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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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鼻子

提起禅智内供[9]的鼻子,在池尾一带可说是尽人皆知。他的鼻子有五六寸长,从嘴唇上一直耷拉到下颌下面,上下一般粗,就像一根细长的香肠从面孔正中垂下来。

年过五十的内供,从早年的沙弥,直到升为如今的内道场供奉,始终为自己这长鼻子苦恼不堪。不过,表面上他总是装得满不在乎的。这不单是因为他知道,作为一心向佛、渴求往生净土的出家人,不该这么介意鼻子,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让旁人知道自己心里为鼻子所苦。内供最忌讳的就是闲谈之中提及“鼻子”这个词。

让内供这般烦恼鼻子的原因有二。一是因为鼻子长,实在多有不便。就连吃饭都得求助他人,不然鼻头就会戳进铁碗中的饭里。因此,每次吃饭时,内供便叫一名徒弟坐于食案对面,用一根一寸宽、两尺长的木板条,托着自己的鼻子。可是这样吃饭,不论对于托鼻子的徒弟,还是被托鼻子的内供,都绝非易事。一次,某个小和尚代行这名徒弟之职,不料小和尚打了个喷嚏,手猛地一抖,内供的鼻子便掉进了粥里。这件事被人疯传,竟然传到了京都。不过,这等难处并不是内供烦恼鼻子的主要缘由,真正令他苦恼的,乃是因这鼻子使自尊心受到了损害。

池尾那个地方的人都说,正因为禅智内供长了这种鼻子,恰恰说明他不是俗世之人,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人们认为,男人有个那样的鼻子,没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他。甚至有人猜测,大概就因为长了那个鼻子,他才出家为僧的。然而,内供并不认为自己当了和尚,这鼻子带来的烦恼便有所减少。内供的自尊心,正是由于至今尚未成家而变得格外脆弱的。于是乎,内供决意从积极和消极两方面入手,修复自己受伤的自尊心。

他最先想到的法子,是让这个长鼻子显得短一些。为此,他常常趁旁边没有人之机,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自己的面孔,煞费苦心地寻找鼻子好看些的角度。有时又觉得,只是变换面部角度,并不能安心,便又是握拳托腮,又是以指支颐的,十二分耐心地反复对镜揣摩,可是没有一次令他满意过,怎样也做不到让鼻子显得短些。反而有时候越是煞费苦心地琢磨,越是觉得鼻子变长了。每当此时,内供便将镜子收入匣中,若有所悟似的深深叹口气,很不情愿地回到经案旁诵读《观音经》了。

后来,内供还常常观察别人的鼻子。池尾寺经常有僧供来讲经说法,寺院内,僧舍一间挨着一间,浴室里每天都有僧人烧洗澡水。总之,出入于此寺院的僧俗人等众多。内供以极大的耐心打量着人们的脸。哪怕见到一个长着和自己一样鼻子的人,他心里也踏实了。所以在内供的眼中,既看不见藏蓝神职服,也看不见白单衣,至于橙色僧帽和坏色僧衣,更是司空见惯,熟视无睹了。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可是,即便看到过鹰钩鼻子,却看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鼻子。三番五次失望而归后,内供又渐渐烦躁起来。和别人说话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捏一捏耷拉下来的鼻尖,自己还羞得面红耳赤,这种种怪异之态,全都来源于这烦躁的心情。

最后,内供甚至想从佛经或其他书里找出一个和自己有同样鼻子的人,聊以自慰,可是无论哪本经书上都没有记载目犍连[10]或舍利弗[11]的鼻子是长的。龙树和马鸣[12]这两尊菩萨的鼻子当然也和常人没有两样。内供听人讲震旦[13]的故事中提及蜀汉的刘玄德的耳朵长得老长时,心想,要是换作鼻子长,对我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内供一方面如此这般消极地让自己解脱出来,另一方面积极地尝试各种把鼻子弄短的偏方,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可以说,凡是能做的他都做了。他煎服过王瓜汁,往鼻子上擦过老鼠尿。可是无论怎样折腾,五六寸长的鼻子照旧悬垂在他的嘴上边。

不料,有一年秋天,内供差遣那个徒弟去京城办事,徒弟借此机会向某熟识的医生讨教来一个将长鼻子缩短的偏方。那位医生是从震旦渡海而来的,当时正在长乐寺里做供僧。

内供仍然像以往那样摆出一副对鼻子不以为意的架势,故意不提出马上试试那个方子,却用轻松的口气念叨什么“每顿饭都要麻烦你,很是于心不安”。其实,他心里当然是等着徒弟来说服自己去尝试这个方子。徒弟自然不会不明白内供的心思。然而比起对内供这种装腔作势的反感来,师父采取这种态度的酸楚用心,更有力地激发了徒弟的同情心。也许是这个缘故吧,正如内供所期望的那样,徒弟苦口婆心地劝他一定要试一试这个方法,而内供最终也就顺水推舟,听从了徒弟的热心劝说。

那个方子,其实简单至极,只是先用开水烫鼻子,然后再让人用脚在鼻子上踩。

寺院里的浴室,每天都烧开水。徒弟将烫得连手指都伸不进去的开水舀进一个提锅内,从浴室里提过来。但是,若直接把鼻子放入提锅内,脸部有可能会被热气熏伤。于是,徒弟就在托盘上挖了个洞,把托盘盖在提锅上,让内供将鼻子从那个托盘洞里伸进热水中。因为这鼻子即便浸泡在开水中,内供也丝毫不会感觉烫的。过了片刻,徒弟问:

“烫得差不多了吧?”

内供苦笑一声。他心想,只听这句话,谁也想不到是在说鼻子。鼻子被开水烫得奇痒无比,就像被虱子叮了似的。

内供把鼻子从托盘洞里刚一揪出来,徒弟马上用两脚使劲踩踏还在冒热气的鼻子。内供侧躺着,将鼻子伸在地板上,看着徒弟的脚在眼前上下蹦跶。徒弟也不时露出同情之色,低头看着内供的秃头,问道:

“感觉痛吗?医生说要用力踩。可是,你真的不疼吗?”

内供想摇头表示不痛,无奈鼻子被踩着,脖子无法扭动。于是,他翻起眼皮,瞧着徒弟满是皴裂的脚,气哼哼答道:“不觉得痛。”

其实,鼻子被踩的正是发痒的地方,哪里会痛,倒是很舒服呢。

踩了一会儿后,像小米粒似的东西从鼻子毛孔里出来了。此时的鼻子,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整个烤熟的小鸟。徒弟一看,停下踩踏,自言自语道:

“医生说,要用镊子把这些都拔掉呢。”

内供似乎觉得还踩得不够,噘着嘴,默不作声地任凭徒弟处置。当然他并非不知道徒弟的好心。虽说知道,但还是觉得自己的鼻子被当成东西一样遭此对待,心中还是有些不快的。内供就像由信不过的医生做手术一般,很不情愿地盯着徒弟用镊子从鼻子的毛孔里夹出脂肪。那脂肪形似羽毛根茎,拔出来竟有四分[14]长。

拔得差不多了,徒弟松了口气,说:

“再烫一次,就可以了。”

内供依然紧蹙双眉,面露不信服之色,听凭徒弟折腾。

最后把烫过两次的鼻子拿出来一看,果然比以前短了不少。这个样子的话,和一般人的鹰钩鼻就区别不大了。内供摸着变短的鼻子,很难为情又十分忐忑地去看徒弟举在他眼前的镜子。

那个鼻子——曾经耷拉至下颌的鼻子,竟然难以置信地萎缩了,现在只是软绵绵地在嘴上方苟延残喘。鼻子上满是红点,大概是踩踏留下的。鼻子变成这样后,肯定没有人再笑话自己了——镜里的内供,瞧着镜外内供的脸,非常满意地眨了眨眼。

但是,那一整天内供都心神不定的,担心鼻子会再次变长,所以,不论是诵读经书,还是吃饭,只要有空闲,内供就会伸手悄悄摸摸鼻尖。鼻子仍旧规规矩矩地待在嘴上方,没有发现变长的迹象。睡了一夜,翌日早早醒来后,内供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依然是短短的。内供感觉心情无比畅快,就像多年前抄写《法华经》时那样。

可是过了两三天,内供发现了一件怪事。一位偶然来池尾寺办事的武士,一看到他,便露出比以前更怪异的神情,说话也心不在焉,一直盯着内供的鼻子看。不仅如此,曾不小心把内供鼻子掉到粥里的那个小和尚,在讲堂外和内供擦肩而过时,起初还低着头忍着笑,最后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内供给杂役僧安排差事时,他们只是在内供面前规规矩矩地听着,内供一转身,就听到他们在背后吃吃发笑。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内供起初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变了,但是这个理由似乎又不足以解释——不用说,小和尚和众僧人发笑的原因,肯定是鼻子变了。然而同样是嘲笑,和以前他鼻子长的时候相比,嘲笑的样子好像哪里不一样。如果说,比起见惯了的长鼻子来,没见惯的短鼻子更可笑,也就罢了。然而,这里面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以前他们可不敢这样放肆地笑啊……”

内供诵经时,经常停下来,歪着光头,这样喃喃自语。可爱的内供,此时必定呆然望着旁边挂着的普贤菩萨画像,回想四五天前,鼻子还未缩短的时候,不禁黯然神伤,慨叹“犹如今日落魄人,怀念昔日富贵时”。很遗憾,内供欠缺回答这个问题的智慧。

人的内心里有着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当然,每个人都有同情他人不幸的恻隐之心。但是,当那人设法摆脱了不幸之后,旁人又会觉得怅然若失。说得夸张些,他们甚至想让那人再度陷入不幸。因此,尽管并非出于主观意愿,却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对那人心生敌意——尽管内供不明就里,但他之所以感觉不快,不外乎是从池尾的僧徒俗人的态度中,隐约觉察到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罢了。

于是,内供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恶劣。不管是谁,没说两句话,他便找碴儿训斥。最后,就连给他治鼻子的那位徒弟,也在背后抱怨:“内供会犯悭贪之戒受惩罚的。”最让内供生气的,是那个淘气的小和尚。一天,内供听到狗狂吠不止,出去一看,小和尚正抡着一条两尺长的木片,追打一只干瘦的长毛狮子狗。而且他还边追边喊:“看我不打你鼻子,瞧着,看我不打你鼻子。”内供从小和尚手里夺过那条木片,劈头盖脸抽打了小和尚一顿。那正是以前托内供鼻子的那个木片。

结果,内供对于把鼻子弄得半短不长这事,感到懊悔起来。

后来,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天黑之后,突然刮起了风,塔上的风铃被吹得响个不停,躺在床上也能听到,叫人心烦。加上天气骤然变冷,衰老的内供想睡也睡不着。在床上时,他突然感到鼻子一阵奇痒,用手一摸,感觉有些肿胀,还有些发烫似的。

“就因为勉强把它弄短,说不定会得什么病呢。”

内供的手,犹如在佛前上香、供花一般,恭敬地按着鼻子,喃喃自语道。

次日一早,内供像往常一样,早早醒了。放眼望去,寺院里的银杏和七叶树一夜之间落叶满地,院子里如同铺满黄金般灿烂明亮。也许是塔顶上挂着霜的缘故吧,九轮[15]反射着淡淡的晨晖,发出耀眼的光芒。禅智内供站在推起板窗的檐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某种即将被忘却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内供慌忙用手摸摸鼻子,摸到的已不是昨晚的短鼻子,而是从上唇一直拖到下颌的以前那个五六寸长的鼻子。他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间又变回了原来那么长。与此同时,他不知怎么重新感受到了和鼻子变短时同样的舒畅心情。

“这么一来,以后不会有人笑我了。”

内供任凭黎明的秋风吹动着鼻子,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