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题 赫尔墨斯的计谋——《斐德若》三题
《斐德若》义疏与解释学意识的克服
刘小枫
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周易·乾文言》)
孔颖达疏:“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修理文教,内则立其诚实,内外相成,则有功业可居,故云居业也。”
古代希腊的某个夏天的上午接近正午的时候,苏格拉底在城外溜达,遇到从城里出来的斐德若。为欣赏当时的名作家吕西阿斯的一篇“妙文”,两人趟过伊利索斯圣溪,上到山林中一处祭神之地,谈起情爱疯狂、公共言辞、文章做法等等与灵魂及其神们的关系。苏格拉底先针对吕西阿斯的赋搞笑似的拟作一赋,忽然感觉不对:在这清洁的祭神之处不可如此搞笑,苏格拉底赶紧做了悔罪祷告;作为补赎,苏格拉底随后正儿八经来了一通关于情爱、灵魂及其类型的长篇辞赋——据他说,在诵的时候有神附在他身上。接下来,苏格拉底与斐德若一起讨论了何谓好的言辞、何谓坏的言辞,何谓好的写作、何谓坏的写作,直到斐德若心服口服。
离开的时候,斐德若拔腿就要走,苏格拉底却说慢点儿,离开前该对这儿所祭的神作番祷告。于是,《斐德若》以苏格拉底的祷告结束:
【279b8】敬爱的牧神,以及所有其他在这儿的神们,祈求让我内在变得美好,我所有的身外之物与内在的东西【279c】在我身上不闹别扭。祈求让我把有智慧看作财富,对于这类金子,我倒指望有一个明白人可携带和受用的那么多哦。
伟大的解经家施特劳斯十分看重,柏拉图的某篇作品中什么是独一无二的——也许,我们可以说,《斐德若》是柏拉图作品中唯一以苏格拉底的祷告结束的对话。
这意味着什么?
苏格拉底在雅典被审判时,控方提出的罪状之一是他不敬城邦的神们。《斐德若》的剧情发生在祭神的清洁之地——先还得趟过一条圣溪,然后苏格拉底感到有神灵在场,于是忏悔,随后苏格拉底有神附体,讲话中则大谈城邦的神们,临走前还来一番祷告……莫非《斐德若》要显明苏格拉底对城邦神的虔敬?
凡此在在显示,整篇作品很“属灵”或很“神学”——如此说来,《斐德若》是篇柏拉图的“神学”作品?哲人也写“神学”作品?有这种说法?
柏拉图的《法义》在写到第十卷时,突然中断讨论各种具体法的问题的进程,用了整整一卷来讨论“神学”——西塞罗已经注意到《法义》与《斐德若》有关联,关联在哪里?……《法义》的开场读起来不就像《斐德若》的开场?施特劳斯看出,《法义》卷十里的“神学”,就是《王制》卷二末尾苏格拉底与阿得曼托斯所讨论的那类“神学”问题,其问题起因是:城邦的缔造者当知道,诗人应该按照什么路子来写故事,如何在故事中正确地描写神们(参见《王制》379a以下)。[1]接下来,雅典异方人就谈到了写作、成理的辞与【神话】故事的关系以及写作与灵魂的关系等等,这些恰恰就是《斐德若》中谈论的种种主题——伯纳德特甚至提请我们注意:《法义》卷十的这段“神学”的中心教诲即《斐德若》的基本主题:灵魂的优先性。[2]
翻看一下《法义》卷十,雅典异方人说的话确乎与《斐德若》中苏格拉底的长篇讲话中说到的灵魂话题相同。
【896e8】因此,灵魂驱动所有天上、地上和海里的每一事物,通过自身的种种启动,这些启动名叫【897a】意愿、探察、监管、企望、正确和错误的意见、欢欣、痛心、勇敢、胆怯、憎恨和欲求——通过所有与这些相关的或原初的运动;这些运动还传到物体的次级【a5】运动,驱使每一事物增增减减、分裂结合,并伴随热、冷、重、轻、光滑、粗糙和柔软、明亮和黑、甜【897b】和苦;灵魂使用所有这些,每一次都把它作为理智——正确地说,神,为了神们——的帮手,教化每一事物朝向正确的和幸福的东西,要么,灵魂与理智的缺乏结合,从而产生所有刚好完全相反的东西。[3]
施特劳斯告诉自己的学生们:中古时期的阿维森纳〈Avicenna〉就说过:唯独柏拉图的《法义》才是关于预言和天启的典范著作。由于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一再把理智的灵魂与“神”扯在一起,新柏拉图主义以及随后基督教的柏拉图解经家很容易把柏拉图说的灵魂当成“神学”论题——费齐诺(Marsilio Ficino 1433 1499)写过一本书叫Theologia Platonica【柏拉图的神学】,副题就叫作de Immortalitate Animorum【论灵魂不死】。[4]伊斯兰教的经师(如阿尔法拉比)和基督教的经师都称颂柏拉图的“神学”,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学”呢?毕竟,柏拉图是哲人,据说,哲人根本就是不信神的——柏拉图或他笔下的苏格拉底真的那么虔敬?
倘若我们考虑到《斐德若》的另一大主题修辞,就会感觉到上面这疑虑并非无中生有。在《斐德若》中,苏格拉底对斐德若讲,真正懂修辞术的人当会对不同的灵魂说不同的话。什么事情,只要苏格拉底自己说到,他就会做到——《斐德若》越到后面部分越难捏准苏格拉底的言辞,因为他在践行其关于修辞的主张:对斐德若这样的个体灵魂说话。于是我们难免会起这样的疑心:苏格拉底临行前的那番祷告会不会是一种“修辞”?在柏拉图记叙的别的场合(比如《会饮》),苏格拉底并不那么真的对城邦的神们虔敬呀?退一万步说,倘若苏格拉底心目中真的有个“神”,这神是什么?或者问,苏格拉底临行前的祷告,是在对哪个神祷告?
这里并非要来告知读者,什么是《斐德若》中的神,而是企望表明,探询这一问题其实困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