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威夫特与启蒙(“经典与解释”第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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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骃国

慧骃的伟大格言是“培育理性,一切都受理性支配”。格列佛认为,慧骃的理性并不像人类的理性那样“会引起争论”,后者“受到激情与偏好的蒙蔽与歪曲”(第四次旅行,第八章)。因此慧骃没有任何恶。正如他们摆脱了妒忌与恶意(malice),他们也摆脱了情欲。婚配由家长和友人决定,由他们来“选择配偶的毛色,免得血统混杂产生不良的毛色”。慧骃看重雄性的力量和雌性的美丽,“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防止种族的退化”。一个慧骃将他的婚姻视作“理性动物的一种必要行动”。所以他们也“完全以理性为准绳”来教育自己的孩子,“绝不溺爱他们的小马驹”。为了防止人口过剩,夫妇们生育了一对子女之后就不再交配。如果一对夫妇在过了育龄之后不幸失去后代,别的育龄夫妇就会送一个自己的孩子给他们,然后再生育一个。如果一对夫妇生了两个儿子,就会和生两个女儿的家庭进行交换。慧骃似乎不偏爱自己的任何附属物。当他们的某个雅虎(Yahoos)奴隶私藏一块彩色石时,他们会认为他被一种“非自然的欲望”所支配。他们大概既不理解那些没有实际用途之物的价值,也不理解把某物据为己有而来的快乐。

慧骃兴许会成为柏拉图《王制》中的理想公民,在那里,私人性被消除以支持公共性或共同性(例如,《王制》462a及以下)。在《王制》所描绘的那个城邦之中,人们“对同一个东西以同一种方式说‘我自己的’和‘不是我自己的’”(462c)。不仅财产共有(416d-417b),而且妇女、儿童也共有。《王制》中城邦的女人不能“与任何男人组成一个小家庭”(457d)。公民们在统治者的安排下在特定时间里“婚配”,控制城邦所需的性别和人口数量(458e及以下)。通过安排最优秀的男人和女人交配,并且只养育他们的后代,统治者确保“拥有这种最卓越的品质的公民”一直存在(459d-e)。统治者还控制婚配的数量,以使那个城邦的人口规模保持适度,变得“不大不小”(460a)。与慧骃的婚配一样,《王制》中的婚配也是为了公共的善。公民们绝不能具有妨碍这些理性安排的激情。对于配偶,他们不会表现出任何个人偏好,也不会渴望将婚姻延长到指定期限之外。甚至当他们与异性一起在体育馆搞裸体锻炼时,他们的激情也不会被唤醒(451b及以下)。他们和慧骃一样都是性冷淡。

格列佛宣称慧骃拥有友爱和仁慈的德性(第四次旅行,第八章)。不过,就像慧骃用同样的爱来对待其他夫妇的孩子与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的友爱和仁慈“也不限于个别的对象,而是遍及所有慧骃”。陌生人“和最亲近的邻人一样受到款待”(第四次旅行,第八章)。[4]慧骃没有任何特殊的朋友,正如一位已婚的慧骃不会对他的配偶有特殊的感情:夫妇“用对待其他同类一样的友爱和仁慈共度一生”(第四次旅行,第八章)。

因此,慧骃对待自己同类的方式就是《王制》中生活在共有体制下的公民们对待彼此的方式。这些公民互相都是“朋友”,从而“共同拥有一切”(424a),而且他们不会挑选特别的公民作为自己喜爱的对象。[5]他们的“爱”是对整个城邦的爱。他们因为同样的事情快乐和悲痛,没有私人的快乐和悲痛(462b)。他们中的模范不会为自己亲友之死而悲伤,对他来说“失掉一个儿子,或一个兄弟,或钱财,或者其他此类的东西,根本不是可怕的事”(387e)。

慧骃之间均等地爱彼此,这与下述事实一致:他们没有个体的特性。慧骃中有一个仆人阶层:那些“白色、栗色、铁青色的马”,它们的“样子与众不同,才能天生也不一样”(第四次旅行,第六章)。不过,除了一匹特别喜爱格列佛的栗色马之外,同一阶层的马之间没有明显的差异。因此,慧骃没有个体的名字。如果所有慧骃都差不多,有谁会更受偏爱呢?慧骃之间的爱相当于理性之爱,后者抽离了我们日常可以看到的特殊之物。慧骃不是由相互之间的特殊之爱直接联系在一起,他们仅仅通过普遍的理性之爱间接联结。一点也不奇怪的是,慧骃不会因为伴侣的离世而悲痛;一个慧骃离世了,他的朋友和亲戚“既不快乐也不悲痛”(第四次旅行,第九章)。

慧骃无需努力,他们已然完美。他们的主要活动似乎是统治雅虎。正是从他们对待雅虎的方式中,我们发现了潜藏在他们理性统治之下的严酷。雅虎代表着人类的激情面向,而慧骃和《王制》都排除了这一面相,苏格拉底几乎很少提到最低阶层,即那个城邦的“欲望”部分。[6]斯威夫特对雅虎的描写展现了调和理性因素与激情因素时的内在困难。慧骃对待雅虎的方式表明,只有最严酷的措施才能控制激情。

斯威夫特刻画的雅虎表明了人们想要控制激情的原因。雅虎在外形上与人类相似,但他们野蛮且没有理性能力。他们的激情放肆横行,不受约束。他们肮脏、贪食、下流、傲慢和暴力,还有强烈的占有欲。例如,他们“极度喜爱”彩色石头,花费数日的工夫将它们从地里挖出来,然后又藏在自己的窝里,“生怕被同伙发现自己的宝藏”。他们“无缘无故”就和临近地区的雅虎打斗,没有外敌时则自相残杀(第四次旅行,第七章)。不过,尽管他们喜好争斗,他们又能敏锐地保护自己的同类。当格列佛“狠狠击中”他们中的一个时,从附近赶来至少四十个雅虎,“一面嚎叫一面做出种种鬼脸”(第四次旅行,第一章)。此外,当格列佛逮住一只三岁的雅虎时,“一大群老雅虎闻声赶来”,但是当发现那“小家伙安然无恙”后又跑远了(第四次旅行,第八章)。总之,格列佛发现他们“狡猾、狠毒、阴险且报复心强”(第四次旅行,第八章)。因此,慧骃用暴力统治着他们。

慧骃们只有在如何对待雅虎的问题上才存在分歧。不过,所有迹象表明他们那对待雅虎的方式带有僭主的特征,因为他们最好的提议不过就是压制并且最终消灭雅虎。他们经常争论雅虎是否“应该被彻底消灭”(第四次旅行,第九章)。格列佛的主人提出了一个相对不太严酷的权宜之计,即通过阉割来逐步消灭雅虎。这个建议得到肯定,不是因为他更温和,而是因为他更有用——被阉割的雅虎将变得“驯良且易于使唤”(第四次旅行,第九章)。慧骃对雅虎采取行动,不是因为后者的异质性改变或者限制了他们的行动。慧骃的行动只是为了维持自身共同体的同质性。

斯威夫特的另一部讽刺作品《一项小小的建议》(A Modest Proposal),清楚地表明他不赞赏慧骃的“理性”。这部作品提议让爱尔兰的穷人把自己的孩子卖掉来减轻贫穷,被卖掉的孩子将被做成食物和衣服。斯威夫特期望读者自己体会这项温和建议的可恶。因为慧骃缺乏这种同情的体会,他们将同意这类计划的“合理性”。例如,这个温和的建议就假设,爱尔兰的穷人在他们的子女死掉时不会痛苦。慧骃不会因子女的死去而痛苦,因为他们不会爱自己的子女超过别人的。他们立刻就会有另一匹小马或接受一个替代者。当这位温和的提议人假设人们为了公共或私人的利益会毫不犹豫放弃自己的子女时,他实际上是在假设这些人会像慧骃一样做这件事。他的整个建议都假设,家庭排除了爱或感情,仅仅基于理性的计算。例如,他认为,母亲们如果期望在孩子一岁时卖掉的话,就会更好地照顾这些孩子。[7]一旦照顾孩子变得合理(因为有利可图),母亲们就会去做。

尽管这项温和建议的对象被设想为理性且无情的,这个建议本身却要求像对待畜生一样对待人们。爱尔兰孩子中的一小部分必须被排除在市场之外而留作繁殖,其中只有四分之一需要是男孩。婚配的进行必须与国家所能维持的人口规模相协调。这项小小建议的意图之一据说就是为了减少过剩的人口。[8]这个提议所要实现的合理人口规模,在慧骃看来理所当然。由于缺乏导致人口过剩的激情,慧骃结婚和生育只是为了保持国家的人口。

因此,《一项小小的建议》揭示了将慧骃的严酷“理性”运用在人类身上时的错误。我们从《格列佛游记》中慧骃对待格列佛的方式能看到这种错误,他们没有表现出一点格列佛归于他们的仁慈。即使格列佛的主人也是把他看作某种奇物,他应允格列佛的请求,不称其为雅虎,以便格列佛“心情愉快”并且变得“更加有趣”(第四次旅行,第三章)。慧骃没有强制格列佛和那些让他极度恐惧的雅虎们生活在一起,仅仅因为他们不愿格列佛带领雅虎们攻击他们的牲口(第四次旅行,第十章)。他们始终将格列佛看作雅虎,最终驱逐了他。他们无法理解一个生物既像自身又不像自身——他们对这种生物必须采取行动,可是格列佛也会限制他们的行动。假使慧骃认识到格列佛与自身不同,但又发现他值得注意,因为他在某些方面与自己相似,那么慧骃也许就不得不有鉴于他的“差异性”而调整自己的行动。但是慧骃并不了解这种限制。他们只了解与自己相同的慧骃,以及与自己极度不同的雅虎,对后者似乎可以正当地实施专制统治。

同质性对于《王制》和慧骃国来说都是关键——这种同质性本质上带有僭政性,因为它压制了任何人类共同体中所呈现出来的多样性。简单取代了多样,稳定取代了变化。苏格拉底用单一的神取代了纷繁多样的荷马诸神(380d-383c)。《王制》中的那个城邦试图保持稳定,哲人的主要政治行动就是安排婚姻抽签,旨在维持现状。慧骃国每四年才召开一次的全体大会,目的也是为了维持现状。在大会上,干草、燕麦、母牛或者雅虎匮乏的地区将得到那些丰盈地区的援助,小马们将会分配给那些失去子女的夫妇(第四次旅行,第八章)。正如慧骃们无法容纳新奇之物(他们必须驱逐格列佛),《王制》中的哲人不能将变化吸收进那个城邦中——时间会引发城邦的崩溃(546a)。

慧骃对雅虎高效有序的统治也带有《王制》的最佳城邦的特征。在《王制》中,不论是进行统治的哲人,还是他们所指挥的护卫阶层,都提供了某种保持城邦的统一和稳定所需的控制力。护卫阶层对应灵魂中的血气部分,就像统治者代表着理性,最低阶层代表欲望。斯威夫特通过将《王制》中的两个高等阶层压扁为一个,即慧骃,揭示了理性与激情在那种情势下的紧密联系。血气为理性对激情的统治提供了力量。也许因为马是一种经常被刻画为充满血气的动物,[9]斯威夫特把他的理性统治者描绘成马。[10]

直到第四次旅行的最后,格列佛仍然努力追随慧骃的生活方式。甚至他写作《格列佛游记》的目的就是将自己深爱的马树立为人类的模范。他通过引用西农(Sinon)来表明自己完全坦率:“……尽管邪恶的命运让西农遭遇不幸,但却不能强迫他诳语欺人。”(第四次旅行,第十二章)[11]不过,西农是在将木马送给特洛伊人时向后者宣称自己的真诚。格列佛似乎没有意识到特洛伊木马和他送给人类的某种“木马”之间的相似性。西农的木马用来摧毁那些接受它的特洛伊人,特洛伊人则是为保护帕里斯(Paris)的激情(the passion)而战。特洛伊木马与慧骃之间的对应性,暗示人们应该明智地拒绝慧骃。那么,格列佛为什么会接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