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列佛对完美的追求
格列佛从少年时期就渴望旅行。他学医时期也学习了“航海术和数学中对志在旅行的人有益的一些分支”(第一次旅行,第一章)。他进行过多次旅行。虽然最终结婚了,但是他的婚姻并不意味着他渴望个人归属和稳定的家庭生活。“大家劝他改变自己生活境况”,他就娶了一位会为他带来四百英镑的女士(第一次旅行,第一章)。然而,后来他遇到经济困难,又重返大海旅行了六年。在船上,他阅读了“古代和现代最好的作品”;在陆上,他观察“人们的风俗和性情”(第一次旅行,第一章)。然后,他在家里待了三年,但是他的医术不足以养活妻儿。现在,他踏上了组成《格列佛游记》的四次旅行中的第一次旅程。
格列佛承认自己“命中注定要劳劳碌碌地过一辈子”(第二次旅行,第一章)。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追求什么,或者什么会让他幸福。他一次又一次地为了旅行丢下妻儿。[12]他宣称自己渴望“探寻世界”,但是所访问过的任何国家都无法让自己满足,直到他来到慧骃国。对于了解不同生活方式的渴望以及对于最佳生活的持续追求表明,格列佛被斯威夫特描绘为一个哲学家的形象。
格列佛确实想起过苏格拉底——一个为了将自己从特定时间和地方的法律与习俗所包含的片面真实(partial truths)中解放出来,致力于探究各种不同意见与生活方式的人。与格列佛相似,苏格拉底对自己的家庭和财产缺乏强烈的依恋。苏格拉底承认他的哲学活动导致自己忽视了“家庭事务”和“赚钱”(《苏格拉底的申辩》36b;比较36d与38b)。对真理的追求,似乎会导致人们远离特定或具体的生活,远离家庭的束缚,以及准备生活必需品的兴趣。
《格列佛游记》象征着格列佛的掩藏在不同国度旅行背后的,关于各种可选择的生活方式的精神漫游。他已经从真实的旅行转向想象中的旅行,从现实生活转向空想。在这些空想之中,为他的想象提供材料的就是他阅读过的古今作品。小人国(Lilliput)建立在洛克式的商业原则之上,巨人国(Brobdingnag)处于前现代并且科技不发达,第三次旅行的地方是笛卡尔式哲学天堂(Cartesian paradise)的戏仿,而慧骃国则是在模仿柏拉图的《王制》。[13]
格列佛关于小人国的描绘,显露了他对自己的社会及生活方式的不满。小人国中的宗教战争,国王的野心以及法庭的诡计,都卑鄙且丧失人性。小人国的法律鼓励得失算计,借助人们对快乐的欲望来操纵他们。[14]小人国技术先进,他们“是最出色的数学家,机械学也发展到了完善的程度”(第一次旅行,第一章)。他们的医学既有效又无痛。他们射伤格列佛之后,给他一种“香味扑鼻的药膏,几分钟以后箭伤就不疼了”(第一次旅行,第一章)。尽管由于个人背景,格列佛欣赏小人国的科学和医学,但是他发现自己太“大”而无法和这些“小”人生活在一起。格列佛对小人国的不满映射出他对自己社会的不满。他渴望离开。尽管他宣称自己想要回家,但“想要到异国去观光的强烈欲望”使他在家里仅仅待了两个月(第一次旅行,第八章)。
巨人国是前现代社会,由于缺乏港口和贸易而与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绝。格列佛阅读的古代作品,以及他对现代小人国的反感促使他想象出一个由巨人组成的前现代社会。巨人国的国王有智慧和德性。那里的人民为自己的人性而骄傲,反对那种认为人类已经堕落的看法(第二次旅行,第七章)。在没有复杂的现代科学的情况下,他们也感到满足。国王拒绝了格列佛提出的教他制造火药的请求(第二次旅行,第七章)。巨人们根据“常识和理性”进行统治,也没有“像欧洲那些较为聪明的人一样将政治降低为一门科学”(第二次旅行,第七章)。[15]生活在他们中间,格列佛感觉自己是一个“小”人,带有自己时代的一切偏见(第二次旅行,第六、七章)。他小到可以塞进一个巨人的手里。
尽管巨人国富有德性,格列佛在那里却并不完全幸福。这些人比格列佛大得太多,以至于他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们皮肤的粗糙不平(第二次旅行,第一章)。“没有比一个母亲给孩子喂奶时更让人作呕的情景了”(第二次旅行,第一章,对比第三章、第四章)。他非常害怕被侍从女官们抚弄,他觉得她们的气味“非常难闻”(第二次旅行,第五章)。[16]我们现在发现格列佛不仅反感商业生活的卑劣,也反感纯粹的身体或肉体生活,他设想这些是丑陋的。正是人的肉体存在迫使他谋求生活所需的物质条件。格列佛既排斥小人国的卑劣,也排斥巨人国的丑陋身体,表明他想要逃离人类所面对的肉体局限。在巨人国时,他试图“跳过”路上牛粪的做法实在是恰当不过(第二次旅行,第五章)。这次滑稽努力的失败预示了他不可能通过旅行来摆脱肉体本性。使格列佛懊恼的是,他的失败成了巨人国宫廷一段时间的笑柄。与格列佛相比,巨人们并不反感身体上的限制。
想要从肉体负担中解放出来的欲望是潜藏在现代科学背后的动力之一。通过成为医生和学习“有用的科学”(第一次旅行,第一章),格列佛参与了借助理解自然法则来征服自然的现代事业。但是,对人来说,一种应该被征服的自然是充满敌意的,或者至少是冷漠的。现代性(Modernity)视自然为邪恶的(ugly)。[17]在巨人国,格列佛本希望拥有合适的工具来解剖虱子,不过他发现这场景“太过恶心,让人彻底反胃”。虱子如此之大,以至于他用裸眼就可以看到四肢,“比在显微镜下看欧洲虱子还要清楚”(第二次旅行,第四章)。科学工具为人们展现了自然的隐微细节,并且暴露了它们的丑恶。格列佛不仅拒斥现代生活,还拒斥自然本身。他在前现代社会中还是感到不适,因为这种社会接受身体的自然限制。
由于对“自由”的渴望,格列佛想要离开巨人国(第二次旅行,第八章)。他对始终需要受到保护的状态感到愤怒。他急切想和那些能够“以平等关系”交谈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他甚至想起了自己丢弃在英国的“那些家庭承诺”。然而,他返家之后仍然对身体感到厌恶,这次是因为他们太小。格列佛脑海中留存着对巨人国的记忆,他认为那些将自己带回家的水手们是“平生见过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第二次旅行,第八章)。他“俯瞰”自己的家人,“就好像他们都是侏儒一样”(第二次旅行,第八章)。尽管他声称“过了不久”就和家人、朋友“互相适应了”,但是在家住了不到十天,有一位船长来访之后,他与那位船长又重返大海了(第三次旅行,第一章)。
格列佛在巨人国时发现“那里人民的学问十分贫乏”,国王受制于“偏见和短视(第二次旅行,第七章)。尽管打算拒斥现代商业生活,格列佛仍然醉心于现代学问。他是一个科学人,已经学习过医学和物理学(第一次旅行,第二章)。不过,在接下来的旅行中,他开始怀疑科学知识的效用。拉格多(Lagado)的人民已经“计划将所有艺术、科学、语言和技术发展到新的规模”(第三次旅行,第四章)。格列佛关于这个国度的想象显然受到他阅读过的笛卡尔和培根的影响。
格列佛现在认为改善人类生活状况的想法无用且糟糕。他访问了那些致力于发明创造的科学院,但没有一个看起来成功。教授们设计“新的工具与方法……期盼一个人可以担任十个人的工作”(第三次旅行,第四章)。格列佛暗示了这些计划的无效,他指出目前没有一项得以完成,而且全国遍地荒凉。其他的计划既无效又令人恶心。“科学院里资格最老的学者”的“手上、衣服上涂满了污秽”,致力于“把人类的粪便还原为食物”(第三次旅行,第五章)。
格列佛对现代科学的祛魅,在他看到拉格多的医学时达到顶峰,这也表达了他对自己专业的痛恨。一位著名的医生演示了用两根管子对身体吹气和抽气的方法来治疗疾病。接受手术的狗当场就死了。当格列佛离开时,这个医生还在试图用同样的办法来营救它(第三次旅行,第五章)。对格列佛来说,这位医生成了医学职业的代表,因为后来当他向慧骃描述医学时就将他等同于拉格多的医学(第四次旅行,第六章)。
在参观拉格多科学院的畸形科学之后,格列佛拜访了一位魔法师,他可以将古代和现代的亡灵召唤到他的面前。他看到那些古人的形象伟大高贵,并对“现代历史感到恶心”,因为舞台上尽是一些懦夫、傻子、逢迎者、骗子、无神论者、鸡奸者还有告密者(第三次旅行,第八章)。格列佛现在相信人类是在退化,而他之前与伟大的巨人们一起生活时曾经拒绝过这种看法(第二次旅行,第七章)。他对人类退化的信念表现在最后一次旅行中关于雅虎的描述之中。
格列佛第三次旅行的最后访问了斯特鲁德布鲁格(struldbrugs)人,即不朽之人。格列佛在见到这些不朽者之前,设想自己如果能够永生的话可以实现什么。他可以跟这些不朽者中“少数几个最可贵的人交往,时间一长心肠也就变硬了,他们死了我也不会惋惜,以后就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你们的后代。我就像一个人每年在花园里种上一些石竹和郁金香,他不会因为去年的花草已经枯萎而感到悲伤”(第三次旅行,第十章)。尽管格列佛喜欢想象自己超越了一切特殊的人类,但他也仁慈地为所有人着想:经过多年的经验与学习,格列佛可以成为“知识、智慧的活宝库”和“民族的先知”(第三次旅行,第十章)。格列佛相当有理由赞美《王制》里的最佳城邦,因为那里的人们超越了特殊的个体,均等地把城邦的所有成员当做自己的兄弟来“爱”。
格列佛惊讶地发现斯特鲁德布鲁格人是令人厌恶的物种,他们遭受着各种最严重的衰老。他们拥有他见过的“最糟糕的外观”。格列佛“对长生不老的欲望为之大减”(第三次旅行,第十章)。他现在打算像最后一次旅行中理想化的慧骃一样接受死亡。
格列佛在接受自身必死性的同时,放弃了他的医学实践。他在最后一次旅行中是作为船长而非医生,已然“厌烦了在海上当医生”(第四次旅行,第一章)。他在第三次旅行中对医学的反思不只让自己看清了医学的局限,而且让他彻底放弃了医学。然而,经历了一次船难事故之后,斯威夫特暗示,彻底拒绝医学和彻底接受医学一样都不可取。船上许多人死于热病。这让我们想知道,格列佛原本是否应该更加注意身体的脆弱性和可能的救护之法。这些人的死去给格列佛带来了麻烦。他只能招揽一些流氓作为补充,这些人后来煽动剩下的船员发动叛乱,把他丢到了岸上。格列佛不仅未能用自己的医术治疗病患,也未能控制自己手下的激情。这两种情况中,他都未能从全船的利益出发处理好丑陋残缺的人性。格列佛忽视了手下人难以驯服的激情,这就引出了第四次旅行的主题——人的激情。格列佛被抛弃的地方是慧骃国,他在这里遇到的生物,既没有身体缺陷,从而无需医学,也没有激情,从而无需统治。格列佛已经放弃了自己试图处理特殊事件时的笨拙——不论是治疗身体还是统治他人——目的是要赞颂慧骃的理性和普遍性。他想要摆脱人类本性的努力,从反感身体拓展到了排斥激情。
在想象中的慧骃国,格列佛将理性与激情相分离,前者体现于慧骃身上,后者则体现于雅虎身上。他接受了慧骃自称拥有“完美本性的说法”(第四次旅行,第三章)。当格列佛第一次见到慧骃时,认为他们行动举止“就像哲人一样”(第一次旅行,第一章)。他乐意与慧骃度过余生,效仿他们的德性。根据他的说法,慧骃的德性是友爱与仁慈(第四次旅行,第八章)。格列佛将友爱归于慧骃的做法以及与他们共度余生的满足感,证明了《格列佛游记》开头就暗示过的——格列佛既没有理解友爱的真正意涵也没有接受它的要求。曾经有一位熟人去拜访他,格列佛以为他“完全是出于友情”来看望自己。实际上,那个人是为生意而来(第三次旅行,第一章)。在书的开头,格列佛承认自己“没有什么朋友”(第一次旅行,第一章)。
格列佛对慧骃的热爱对应于他对雅虎的憎恶。他写道,“我在历次旅行之中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难看的动物,也从来没有一种动物使我感到这样讨厌”(第四次旅行,第一章)。当格列佛反抗一个发情的雌性雅虎的拥抱时,这种讨厌以一种喜剧性的方式呈现出来(第四次旅行,第八章)。他对雅虎的抗拒也投射到了自己身上。他说:“当我在湖畔或者喷泉旁边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感到讨厌,我赶忙别过了脸,觉得自己的样子还不如一只普通雅虎好看”(第四次旅行,第十章,以及第三章)。由于不愿意面对自己,格列佛忘记了自己应该知道而慧骃选择否认的事实——一种同时拥有理性和激情的复合生物的可能性。格列佛趋于承认慧骃将雅虎与人类等同的看法。[18]
在被慧骃强制驱逐到海上之后,格列佛被一位葡萄牙船长彼得罗(Don Pedro)搭救。[19]彼得罗是格列佛未能做到的那种事业成功的船长。然而,格列佛将人类视为雅虎的看法扭曲了他对彼得罗的评价,后者其实是一位努力对格列佛友好相待的聪明人。格列佛承认彼得罗“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而且通情达理,我渐渐也就喜欢跟他在一起了”(第四次旅行,第十一章)。当然,格列佛还是更喜欢慧骃那种非人类的理解力。彼得罗建议格列佛回到妻儿身边,这在格列佛看来没有“多说的必要”(第四次旅行,第十一章)。他说彼得罗“劝我为了名誉、为了良心都应该回到自己的祖国跟老婆孩子一起过活”(第四次旅行,第十一章)。彼得罗显然认为人不是一个抽象的存在,而是与特殊的地域和民族联系在一起,人有自己的国家与家庭。他指出格列佛所要寻求的“孤岛”并不存在。格列佛在离开慧骃国之后与彼得罗的相遇适逢其时,因为彼得罗阐明了将人类割裂为需要被消灭的激情和抽象理性的做法是错误的。此外,他对格列佛的友爱与仁慈同格列佛在慧骃那里的待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20]彼得罗照顾格列佛,相反,慧骃驱逐了他,不顾其死活。
彼得罗于分别时刻拥抱格列佛,格列佛“尽量”忍受着,因为他无法承受人类的触碰或气味(第四次旅行,第十一章)。他拒斥所有人,就像自己之前在拉格多科学院拒斥那个身上沾满粪便的研究者一样。这个研究者给了格列佛“一个紧紧的拥抱”——“一项格列佛本来可以找借口拒绝的礼仪”(第三次旅行,第五章)。
格列佛返回英国后的生活显得荒唐可笑。为了设法模仿慧骃的德性,他甚至还开始“模仿他们的步伐仪态”(第四次旅行,第十章)。他不只“像马一样小跑”,甚至他的英语说得也“像马在嘶叫”(第四次旅行,第十一章)。甚至在他返回英国五年之后,还是对雅虎的气味感到厌恶,以至于“总是用芸香、薰衣草或者烟草将鼻孔紧紧塞住”(第四次旅行,第十二章)。不出意料的是,格列佛无法承受妻儿的碰触(第四次旅行,第十一章,第十二章)。他购买了两匹马,宣称“与它们彼此相处得非常和睦友爱”(第四次旅行,第十一章)。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同它们谈话。这个极其善于学习人类语言的人,现在在花费时间与马嘶叫。当他的堂兄兼出版商辛普森告诉读者格列佛“过着退休生活,很受邻人尊重”时,他对待格列佛要比格列佛对待人类友善得多。格列佛的邻人肯定认为他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