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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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双飞燕

在东京,夫妻俩租住六叠大小的和室,有自己独享的灶间和浴室。价钱略贵。戚佩玉说我们自己做饭,多出来的租金便可以找补回来,而且吃得好。

殊胜于同学们堆满家具、拥挤不堪的房间,戚佩玉只在斗室里放一张几,席上扔几个靠垫和坐垫。两人凭几看书、写字。箱子和被褥放到壁橱里。“隋唐以前,我们也是席居,日本人是模仿我们。”佩玉一边在壁龛和床胁上摆上书一边说。

他们请不起女佣,戚佩玉亲自打理家务。和室被她擦拭得窗明几净,灶间和浴室清清爽爽。她说这难不倒她,因为在贝满女中,学生们都要整理内务。

她不会做复杂的菜式,可她晓得食材要讲究新鲜和多样。他们的饭桌上每餐都有鱼和肉,分量刚刚好,他们的钱不富余,佩玉管它们叫“山的味道”和“海的味道”;有时令菜蔬和瓜果;有各种面食:馒头、花卷、包子、饺子、馄饨、肉龙、褡裢火烧、韭菜盒子、馅饼、烙饼、鸡蛋饼、糊塌子、炸酱面、扁豆焖面、炒疙瘩,半个月不重样。夏天有麻酱凉面,立春有卷着菜吃的春饼。

周广缙惊奇她何以在做饭上如此有天分。“只需把用在学业上的智力放一点点在饮食上,用心就好!”周广缙忍不住在她靓丽的笑脸上掐一把。她经常熬粥,放入山药、薏仁、芡实、莲子、黑豆,变着花样来。粥醇香绵软,周广缙的胃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她做菜多用韭菜、牛羊肉、鸽蛋、牡蛎和海虾,她时常用黑芝麻和糯米粉做米糊和汤圆,用芝麻酱和红糖做芝麻酱糖饼。她还请母亲寄来枸杞和桂圆做羹或泡茶,她说这些都是性平味甘、滋肾益精的食物。周广缙笑笑,他在房事上依旧贪得很,不肯听妻子劝阻。

在房东处包餐的中国同学们纷纷抱怨日本饮食简单,不过一汤一菜,他却吃得满面红光,身体越来越结实。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在日本没人轻视他,他衣着得体,住处整洁,有如花美眷,别人羡慕他还来不及。

冬天佩玉用炬燵(被炉)取暖,桌下放炭炉。夫妻俩坐在被炉旁,腿伸进桌下被子里,暖和和的。看书、聊天、喝茶、吃蜜橘,佩玉把洗净的红薯扔进炭炉子里烤,一屋子香气。他们还吃火锅驱寒。

春日里,他们与朋友一起赏樱。周广缙特意带着箫,让佩玉在花树下吹箫。

“当众剔牙已失文雅,还非要弄出血,什么习俗!”佩玉在他耳边小声讨伐日本人的恶俗。他很喜欢妻子贴着他耳朵说话,很亲密。他发现朋友们瞩目他的妻子,便下意识地用手臂把妻子护到身后。

周天爵站在道路的这一边,看着那对年轻夫妇。

小畜生一改过去邋遢的形象,朴素的长衫非常熨帖地穿在身上,恰到好处地修饰了他的身形,他居然变身为堂堂男子。佩玉和小畜生在街上走,入乡随俗,她效仿日本女人跟在周广缙身后。路上有车马经过时,小畜生转身伸出手来回护妻子,佩玉看着小畜生微笑。

周天爵一边满腔妒火,一边禁不住咧开嘴笑一下,因为佩玉灿烂的笑容。他已换上日本人的装束,穿和服、戴圆顶硬礼帽、拿着手杖。明治维新后日本人和洋混合的着装风格在他眼里不伦不类。小畜生绝对想不到自己在日本,就站在他的对面。

他本来想等小畜生二十一岁毕业后就要他回廊坊,在自己的商行里随便给他安排个活计,派他常出远门,方便自己亲近佩玉。孰料小畜生突然带着佩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去天津他们租住的地方打听,无人知道。他老着脸皮写信问连襟戚明钊,戚明钊没话,倒是苏樨蕙回了一封信,只有三个字,“不知道”。他感慨性格柔和的舒颜居然有如此跋扈的妹妹。

逼不得已,他去北洋大学堂询问,教务处质疑他的身份,作为父亲何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去哪了。无可奈何,他只好再去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打听佩玉的去向,教务主任回复说不知道。因为他曾向校方大笔捐款,对方很愿意为他效劳。他请教务主任帮自己打听小畜生的去向,顾不上对方窥破自己的心思。都是北洋系的学校,彼此间应该消息互通有无。一天后,对方回话说小畜生去日本留学了,在东京,至于在哪个学校,不清楚。

他欣喜若狂,立刻启程去日本。到东京后,他在留学生中打探小畜生的行踪,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找到他们了!

他跟踪佩玉,远远地看着她。他想好了要如何赚她开门,怎样得手。房东是个老妇人,丝毫不碍事。他是商人,什么恶事没做过!

他把脸贴近院门,透过门缝,观赏佩玉,像猎人玩赏猎物。佩玉在院子晾晒衣服,她哼着曲子,把一件男子的长衫挂在晒衣绳上。她忽地把脸贴近衣服,亲一下,半羞半喜地松开。

周天爵骤然满心羞惭,他庆幸自己没有提早下手。她是生活里的阳光,带着对一切的热忱和亲切,没有机心,感染别人;她是曾经的舒颜,携着与生俱来的温柔、慈爱、娇憨,是妻子、母亲、女儿,是一切人心目中的女人;她是亲亲热热、兴兴隆隆的生活,令人见了心生欢喜。小畜生好福气!

周天爵转身离开,心甘情愿地。他舍不得下手坏了她的清白,他怕女孩儿伤痛。

春秋荏苒,转瞬就是一年。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佩玉说。

好消息?怀孕了?周广缙看一眼妻子。看着不像,她并不羞涩。况且,他现在也不想要孩子,他们养不起。“别跟我说话,我忙!”明天有一科结业考试,他要把书和笔记再温习一遍。他从不告诉妻子自己因何而忙。他以为这些不重要,他不愿意说废话。

“就几分钟!”

“我没空。”他皱眉,“明天再说。”在锅碗瓢盆中忙碌的女人能有什么大事情,明天说也不晚。

“那......就一分钟!”佩玉过来按住他翻书的手。

“我说了,不行!”他拂开妻子的手。

他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从来都是自己在忍让!火苗早在她心头滋生,今天成燎原之势。女孩子不想再忍。“你太自私了,永远只想着自己!你从不问我的需要,不关心我的感受,不关注我在做什么!”女孩儿很委屈,“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照料你起居的丫鬟,”她顿了顿,“通房丫鬟!”

周广缙差点笑出来,这比喻很形象。佩玉时常有警句脱口,聪明的女孩。“别吵了,这房子隔音差,让人听见不好。我明天还要上课。”

“我没吵,我在跟你说话!你看看我的手!”佩玉眼泪含在眼里。

周广缙看了不语,她本来是大户人家的女孩,从小娇生惯养,到日本后担当了所有家事。

“一直都是我在忙碌,打扫、洗衣、做饭,你从不帮我!”

她因为亲操井臼消了婴儿肥,身姿更加动人。

“不愉快的事情别讲,我功课很忙。”他不想因为争吵误了他临睡前的正事,他奇怪自己对妻子身体的渴望从来没有消减过。

“你别回避问题!”

“是你要跟着来的。”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求娶我?”

“求娶你?不是你要嫁给我吗?”

“我?怎么会?我没有!”

两人俱是聪明人,瞬间就明白是苏氏在捣鬼。两人心头皆是各种滋味涌上来。他以为妻子于他落魄时巨眼识英雄。自己不过中等身材,相貌平常,怎会令佩玉于众人里一眼相中?真是自作多情!他唯一的过人之处便是学业,他猜伍先生在他的姻缘中极尽美言。

她是既蒙君垂怜,我便倾心相许。佩玉躲到灶间哭泣。从前以为有爱,才甘心承受一切委屈。

入睡后,周广缙伸手要有所动作,佩玉拂开他的手,“你功课很忙。”她自婚后第一次拒绝他。

周广缙自去睡觉。他知道妻子没睡,他夜里觉察到妻子在哭泣。哄人的事他从不会做,谁哄过他?

早起,戚佩玉没有做饭,周广缙随便找了点食物果腹,赶去上课。

傍晚,周广缙带着一包糖炒栗子回家。这是个不错的缓和关系的法子,他没有闲钱买贵重的东西博佳人一笑。糖炒栗子,他和佩玉都喜欢吃。

房东太太来应门,不是佩玉。楼上没点灯,家里的这盏灯和灯下的人是他心底的安宁。周广缙满腹狐疑地上楼,也许妻子坐在黑暗里继续生闷气?气性够大的!他在心里笑笑。不对,佩玉怕黑,她说有时总觉着在什么地方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看。

“佩玉,佩玉?”周广缙打开灯。

佩玉不在。

他去灶间和浴室转一圈,没人。

“您看见我的妻子了吗?”他去问房东太太,“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房东太太摇头,一脸茫然。

周广缙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他奔上楼,打开橱柜,果然佩玉的衣物都不见了。

他奔到街上去找,挨家挨户地询问,心急如焚。

他去相熟的朋友处寻找妻子,他的朋友们对佩玉皆有爱慕之意,他很担心妻子与人私奔。他怀着一颗忐忑、愤怒的心去搜寻,未果。他为自己怀疑妻子的贞洁而羞愧,他的妻子很专情,对他忠贞不二。

他在街头来来回回,搜索每一个角落,他很怕妻子被浪人羞辱。他数度奔回家看妻子有没有回来,佩玉怕黑,夜里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

周广缙在万家灯火里奔走,没有一处是他的家,佩玉不在,他就没有家!

清晨,周广缙奔进警察局,带着一夜的露水和一身的疲倦。

四日后,警察带着他在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找到佩玉。这四日他过得抓心挠肝,看到妻子的第一眼,他几日来的一腔燥火烟消云散。他本来打算找到妻子后,一定要好好训斥她。

佩玉对他说自己在这里上学,住在这里,从此两人各不相干。他为妻子的聪慧和进取心感到骄傲。来日本才一年,她就能应付平常的听说读写,而且竟然考上女校。

周广缙极力挽回妻子,几次去女子师范学校恳求佩玉同他回家。

“你只顾自己,一遇到事就丢开我。”

“我什么时候丢开你了?从来地震的时候我都拉着你一起跑。”

确实,跑地震时一旦晃动剧烈,他都把自己护在怀里。“你报考官费留学不告诉我,你要撇下我一个人来日本!”戚佩玉掉下泪来。

周广缙为妻子拭泪,被她推开。“我并非不想带你来,你说要跟来,我一天之内就替你办好护照、买好船票,如果不是提前办理、购买,怎么可能?你是个聪明人,难道想不透这一点?”

戚佩玉瞪大眼睛看着他,忘了哭泣。周广缙趁机圈住妻子的肩。“你夜里小解,每次我都陪你去。”妻子怕黑。

“我叫你,你才去!”

“你试试大半夜的叫别的男人起来,看他们什么德行!”

“好,我试试!”

“你敢!”他变了脸色,随即恢复,“学校里住得不舒服,几个人一间房,能睡好吗?”

“有的人,一个人抵得上一群人。”妻子沉着脸。

他笑,他睡觉不老实,经常把妻子挤到一边。“吃饭也许不合口味。”

“很好。不用花费心思买菜、自己做。”

“没人会满大街寻找自己的通房丫鬟,还报警。”

“不好说。小气的主人会以为丫鬟偷了自己的东西。”

“夫妻间没有隔夜的仇。”

“我跟你是隔世的仇!”

他笑出声来,“既然是隔世的,应该早就忘了。”

“上一世的仇没报完,这一世继续!”

“好了,好了,”他笑着搂住妻子的腰,“我不会哄人。我保证以后和你一起分担家务,想你所想,务你所需,急你所急。哎,你拿什么交学费?”

“我自己的钱!没动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给你交学费。”

两人自此感情极融洽,周广缙言出必行,他果然与妻子一起分担家务。他称呼妻子“嘟嘟”,因为在他眼中,妻子是那样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嘟”正好跟“都”谐音。

妻子的学费由周广缙承担,每年约十五两银子。周广缙跟妻子感叹说自己有些心急,如果等一年就可以考取庚款留学生去美国。“不过要是去美国,我也许负担不起你的费用,不能带你一起。”因为欧美一年的留学费用是日本留学费用的数十倍。“所以不后悔!”

他问妻子为什么学吹箫,妻子说自己原本想学琴或筝,但因为母亲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笛子和箫,所以父亲就让她学吹笛子和箫。笛子的技巧比洞箫多,难度大,需要强大的基本功。自己偷懒,找借口说笛子音色虽清丽,但箫圆润委婉,废了笛子只吹箫,父亲很失望。

“我不是问这个,难道你没听说过‘吹箫’有别的意思?”

“你是指‘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女孩子太纯洁,他叹口气,“不是,是‘竹林吹箫’。”

“是什么?”她没懂,肯定不是指在竹林里吹箫,她不傻。

“我们亲热时......”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佩玉。

女孩倏然红了脸,红晕一直漫到白皙的颈项,“这些人!太......”她说不下去。

“可是,他们一定不会吹箫,方法都不一样,乱讲!”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很认真地说。

周广缙哈哈大笑,妻子既有女人的性感,又有孩子般的纯真。十八岁,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呀......”佩玉羞得捂脸扑倒在榻榻米上,任凭他怎么拽也不肯起来,他就把妻子抱起来揽进怀里。

他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妻子,他的朋友们都爱慕佩玉。他时常不由自主的在众人面前抚妻子的背、揽妻子的腰,下意识地彰示自己的主权。私底下他对妻子也极亲昵,因为她委实是娇媚可人。

日本的房子结构不好,冬天漏风,不防寒。戚佩玉学着日本女人的样子,每晚在浴室里烧一缸热水,两人沐浴。她让丈夫先泡澡,然后再是自己,因为男尊女卑。周广缙每每拉着妻子一同,妻子娇嗔他色。

“你知道乾隆的舒妃吗?姓叶赫那拉氏,纳兰明珠的曾孙女。她因为生得太美,多才多艺,经常被乾隆翻牌子。她的绿头牌因为被翻的次数太多而褪色了。你就是我的舒妃!”

“不好,我不要做你的妃子。我要你是明孝宗,终其一生身边只有张皇后一人,再无一个嫔妃!”

“好,佩玉,我们俩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