正的住处一直很神秘。她总是和上层的很多蚂蚁熟悉,张嘴喊他们7号叔叔、3号姨姨,她的生活圈一直不在中层。

杰明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怎么了?不高兴吗?是不是不愿意告诉我爹?那我暂时不和他说了。也真是的,我们才刚刚确定关系。”

“是……是呀……”杰明吞吞吐吐道。

“你放心,等我以后自己建个蚂蚁高塔——我爹也说了,以我的聪慧一定会建立新的蚂蚁族群,那时候我能做1号蚂蚁。那时候如果你要住在上层,我们就选个上层最好的房间。那时候……”她停住,露出害羞的神色。

“什么?”

“我爹就管不着我们啦。”

杰明没说话。

99号又说:“毕竟你现在还是空号,我们最好不要得罪上层那些蚂蚁,你得拿到真正的编号才行。”

杰明没说话。

“我们暂时不告诉任何人我们的关系。”

他木然地望着她,点点头,像是受到了惊吓。

杰明仅仅当时觉得不可思议,想不通一只上层圈子里正值花季的母蚂蚁为何会看中一只来历不明连编号都是空号的他。第二天他就不想这些了。他很高兴。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上层蚂蚁的女婿,不是大幸运是什么!为了拿到正规编号,他开始配合99号的一切活动,包括去上层蚂蚁圈里跳舞。蚂蚁们喜欢跳圈子舞,也玩举重。圈子舞他跳得不太好,举重每次都拿第一。很快,他的名声就在蚂蚁家族中响亮起来,就连之前那些不太愿意与他交往的上层显贵也愿意跟他简单说几句话了。5号蚂蚁看他还算顺眼,不过要是他单独跟99号在一起,5号蚂蚁就不愿意了。

“规矩还是要有的。”5号蚂蚁说。

“空号199,如果你头脑还行的话,我们这儿缺个副管家。”5号蚂蚁说。

5号蚂蚁的话刺激了杰明。

无所谓。99号总有机会跟他相处。他们之间的感情迅速升温。反正5号蚂蚁有忙不完的大小事务,它是上层蚂蚁中口才最好的,做事也精细,常常要去别的蚂蚁家族中活动。哪里的蚂蚁族群缺搬运工,它就安排一些本蚁群负责搬运的蚂蚁过去帮忙,有时赶上天灾,也会从富庶的盟友那儿弄到粮食,让自己这边的底层青壮蚂蚁没日没夜地将食物搬回高塔。它要负责很多事情,反正是忙不完的事。“能者多劳。”99号是这样形容她父亲的。

杰明对99号也越来越好了。一开始他排斥跟蚂蚁谈恋爱,现在他觉得根本离不开她。

“要从内心开始做一只蚂蚁。”他这样想。

“要去了解99号之外的任何一只蚂蚁。”他这样想。

杰明觉得自己现在要彻底做一只蚂蚁才配得上99号。

下层蚂蚁中总有胆大的,除了自己的活别的事情分配了也不干,而且上层对此没有办法,只能纵容这几十只小蚂蚁。后来杰明才问清楚,它们正是那198只空号蚂蚁中的几十个。另外还有一些分配在搬运场、哨岗,以及跟随5号蚂蚁,作为5号蚂蚁的保镖出使别的蚁群。

这几十只胆大的蚂蚁常驻高塔,它们负责在塔内治水。雨天是蚂蚁们最要防备的时期,尤其是滥雨天,雨下个不停。这个时期只有这几十只空号蚂蚁才有本事防水,它们在高塔附近建了水沟,让水积在沟里,然后从早已准备好的出口流走。这是最简单的防御,但只有它们会。它们因此得到纵容,可以罢工,可以抗议,甚至可以为了别的蚂蚁的事情打抱不平,提出很多让上层蚂蚁烦恼的条件。它们在底层蚂蚁中名声挺好,它们干不干活,别的蚂蚁都没有意见。

杰明看到空号蚂蚁的引水沟心里发笑,他在还是人类的孩童时期就已经会玩这种开沟引水的游戏。这难道不是小孩子的游戏吗?它怎么就成了“伟大工程”?但上层是这么表扬的。如果他在这儿表现出自己从前所有的才能,那不成神了吗?他算是琢磨出一点道理:蚂蚁们只需依靠人类一丁点智慧便可立世。当然了,也不一定是依靠人类的智慧,谁也不敢保证人类的智慧对蚂蚁有没有用处。人类的很多东西都是无用的,人心太浮躁,人心太险恶,人心所取所攻克的东西大多是水分和泡沫,人类靠着永恒的想象力攫取很多,到最后他们不一样感到空虚和茫然吗?到最后他们要依靠某种信仰才能活下去,崇拜月亮,崇拜草木,崇拜石头,崇拜虚空,要倚靠这些活下去。偶尔为了崇拜的不同发生动乱,因此人类最后要分散而居,他们无法跟自己的同类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们分宗立派,各建门户。人类的智慧不一定可靠。也许蚂蚁的生存方式才是简单的。仅仅需要这么一条引水沟,仅仅需要一栋这样的高塔,所有的蚂蚁都住在里面,即便这儿也分上、中、下三层,但从角度来说,上层蚂蚁也很辛苦,它们要爬很久很高的台阶,才能到它们要去的位置,住进它们要住的房间。中层蚂蚁一样要付出比下层蚂蚁更多的攀爬,才能住进中层。下层蚂蚁进门就到底了,而且永远是下层蚂蚁众多,永远那么热闹非凡,永远是最上层蚂蚁孤独,上面很多蚂蚁根本难以体会作为一只下层蚂蚁拥有的来自生活的快乐和满足。上层拥有的是孤独者嗜好的权利,只有控制下层蚂蚁的时候才能感觉自身的存在,下层蚂蚁不需要这些。即使蚂蚁的世界也有一些瑕疵,但杰明越想越明白,比起人类世界他更爱这里,更愿意做一只蚂蚁,更爱与99号待在一起,想起丽珠那冷冰冰的脸色他就绝望,对这儿的蚂蚁高塔就更加留恋。

眼下他用心去了解蚂蚁们,接近不管上、中、下三层中任何一层的蚂蚁,他要在这儿交朋结友,然后成家立室。

日子一长,他与治水的空号蚂蚁们熟悉起来。空号77和空号54最爱与他说话。雨天之后,治水的蚂蚁们很闲,眼下正是它们闲下来的日子。空号77和空号54有大把的时间追着杰明,问他是不是看中了99号的钱和她父亲的地位。它们说话口无遮拦,因为它们和杰明很熟悉了,虽然还算不上好朋友。

杰明解释多次,他说他不是为了那些,他这样的身份哪有资格?……就算是,又怎么样呢?后来就不去解释,只要空号蚂蚁再次堵住他的路,他就清清嗓子告诉他们,因为我强壮,因为我帅。这些话说多了,空号77和空号54就不爱听了。不过它们表示羡慕,它们说,以杰明这样的长相是要活好几百岁的,差不多是一只永生的蚂蚁。杰明听后回想起马老师的面容,才觉得两位空号蚂蚁的话有些道理,99号可能与她父亲摊牌了,也或者是两位空号蚂蚁告了状,反正,杰明觉得好日子到头了。大雪天,他被5号蚂蚁安排去别的蚂蚁家族那儿搬运粮食,从前这样的杂活哪里需要他动手?

“你不是强壮吗?正好派上力气。”5号蚂蚁说。

99号被关起来了。5号蚂蚁告诉他的。

顶着风雪,杰明爬出门,跟着那些底层负责搬运的蚂蚁一起。

他以为真的是去搬运粮食。

他以为很快就要走到搬运地点。

他回想起门前的桃花,它们开得正旺……

他加快脚步,想早点完成任务回去找99号。她一定很伤心,她是个喜欢热闹的蚂蚁,受不了被关起来的苦闷。一直以来,他只要出点小事她就很着急,如今他被降罪去做搬运的事肯定入了她的耳朵,以她的性子,哭闹着跟父亲吵架是免不了的。想到这些,他加紧脚步,要赶在她和父亲没有闹得很僵时回到他们身边。5号蚂蚁早晚会看到他的诚意和出众的本领。“我生来就与别的蚂蚁不同。治水,搬运,甚至教育小蚂蚁学习人类文明,我都能办到。”他准备回去将这些话说给5号蚂蚁听。他要挑明自己与生俱来的本事,而并非一只平庸的蚂蚁。

他跑起来,口号也喊起来。

他以为真的是去搬运粮食,以为很快就会走到搬运地点。

他在前面使尽浑身力气对后面的蚂蚁说:“我们走快点!”

小蚂蚁们好不容易才赶上他的脚步。“你到底在跑什么鬼?”它们喘气,六脚朝天,半躺在地上休息。

“当然是早点搬运完了好回去休息呀。”他说。

“什么?”它们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傻子,根本不是搬运粮食。你被贬啦,和我们一样,要去那个地方好好反省。那是我们198只空号蚂蚁经常去反省的地方,偶尔也有一些临时犯错的蚂蚁加进去,比如你。反正那儿地方小蚂蚁多,立足都难,你还是好好操心等一下怎么办吧。”

“我也是空号蚂蚁。”

“你是临时空号。你有99号呢。你因为她获罪,我们不是。你和我们不一样。”它们说。

“你们?”

“是啊,我们就是空号蚂蚁。我们是按期去那儿反省。”

杰明这才注意到,他站到高处仔细一数,不多不少正好198只,他在其中找了找,看到空号77和空号54,他急忙走过去打招呼。

“你们也在啊,怪我没有早点注意到。”

“是啊。”它们冷冰冰地说完这句,脑袋扭在一边,不与他说话了。

杰明感到委屈,他并没有得罪它们呀。

“你有这个吗?”空号77过了好一会儿才愿意重新和他说话,举起手里黑色的小旗子。

杰明摇头。

“那就对了。我们所有的空号蚂蚁都有这个黑色旗子。你没有。它们说得对,你和我们不一样。”

“这很普通啊!在哪儿买的?”

“买?”空号77脸色一变,怒气冲冲地说,“上层蚂蚁发的!”

杰明语塞。他之前听99号说,那198只蚂蚁都被打了记号,只有这样才能将它们区分,方便上层蚂蚁管理。

“可我们是朋友。”杰明说。他是真心话。经过这段时间,他慢慢将空号77和空号54当成了好朋友。

“以前你可没说,你说我们只是熟悉。”

“友情需要时间沉淀,以前我们的确只是刚刚认识。”杰明解释。

两只空号蚂蚁不愿对此多说,它们主动离开他,走到别的空号蚂蚁后面。杰明只好跟在它们后面。

蚂蚁们说的那个地方到了。

是个山洞。洞顶镶进一块木板,上面写着“303地下室”。杰明站在洞口百思不解,蚂蚁在哪里学会的文字?

空号77大概看出他的疑惑。或许是刚才那句“我们是朋友”感动了他。它走近杰明,眼睛盯着洞口上面的木板,慢悠悠地陷入回忆似的说: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蚂蚁家族中有几个像你这样长相的,它们精通人类文字,说它们就是人类变来的,这儿目前实行的许多规矩是从人类那儿带来的,给蚂蚁编号也是它们的发明。虽然它们早就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制定的规矩却流传下来。”

“消失?”

“是的。不过也有蚂蚁说,它们只是又重新变回人类了。”

“也就是说,你们这儿其实每个蚂蚁都认识字?”

“不。每个都不认识。早忘了。”

“那这些……”杰明指着洞口木板上的字。

“就认识这些。”

“它们总有后代留下来吧。难怪这儿许多蚂蚁都能看到高出它自身的东西。原本它们是看不到的。”杰明这么说的时候想起会治水的那几十只空号蚂蚁。尤其正与他对话的空号77,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企图看出点什么。99号曾经说过,那198只空号蚂蚁非常聪明,她担心它们会动坏心眼伤害到他,所以要他远离它们。

“你想多了。它们根本不与蚂蚁结婚,哪里来的后代?不过我们这些空号蚂蚁确实与别的蚂蚁不同,我们每次被罚到这儿反省并不是因为我们维护自己权益以及帮助别的蚂蚁伸张正义,而仅仅因为在我们身上确实有从前那几只蚂蚁所有的本事。从前蚂蚁家族几乎可以说是被它们几个统领了。直到它们消失和死去,权力才重新回到上层蚂蚁手中。”

“说不定你们就是它们的后代呢?”

“不是。但我们确实可以活很久,不像别的蚂蚁那样转眼终结一生。蚂蚁命短。”

杰明点头。“这倒是。我感觉你们活了很久了,我自从到这儿就一直看到你们,你们到现在一只也不少。可是那些蚂蚁活得也很久呀,我当初见到的蚂蚁大部分都还活着呢!”

“你是说99号吧。”

“啊,也包括她。”杰明不掩饰,“你们肯定是它们的后代,就算不是它们的后代,也不是真正的蚂蚁,是像我一样变来的,对不对?”

“胡说,别胡说……”空号77恨不得堵住杰明的嘴。

“你是人变来的吧?它们说你是人变来的,我当时还不信呢。”空号77说。

“不。当然不是。”杰明赶紧回答。

“就算是也无所谓。‘有的人生如蝼蚁,就真的成了蝼蚁。’是从前那几只蚂蚁常挂在嘴边的话。”空号77说。它拍拍杰明的肩膀。以它的个头拍杰明的肩膀实在有些为难,它每次都得跳起来,触角伸得高高的。

“它们偷偷结婚了呢?比如私奔,单独建立蚂蚁窝。”杰明不想放弃刚才的话题。

“别再说这个了。”空号77很不耐烦。

“这几个字就是它们写的?”杰明自言自语。

“当然是它们写的。”空号77转身指着旁边,“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你看看那儿。”

杰明转头看看旁边,又一个山洞,两个山洞紧挨着。他走过去,抬头看见洞顶也是一块木板,上边工工整整地写着:505暗室。

“505,暗室?怎么跳过了中间的数字,从303直接就到505了呢?”

“因为中间的号牌不在这儿。别想那没用的,要是你住到你说的那个号牌底下,就别想着出来了。”

“比303还难过吗?”

“就是比303还难过。”

“那谁要住到505呢?”

“犯了大事的就住进505咯。”

杰明向后退两步,一股冷森森的混合着腐坏草叶的味道冲进鼻子。

“我们要住哪里?”杰明很紧张,盯着空号77。

“放心吧。我们只是来反省,反省当然去地下室,暗室还轮不到。不过你要再次得罪5号蚂蚁那就不好说了。”

杰明赶紧走到303洞口。

“怎么,知道害怕啦?”空号77嘲笑的语气。

“当然不是。”杰明咬紧牙齿说。

“现在知道害怕也不晚。从这儿出去之后你得关注一下别的。你知道为什么它们都不愿意和你说话吗?因为你平日除了跟99号一起到上层吃喝玩乐巴结显贵,就是在中层窗户底下躺着看青山绿水欣赏你的桃花。你一点也不关注底下哪些小蚂蚁累死了或者哪些老蚂蚁需要退休。你很享受它们每日送到房间的美食。更过分的是,你需要几盆稀有的花草,蚂蚁们就得听从99号的指令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给你弄花草。有的蚂蚁因此再也没有回来,有的蚂蚁回来时掉了两条腿,现在它们用四条腿在底层干活。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空号77面露忧伤,又突然有些怒气。

杰明不知道说什么,他确实很吃惊,怎么之前没有发现自己犯了如此多的错呢?他做人的时候不会欺凌弱小,如今做了蚂蚁难道会欺负一只蚂蚁吗?

空号77跟着别的空号蚂蚁走进303地下室。

杰明在门口呆看一会儿,心情复杂,也跟了进去。

地下室里暗淡无光,过了很久杰明才看清楚别的蚂蚁,它们都靠着洞壁静坐。洞子中间随时有岩浆水滴落,只有洞壁是安全的。杰明走了一圈找到空号54,空号54瞪了他一眼,只好走到空号77跟前,和它坐在一起。

“趁现在一切都平静,抓紧睡一觉。”空号77说。

杰明听着心里打鼓,非常害怕。

“等一下它们会放东西进来,你要有力气对付才行。”空号77又说。它闭上了眼睛。

“东西?什么东西?”杰明更害怕了。

空号77扭头靠着洞壁。

所有的蚂蚁都靠着洞子,它们睡着了。

杰明也睡着了。走了很远的路,不知经历多少日夜,身体都要累坏了。睡得正香时,却被谁一脚踩在肚子上。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空号54正要踩第二脚。

“为什么踩我?!”杰明又痛又恼。

“你不想死的话赶紧起来,等下你就知道我踩你是救你的小命了。”

杰明急忙起身,站在空号54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空号54望着前方,没有回答。

一大群蟑螂从洞子的石缝中爬了进来。

所有的蚂蚁都迈出一条腿。

杰明也迈出一条腿。

所有的蟑螂看了看,突然又退回去大部分,只留下两只。

杰明战战兢兢,他想跑出洞子,但洞子已经关了门,负责看守的蚂蚁里面五个外面五个。他如果还是人,哪会将这几个看守的蚂蚁放在眼中?轻轻动一下指头即可让它们尸骨无存。

“是一个一个来呢,还是全部?”那两只蟑螂中偏瘦的一个说。它的语气那么傲慢。

“它们是干什么的?”杰明悄声问空号54。

“助纣为虐。”

杰明不懂。

“就是上层蚂蚁聘请来的,管这管那。”

“蟑螂还需要给蚂蚁干活吗?”杰明问。

“干的。因为它们除了个子就没有脑子。”

“脑子?还说你不是它们后代!”杰明望着空号77,似笑非笑。

杰明想起之前在高塔时见过几只蟑螂,它们对不太听话的底层小蚂蚁又打又踢,原来它们是上层蚂蚁的家丁。按照人类的说法,就是家丁。看来空号77没有乱说,蚂蚁族群中肯定有人类转变来的蚂蚁,他们在这儿植入的人类的一些规矩已经深深影响了蚂蚁的命运。

杰明也不知道为什么,又伸出一条腿,这样一来,他就站到所有蚂蚁的前面了。

“有胆气。”瘦蟑螂说。

“我只是想说,从前那几只人类转变的蚂蚁破坏了蚂蚁的秩序。我们作为蚂蚁,借鉴来的东西是有问题的,没有借鉴好的部分,而是借鉴了坏的部分。我们该有自己的一套正确的生存方法。我们有更自由更平等更适合蚂蚁的生存方法。可是人类带来的一些元素深深打乱我们的生活。”杰明原本是对着198只空号蚂蚁说话,现在转身指着蟑螂,跟蟑螂说:“你们没有权力打我们。这是蚂蚁家族自己的事情。难道这么高大威猛的蟑螂勇士需要听从蚂蚁上层那几个小东西的指挥吗?”

蟑螂互相看看,又看看杰明。

198只蚂蚁突然举起黑色小旗子,十分感动于杰明先前说的话。空号77和空号54立刻站到杰明身边,对他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杰明也激动,他觉得自己既然做了蚂蚁,就得替蚂蚁的前程考虑。

两只蟑螂上前一步,做出凶狠的样子,其中一只蟑螂一脚踢翻一只空号蚂蚁。空号蚂蚁歪歪斜斜从地上站起身,又被另一只蟑螂撞倒。空号蚂蚁受了重伤,躺在土灰里起不来了。

“看到没有?”瘦蟑螂说,“我就算一脚踩死它,它一滴血都不会流,蚂蚁是没有血性的。你废那么多话干什么?”

“你也没有血性。”杰明说。

“那又怎么样!除了你们这些手拿黑旗子的蚂蚁有点儿算是骨气的东西,其他蚂蚁可不这么干。你看看你们,多少年了,还不就是198只?队伍永远那么小,永远那么可怜,永远讨你们上层蚂蚁嫌弃。”

“放屁,我们是199只!”杰明说。他可不想做那198只以外没有骨气的蚂蚁。

100只蚂蚁冲上去咬瘦蟑螂,可100只蚂蚁仍然不是瘦蟑螂的对手。蚂蚁惨败。另外98只蚂蚁对付大蟑螂,杰明也参加了,99只蚂蚁咬住蟑螂腿,咬住它的脖子,杰明爬到蟑螂头上,使劲跺脚,可他不是人类了,他的蚂蚁腿细弱无力,几脚下去倒把自己震晕了,从蟑螂头上摔下来。

“该死的!”他躺在地上十分泄气十分恼火。如果他是人,别说2只蟑螂,100只也不放在眼里。

杰明从地上爬起来,他很会鼓动士气,也很有计策,只可惜蚂蚁就是蚂蚁,它们最后全都受了重伤。

往后的好几天都在养伤中度过。走出303地下室,已经是冷天,也许是春天,杰明说不清日子。地上没有白雪了,空号蚂蚁们说,雪天已经过去了。

杰明和198只空号蚂蚁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段时间,最大的收获就是在这里交到198个好友。

回到蚂蚁高塔,99号老早就等在大门口。见到杰明那一刻,她哭得腰都直不起。

“你去了很久很久。”她说。

杰明不知道说什么,只点头。

河岸的桃花早就结了桃子,小小的毛桃子。

“也该有个结果了。”他对99号说。

“是呀。”99号说。

“你要想好啊。”

“我想好了。”她说。

他们互相对望,眼里含泪。

当天夜里,杰明和99号通知了198只空号蚂蚁,一起逃走了。

它们从冷天走到雨天,是漫长的滥雨天,等到阳光毒辣地照到地上,200只蚂蚁才选了最佳位置停下。

“再走下去我的脚要掉了。”空号77说。

杰明拉着空号99,对她说,我们不用建什么高塔,我们这儿所有的蚂蚁都住地下室。

地下室修建起来非常方便。不用几日,里面的过道和房间,包括小小的休息室,以及专门给99号建造的卧室全部完工。外面留下的小小的圆孔,够整个地下室通风换气。杰明一空闲就到圆孔那儿看看天气,确定雨水和雪水都对出口造不成威胁,才整日待在99号身边。

她已经有了身孕。

198只空号蚂蚁非常期待第201只蚂蚁出生。为了保证新建蚂蚁家族的安危,它们分成两部分,100只蚂蚁负责所有杂物处理,98只负责保卫。杰明和99号是这儿的建立者,他们只负责出谋划策和接待偶尔来这里活动的别的蚂蚁家族的成员。

杰明很快就要当父亲了。他非常期待也隐约担心,夜里经常做噩梦,梦见99号生下一个非人非蚁的东西,它一落地就会走路,会转圈,甚至有细小的翅膀,故意突然飞起来扎进他的眼睛,他总是揉着眼睛醒来,感觉自己确实被那东西扎痛眼睛了。这样的心情他不敢告诉99号,毕竟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后来的几天,眼看着肚子将她坠得要趴下,她便整日痛苦地半躺在地上。

杰明想去摸摸她的肚子,像人类的父亲那样去给腹中的孩儿讲故事、唱歌,但是他不敢,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就呆呆地站着或者出去忙别的事情。

一个有风的晚上,杰明正和空号77以及空号54在门口看星星,突然有只空号小蚂蚁前来相告,99号要生了。

杰明冲回去,99号房门紧闭。

“别着急,很快了。”杰明特意请来给99号接生的老母蚁从门内伸出脑袋跟他说。

“你快去帮忙啊!”杰明吼它。

“帮什么?没听说蚂蚁生产需要帮忙,你要我帮她生还得我肚子里有啊!”老母蚁气急败坏。

杰明又生气又吃惊,指着老母蚁想说什么说不出。

房门再开时,老母蚁脸色不悦地推门出来,对杰明说:“好了,生了。”

“生了?太好啦!”杰明团团转。

“生的什么?”杰明想问性别。

“一个蛋。”

“什么……蛋?!”杰明睁大眼睛,脑门皱紧,以为老母蚁是故意气他。

“对,就是蛋,有什么问题吗?”

杰明推开老母蚁,走近99号的房间。

99号半躺在床上。她总算学会在床上躺着了,这是杰明特意为她做的。他一共做了200张床,这儿的每个蚂蚁都有自己的床铺。他说,要把人类好的习惯带给蚂蚁。

“来看看你的孩子吧。”99号先和他说话了。

“是,是啊。”杰明犹豫了一下,眼睛不敢看向旁边的婴儿床。婴儿床是他上个月赶制的。

“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高兴啊。”

杰明赶紧脸上堆笑。

“你不看看孩子吗?”99号又问。

杰明走到99号身边,“辛、辛、辛苦你了……”结结巴巴地说。

“我得休息一会儿。”她说着,困意袭来,歪着脑袋靠在床头。

杰明站在床前发呆,之后像是下定决心,眼见99号彻底睡着,他才走到婴儿床旁边。一颗小小的米粒大小的蛋躺在婴儿车里。杰明觉得头脑昏昏的。他的一生中从未想象过自己将来的孩儿会是一个蛋。这样的境况只在做人类的时候在电视剧中看到过,那个叫哪吒的家伙生下来就是一只倒霉蛋。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好在从人类转变到蚂蚁,经历的事情多,承受力日渐加深。第二天他就接受现实了。到了第33天,是个温热的天气,一只小蚂蚁从蛋壳中晃晃悠悠爬出来,仰头第一眼看到杰明,张嘴就喊爹。

到了第55天,杰明完全接受自己的孩子了。虽然这个孩子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一只蚂蚁,遗传99号的缘故,除了眼睛像杰明,其余的部分都和它母亲相似,杰明仍然期盼儿子能多继承一点人类的东西,毕竟是他的儿子,做父亲的从前来自人类,做儿子的就没有理由不继承来自父亲所期盼它继承的部分,比如人类的文字。杰明最希望儿子能读书识字。他觉得一个族群如果没有文字甚至不重视文化那是愚钝和堕落的表现,既然老天爷要让他从人类转变成蚂蚁,要让他的后代成为蚂蚁,那么蝼蚁尚且偷生,让他转变到这个蛮荒的族群中一定是要他为这个群体做点什么,他坚信蚂蚁即便没有身体的血性也要坚持修炼出精神的血性。一只拥有精神血性的蚂蚁注定是蚂蚁族群中最高贵和强大的。他希望自己的孩儿就是那高贵强大的一个。

他给孩子取了一个名字:仁毅。

“你是男孩子,要学有用的东西。”杰明跟儿子说。

到了一百天,仁毅已经学会说几个简单的成语。不过它天生就是一只蚂蚁,即使它的身体里有来自人类的基因,可以活很久,可以很聪明,也仍然只是一只蚂蚁。它不爱学习文字,也不爱学习别的。杰明带着198只蚂蚁偷取人类的蟑螂药时,很希望儿子能加入队伍,起码这是一种智慧,用脑子打败蟑螂的智慧,不学文字也可以学习生存的本事。可是仁毅不听。

“那是外族的东西,我们是蚂蚁,学外族的东西干什么用?”仁毅说。

“那是文明,是智慧。”

“那也是外族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杰明很想说,因为他是从人类转变来的。

儿子懒得与他多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有一天,仁毅从外面带回一只年轻的母蚁。再一天,仁毅带着父亲走到一个房间,指着房间里很多个蛋说:“都是你的孙子,你高不高兴?”

杰明从房间里退出来,他不知道自己高不高兴。

99号已经很老了。她大概老糊涂了,动不动就骂杰明,杰明也不知道为何,他总是跑到很远的地方居住。后来蚂蚁们才弄清楚,杰明居住的地方就是曾经被5号蚂蚁降罪的303地下室。不过他经常住的是505暗室。505和它的名字一样,暗无天日。杰明就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长时间居住。他已经很少回到蚂蚁家族中,仁毅慢慢地不来看望他,也不接他回去,他也就彻底不回去了。听说99号已经死了,现在操持蚂蚁家族中大小事情的是仁毅的妻子。

又是雪天,杰明躺在505暗室的地上,听到外间窸窸窣窣下雪的声音。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怀念做人的时候在雪地上玩耍,那时父母健在,他还是个有父母双亲的幸福孩子,他在雪地上大喊大笑,后面跟着一大群朋友。他越想越难过,地上的石子硌着后背。

突然,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被什么东西拔掉了,他以为是蟑螂。可是505暗室从未进过蟑螂。他翻了翻身,觉得关节咯咯作响。

“要死了吗?”他想。作为一只老蚂蚁,是到该死的时候了。

他急忙爬出暗室,发现原本宽松的洞口变得很窄,挤了很久才从洞口挤出去。他可能在肩膀的位置擦破一块皮,感到一阵刺痛。

“要死了。”他悲伤地想。

外面并未下雪,阳光从云层落下,恰巧照在洞口的草叶上,先前窸窸窣窣的声音可能出自他身体里的关节,就像一件人类破旧的小机器,发出快要散架的声响。

他挪到一片树叶上,想在树叶上躺一会儿,可是树叶太小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原本小巧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变大。原本六条腿现在只有四条,头上的触角也不见了。

到了晚间,杰明昏昏沉沉,胸口一阵一阵的恶心。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他睡着了,等他醒来,发觉自己双手双脚,长长的身体,已经不是蚂蚁的形状,已经是他变成蚂蚁之前那个中年人的样貌。他说不好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变成蚂蚁比变成人要快乐,变成人的时候他一阵一阵的痛苦抽搐到最后的昏迷,始终没有体会到舒畅,如果眼前不是看到自己的人样,以为之前那些痛苦的感受是要将他带入可怕的深渊,变成什么坏的东西。他站起身,看见身体下面压着的是一眼细小的洞子,只有睁大眼睛才能看清楚洞口的模样,这是先前居住过的505暗室,只不过再也看不到洞口上面的木板,以及木板上刻写的“505暗室”。仔细找了好久,才找见另外一个眼子,几乎已经被他起身的时候踏平了。“303地下室。”他自言自语,用手指抠了抠,从洞子里抠出一只小蚂蚁,它惊慌失措地甩腿逃跑了。

杰明往前走了几步才认出这是他变成蚂蚁的前一个月开始修建的植物园,当时只有几个小小的山包,现在树林密布,里面小桥流水,尤其是标注了“蝴蝶谷”的地方有很多大人和小孩。他走过去,看了许久,不见一个熟人。

“现在是几月几号啊?”杰明拦住一位老者,向他打听时日。

“五月初三。”老者说。

杰明一路向南,他对进城的路不陌生。

丽珠早已不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之前租住的所有房子杰明都去打听了,没有下落。到了学校,看见一位年轻人长得很像陈校长,杰明张嘴问他知不知道校长的办公室,找他有事。年轻人文质彬彬,对他说:我就是校长。杰明愣了一下,想起曾经见到马老师那老迈的样子,立刻猜到校长的情况,如果是那样的话,校长现在的年龄都有孙子了,他的孙子恐怕就是眼前这个人。于是他大着胆子说:“你是不是陈校长的孙子?”年轻人点头。

杰明很惊讶自己所经历的时间。他的同龄人已经儿孙满堂,进入老年,而他说不好是幸运还是不幸,从两手空空的中年变成一只小蚂蚁,跳开了作为人的所有压力和责任,却又从蚂蚁的世界折腾回他的中年。上天给了他什么又拿走了什么,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仅是容貌还算年轻。

杰明站在陈老板的孙子面前,打量这张熟悉的脸。“你爷爷身体还好吧。”忍不住问了这句话。

“还算可以。得了老年痴呆,很少让他出门。”年轻人说。

“你要不要进去坐一坐?”年轻人又问。

“好啊,我去看看马老师。”

“你不知道吗?”年轻人笑了笑说,“没有马老师了,他在我父亲当校长的时候已经死啦,现在是他儿子在这里上班,我们都喊他小马老师。”

“那你知道马老师家住在哪儿吗?”

“在郊区买了房子,据说他的家人还住在那儿,不过……”年轻人想了想,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过什么?”

“听说他老早就离了婚。现在那儿住的是他的前妻,他们后来一直各自独居。”

杰明听后心里空落落的,之前他想让他们过得不好,眼下听说他们真的过得不好,心里又不是滋味。虽然当初不太喜欢丽珠,如果不变成蚂蚁也未必和丽珠结婚,但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变成蚂蚁,这多少有些逃避的意思,即便这种逃避无人怪罪,他心里仍然觉得愧疚。

“我不去坐了,我去看看马老师的家人。”杰明对年轻人说。

丽珠的住处很容易就找到了。在郊区一所老旧的房子里,阴暗潮湿,光线暗淡,一位灰白头发的老女人独自坐在门槛上。杰明走到跟前她才看见他。

“你找谁?”她心不在焉,慢吞吞的。

杰明觉得眼窝子发热,心里一阵心酸。

“丽珠。”他喊她。

女人努力睁大眼睛看了半晌,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你找哪个?”

杰明半蹲下来,盯着她看了又看。

“你这个年轻人真是没有礼貌,我问你找哪个。”她有些生气。现在她的脾气和从前相比算是好的。

“我找……”杰明想了想说,“找马老师。”

“什么!”她突然放大声音,“你说你找哪个!”

“找马老师。”杰明小声说。

“他死了。死掉了。找马老师不该来我这儿,我们老早就散了。”她说完准备起身回屋。

“丽珠。”他喊了一声。

丽珠停下脚步,回头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我的朋友还是马老师的朋友?对不起你,我的记性坏了,记不住人。”

“我是你的朋友。”杰明说。他跟着丽珠进屋。

屋内暗淡无光,一股潮湿又带着霉臭的味道冲进鼻子。

“你就住在这儿啊。”杰明鼻子酸酸的。这种环境与他做蚂蚁的晚年时期住在505暗室差不多。想不到他们二人分开之后,晚景同样凄凉。只不过他如今变成人,回到中年时期,一切还可以努力争取。但是丽珠已经老了,不管他爱不爱她,要不要弥补从前命运带来的伤害,她老了,没有机会了。

“我不住在这儿住哪儿?啊,对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住天上去。”她干笑了两声,紧接着绊倒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个茶壶。

“你不点灯吗?”杰明问,他跟在丽珠身后,捡起她先前绊倒的东西想放在桌子上却半天找不到桌子,只好又将它放在地上。屋里空荡荡的。

“该看不见还是看不见,点灯有什么用?”她说。

“配个老花镜吧。”杰明好不容易跟着走到墙边,摸着一条板凳坐下。

“我的脸太瘦了挂不住老花镜,何况镜架子夹着鼻子和脸还有耳朵,太难受。不戴。”她总算摸到床边,靠着床头坐下。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你的孩子呢?”

“我没有孩子。”

二人坐了一会儿,感觉无话可说。杰明怀疑丽珠根本忘记他的存在,当他起身与她道别时,明显看到她被吓了一跳。

“我以后每天来看看你。”杰明说。

“谢谢你啊,小伙子,你慢慢走。”她也起身到门前送他。也许一个人住太久了,她说完这句话立刻转身回屋,关了门。

杰明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

丽珠家旁边有个木材厂,杰明在这儿找了活,包吃包住,算是有了立足之地。他每天下班之后买了水果和蔬菜去看她,屋里添了一些用具,点了灯,原本阴暗的房子有了一些暖意。一来二去,两人算是重新认识,重新建立友情。不过,丽珠的记性越来越差,每隔几日她都要重新问一遍他的名字。

有一天上午,丽珠坐在门槛上看见远远走来照看她的杰明,突然热泪盈眶地说:“你终于来了。”

杰明走近她。

“你总算想起以前的事了吗?”他很高兴。

“是啊!我把房子给你空出来了,你回来住吧。”丽珠说。很奇怪,杰明就站在她眼前,但她的眼珠却直直地盯着前方,很远很远。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杰明转身看看自己身后,身后空无一人,看来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她可能只是熟悉他的脚步声就说了前面那些话。

“放心吧,我就住在你家旁边,不远。”

“我把房子给你空出来了。”丽珠说完立刻扯住杰明的手,让他进屋看看她昨天收拾出来的房子。

房子里置办的用具全都没有了,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子上有一只碗和一双筷子,杰明仔细看了看,角落里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超大号麻袋,麻袋里装着的大概是衣服和被子之类的,也许还有空酒瓶、空易拉罐、旧纸箱等等。这些废品可能是她从前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捡回来的。

杰明心里一阵难过。以丽珠的性格,何以会落到捡废品的地步?一定是曾经好一段时间,她的日子难以过下去。如果她还年轻,还没有从工厂里出来,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屋里怎么会容许放下这么多废物?他记得从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愿意将家里的旧纸箱积攒起来卖,总是让他将这些东西放到门口的垃圾桶,“我们不需要靠这些,丢了它们,也算是给别人一条活路”,她曾经说的话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也就是因为她说过的这些话,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取十五万将她娶进门,只可惜他没有坚持到完成十五万的任务就变成了一只蚂蚁。如果他永远是蚂蚁就好了,再也不用回到人间看她凄凉的晚景。

他用手提了提麻袋,轻轻的,凭着手感,他知道里面装的全是被踩扁了的塑料瓶子。

“你回来就好,你就住这儿吧。”她说。

她将床铺上的一条薄薄的毯子拿到房子的角落,将它铺在地上。“我住这儿。”

“那怎么可以?”他想过去阻止她。

“不用,你站在那儿。”

杰明怎么也拔不动脚,之后总算可以走几步,却也是朝着床铺走去的。他居然坐在床上还跷起了二郎腿。“好吧!”他嘴里竟然说的是这两个字。

“怎么回事?”他心想,非常着急。

“你回来我就很高兴了,我在这儿赎罪。”

“好的。”他是这样说的。他想放下二郎腿却怎么也放不下来。

“对不起,丽珠,我不知道怎么了。”他使了很大劲,咬着牙才算没有说出别的话,才将这句带有抱歉意味的话完整地说给她听。

“今天晚上我带你出去看看云彩。”她说。

“晚上?”杰明最想问的是她的眼睛是不是看得见了。

“是的,看得见了。”她说。

杰明更觉得惊奇,好像他想说的话是透明的,一眼就被她看清。

“你从前不太喜欢看云,你说这是附庸风雅,像我这样的白痴才喜欢。”他笑道。

晚上,丽珠换上年轻时候的一件衣服,杰明看了看,想起这是他给她买的,看来丽珠是真的将他认出来了,虽然到现在她都没有开口喊他一声“杰明”。

他们一起出门,自从出了门,杰明就没分辨出是在什么地方。外面的景物与他白天所见的完全两样。

“我们要去哪儿?这是哪儿?”一路上他都在询问丽珠。

她不吭声。

杰明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他掐自己的脸,很疼。

眼前出现一条黄河,杰明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按照距离,这是几千里之外的景物才对。他看看丽珠,丽珠满头大汗,像是赶了很久很远的路。

“过了这条河,对面就是我的老家。”她说。

“老家?”

杰明不敢相信,难道这一会儿工夫他们走了几千里的路吗?“从南到北?”他自言自语。

“就是从南到北。你不是很想回我老家看看吗?”她很开心,自从看见这条黄河,她的笑容就一刻没从脸上消失过。“我是很高兴回来的。我们走吧。”

她扯住杰明的手。

他们不知道怎么过的黄河,反正,等他要仔细看个究竟,黄河已经在他身后。

踏进一所旧院子,院坝里长满了荒草,在靠近墙角的位置,一棵无花果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这是我家。”她说。她推开门,里面蛛网密布。屋里空空荡荡,除了两个棺木别无其他。

正当他要跟丽珠说点什么的时候,两个老人突然推开棺木盖板,从里面爬了出来。杰明感到自己的两个脚板心麻麻的。

“还算你有点良心,知道回来看我们一眼。”老妇人瘦巴巴的,因为瘦,眼睛看着很大。

“死的时候都不回来,现在回来有什么用?”老者有些不高兴,抢了老妇人的话。

“你不要怪她了。”老妇瞪了老者一眼,又对丽珠说,“我们就知道你会回来,为了像现在这样能见个正面,我们即使死也要住在老院子里。现在好了,你回来了。”

“别太高兴,我只是回来拿我从前穿过的衣服。”丽珠冷冷冰冰地说。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怪我们没有给你从前那位叫什么明的男朋友减少负担,让你嫁给他。可是孩子,你不会明白一个做母亲的人的心,如果一个男的不愿意为你花上许多心思和努力,将来是不会珍惜你的。”

“花了心思和努力也未必珍惜。姓马的怎么样?他毫不费力就拿出你们要的钱,又怎么样呢!努力和心思只对穷人有效,那些有钱的人,根本不用花什么心思和努力就能达到你的要求,而你原本要看的什么本质,在他的能力之内根本验证不了什么。只有杰明那样的穷青年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我后来总是梦见他变成一只蚂蚁在地下室里过着凄凉困苦的日子。”

“我知道了,你今天回来是和我吵架的。”

“也算不上专程回来跟你吵架,顺路吧。但我说得不对吗?”

“闺女,别和你娘说那些气话了。你也等了那个人那么久,也等到了,你非说他从前给你很多钱,让你后来心里愧疚不安,坚持要将南方的房子留给他,为了这件事你跟你丈夫以及你们的儿子闹出天大的矛盾,我们理解你也不怪你,现在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就回来住吧。”

“这次算你爹会说话。不管怎么样,是人就得落叶归根,你回来是对的。”老妇人说。

“不。我不回来。”

“难道你还要在外面飘荡吗?你已经在那儿飘荡很多年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你还不想回来吗?”老妇人很激动。

“是啊,既然你现在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赶回来,就证明你还是想我们的,父母和儿女哪有隔夜仇?”老者又说。

杰明听着觉得奇怪,怎么他们始终不看他一眼,和丽珠说话也总说“你一个人”?他走上前,微笑,跟二位老人介绍说,他就是杰明,丽珠的前男友。两位老人没有回答,看都没看他一眼。

杰明扯了扯丽珠的衣服,丽珠也不说话,也不看他。

杰明想直接跟老者握手,对方恰巧转身走开了。

“你们就当我没有回来。”丽珠生气地说着,走到另一间房,里面一个大衣柜里装着两件衣服,一件灰色,一件黑色,她把灰色穿上身,又把黑色穿上身。

杰明一直跟在丽珠身后,他问她的话,她一句也不说。走出房间后她才拉住杰明的手,走到门边才回头看了父母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走到院坝里才松开杰明的手。

“人活着无情,死了更无情。”老妇在屋里大声说。

杰明听到屋里传来几声翻动的响,大概是两位老人又爬进棺木里躺着了。

“放心吧,我明天就回来。”走到大门口的丽珠想了想,可能心软了,冲屋里这么说。

不知道是怎么过的黄河,像做梦一样,或许真是做了一场梦。他突然就发现自己站在从前和丽珠一起居住的房子里,那扇唯一能打开的窗户上空,有大片大片的白云带着几千里之外的草香飘到他的眼前。他的心像发芽了一样,很舒服,很感动,很期许,也很忧伤。“丽珠,你过来看云。”说出这句话完全像是无心的,随口而出的。

丽珠听了他的话,立刻站在他身后,仿佛从前没有完成的事情正在圆满。从前他要喊她看云,突然有失落的情绪将一切打断。

“时光能倒流啊。”他说。他望着天空。

“一切都可以重来的。”他说。他望着天空。

丽珠站在身后,默默无言。当他回头看她,发觉她仍然是一张年轻的脸。

他不敢相信,这一晚的经历太奇异了。他觉得今天晚上的所见所得,能弥补他一生所缺。他握着丽珠的手问:“我是在做梦吗?”

“别说话了。看看。”她指着天空。

天空是晚上的天空,却是无比晴朗的夜晚,白云透亮,星星时不时从云层里跳出来,仿佛人间所有好看的白云和干净的星子都在今天晚上给了他一个人。杰明说不出话,觉得什么话也不能表达此刻的心情。他牵着丽珠的手,希望过了今晚她仍然是年轻的。

然而,醒来是在丽珠潮湿阴暗的房间里,他一个人。丽珠不在。他走出门寻找一圈仍然不见她的影踪。房子后面的路上遇见两位老者,他赶紧问他们是否看见丽珠,其中一位很生气,埋怨杰明说胡话,他说丽珠的房子早就没有人居住,空了十几年了。另一位脾气挺好,他说认识丽珠:“一个年轻的女人嘛。”昨天晚上他看见这个女人外面穿着一件黑色衣服,由于没有扣子,里面穿的一件灰色衣服很显眼,他当时还很奇怪,天气并不热,女人气呼呼走的,好像跟什么人吵了架。

之后,杰明又遇见另外一位路人,这人说法与先前的路人两样。他说他看见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在路上急匆匆走着,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就那么两手空空。

杰明无法知道丽珠去了哪里,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包括她儿子那儿,他也厚着脸皮问了住址。

“快过年了,天气冷了。”杰明对丽珠的儿子说。希望这个年轻小伙子可以帮忙,何况丢了亲生母亲,他应该比谁都着急。谁料年轻人只是拿出一本小册子,里面夹着她母亲早已写好的遗嘱。

“你拿去吧。”年轻人说。他将遗嘱递给杰明。

上面写着房子留给杰明,落款日期是十几年前,有丽珠的亲笔签名,他认识她的字迹。

杰明两眼发直。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你确定昨天之前都见过她吗?”

“确定。”杰明说。

“那就是说,她死也没有离开那所房子,直到你回来。”

杰明两眼缓不过来,呆望着地面。

“就是说,她把你等回来就走了,本来她十几年前就应该走了。”

“怎么会?”杰明终于能说出话来。

“怎么不会?人觉得日子过得不好,就会想象如果以前做了别的选择会不会过得好。女人嘛,大部分都依靠想象力活着。”

杰明接不上话。

“拿去吧,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个暗无天日的房子。”

杰明翻开小册子,看见自己的一张照片,大概是在他逐渐缩小的时候拍的,个子不高,身体消瘦,面貌倒是没有改变。他眼下正是这样一张面孔。

回到丽珠的房子,杰明除了上班别无爱好。这间房子与他做蚂蚁的时候住的505暗室一样,都是冷清清的。他干脆找了一块木板,将“505暗室”写在木板上,挂在门背后,只有他自己能看见。

他在房里时常摔跤,因为他低身走路,有时候干脆趴在地上挪来挪去。如果有人看见一定说他疯了。其实他清醒得很,之所以要爬着走路,是因为他的房间里来了一窝蚂蚁,数量不多,大概二三百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念自己作为蚂蚁的时候,或者怀念那些仍然作为蚂蚁的子孙,他后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上挪动,偶尔从地上起身都感到头晕,便长时间不起身了。为有足够多的时间待在房子里,他干脆辞了工作。不知道是不是重新获得了蚂蚁的能力,或者他在转变成另外一种东西,虚空的,不需要食物的东西,长久的时间中他半点饥饿感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待了多久,一年,或十年,时间就像外面的雨水一场一场落到地面,稀里哗啦都流走了。只有趴在地上让他感觉舒服,让他时时想起作为蚂蚁的时候经历的快乐,那高塔中层外面的河水与桃花像清风吹进他的眼睛,他便时常躺在地上,眼里仿佛含着一窝清水。

“要不要出去?”他在房间里问了几次这样的话,心里都回答不愿意。

他越来越挪不动了。

“老了。”他躺在地铺上睡觉,有点哀愁地说。当然,有时也给自己鼓劲,决心明天就过不一样的日子,起身出门看看外面变了什么样。可第二天他照样没有出门。他认为自己骨子里就有蚂蚁的特质,很多人都有,以他从前眼见的世事以及自身经历,他知道所有愿意待在房间里的人都是虚弱的病人。

他清楚自己早已过了不惑的年岁,现在可能已经古稀了,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没有河水没有桃花没有镜子看不清自己,正值清秋时节的冷风从门板缝隙吹进来,地面冷飕飕的,他身上残留的仅仅是对外界的感觉了。他是靠感觉活着的。他现在的境况与做蚂蚁的时候倒是更接近了。蚂蚁也是靠感觉活着的。

可惜后来他逐渐失去感觉,听力也在消退,原本某一回他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觉得头顶仿佛又要长出触角,变回一只青年蚂蚁的希望又来了,谁料那仅仅是头顶残存的一缕灰白头发垂到脸边,让他误以为人生之路又能分叉,走到微小但快乐的世界中,让他曾经远大的抱负和理想重启。然而一切仍是原样。他软塌塌地躺在地上,双手无力,双目无神,很久没有往前挪动,蚂蚁从他的鼻尖掉下来砸在鼻孔边,才使他忍不住打个喷嚏。

房间从来不会有人来敲门,他有时情绪低落,怀疑丽珠留给自己的并非一所房子,而是人间最清冷的坟墓。他可没有心力从这儿跑回故乡,他没有丽珠那样的决心,他只是回想起山坡上那些茫茫的野草,无边无际的野草,以及连根拔起带出泥土和慌乱无措的黑色蚂蚁的野草。

杰明最有兴趣的就是趴在地上跟蚂蚁们说话。当它们扛着东西脑袋被挤在一边时,他就冲它们喊话:“抬起头来,坚持住,一定要抬起头来!”为了让蚂蚁们能听懂自己说什么,他费力起身,努力昂着头,一整天保持这样的姿势。

有一天晚上特别冷,丽珠回来看他,将一床旧棉被盖在他的身上。

“你倒是自由了。”他跟她说。他很羡慕她。

“我想死了。”他流泪。

“但是我还没有死。”他非常悲愁。

她一言不发就走了。那是她走后唯一一次回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