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凤兮四海求其凰
翌日,小雨。
梁成誉路过艺彩楼前停步,瞧了一眼花饰匾额,走了进去。
室内脂粉酒香氤氲,悬垂丝带轻拂过面颊,柔情蜜意满襟怀,一扫门外严寒。
“这位郎君怎么不打伞?快快进屋,芙蓉给您擦擦。”招呼人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杏脸桃腮,丰姿绰约。她便是这里的当家,人称“远山芙蓉”。
“看郎君面生,请问贵姓呐,可有相熟的娘子?”芙蓉问道。
“鄙姓梁。芙蓉娘子,可有好酒?”梁成誉掏出银子,“请个最会煮酒的娘子。”
“我们这儿最会煮酒的当属妙翼。”芙蓉接过银子,笑得美艳,浓郁如火,倒更似盛放的牡丹,不似出水之芙蓉。
“好!就妙翼。”
“请跟我来。”芙蓉盈盈说道。
艺彩楼是圆形结构,圆周一圈置条形木案,中央的宽阔场地,则作为舞台装点着丝带香花。六个娘子在台中央起舞,台侧一女抚琴,一女遥歌。
案前的恩客们,拿杯箸敲打应和,场面颇有一番纸醉金迷。艺楼从不缺生意,寒来暑往,男人脚步络绎不绝。
绕过舞台,即见通往二楼的红木廊梯。梁成誉跟随芙蓉上楼,便听一阵灵动琴音,如珠落玉盘,尽是缱绻温柔——一曲《凤求凰》。
走进房中,暖风送酒香,芙蓉对抚琴女子道:“这位是梁郎君。”说完向梁成誉欠身,退出房门。
“门修好了。”梁成誉打招呼。
妙翼从珠帘后迎出,颦起蛾眉:“是你?”
“娘子琴声,如高山之流水,玄穹之皓月,令梁某神清气爽啊。”这俩形容词,是他在门楣对联上看到的。
“梁郎君来听琴?还是为别的事来?”妙翼不知赵二郎君是否将昨日交易告诉面前这位。
“不为其他。”梁成誉贴近,“只听琴、饮酒。”
妙翼奉上一盏暖酒:“郎君请。”
梁成誉嗅了嗅:“这回不会毒我吧,我付了银子的。”
“郎君既来听琴,妙翼不敢怠慢。”她退入珠帘后就坐,双手放于丝桐,柔荑微动,引出婉转旋律。
梁成誉摇头晃脑听着,可这次,头晃晕了也再没听出琴中深情,只余无可挑剔之琴技。
“这曲子不如刚才。”他走到珠帘后,与妙翼对案而坐,不把自己当客人,自斟自饮,挑眉道,“不知刚才一曲《凤求凰》为谁而奏?妙翼,圣女。”
琴声戛然而止。
“你是谁?”妙翼抬眼。
“我是你的客人啊。”
“妙翼心绪烦乱,无心抚琴。敢问梁郎君,因何而来?”
“圣女还没回答梁某的问题呢。”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妙翼起身,走到窗前,“自是为心仪之人所奏。”
梁成誉跟着起身,手里端着酒盏:“据我所知,柔族以女为尊,男人被视作传宗接代的工具,世世为奴。其女王不与男奴结合,作为女王继任人的圣女,如何能有心仪之人呢?”
对上梁成誉挑衅的目光,妙翼再次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江湖闲散人罢了。”隔着面纱,梁成誉看不到女人的表情,只瞧见她眉心,点着一朵鲜艳花钿,如一滴血,滴在人心头。
妙翼——曾经的西柔女国圣女,见面两次都戴面纱,不知相貌美丑,却有一滴引人注目的血色花钿。
“好酒!别的地方喝不到。”梁成誉感受到复仇的快感,放下空酒盏,“圣女瞧不上梁某这条贱命,可梁某也不是好招惹的。梁某不知,为何柔族的圣女,户籍却是盛国呢?”
“昨日是妙翼冒失,还望郎君海涵。”
“若要堵住梁某的嘴,光道歉可不够,得用……”
“用什么?”妙翼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善。
“哈哈,得用酒呗,过来给我倒酒!”梁成誉往塌里一躺,调笑,“你还想用什么?莫不是看我英俊潇洒,想以身相许?”
想得美!妙翼暗暗咬牙。
“跟我说实话,你总戴面纱,是不是长得太丑,没脸见人?没关系,我不介意。相貌什么的不重要,本郎君看中的是身材,没人要你,我要,哈哈哈……”
“郎君这般抬爱,妙翼受不起。”卑贱男人!
消磨半日,暮色已深。
总算送走梁成誉这个嘴欠男人,侍女端来洗漱热水,妙翼道:“竹英,去查一查刚才出去那人。”
艺彩楼女子的确是柔族人,暗中打通关节,假造盛国户籍,栖身于此。普通人根本难以发觉她们的身份。
“就是那个看上去吊儿郎当,油腔滑调的男人?”竹英紧张起来,“是不是他对你毛手毛脚?”
“臭男人都一个德行,我早已习惯。”说完这话,妙翼自嘲般一叹,“你说,男人都喜喝我温的酒,为何我每次邀他饮,他却一口也不愿尝?”
竹英当然知道圣女口中的“他”指谁——那是圣女唯一深爱的人——重泉教教主。
西柔国崇尚女权,为避免权力旁落,女王必为处子。世逢战乱,男奴篡夺政权,致女族流落异乡,受尽欺凌。这使骄傲的圣女,越发憎恨世间男子。可谁曾想到,那个男人一出现,就令芳华正茂的圣女,不可控地陷入爱河。
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妙翼靠在窗扉上:“京都的生活,百无聊赖。”
自是无聊,因为圣女的心早飞去了重泉教,竹英有些气:“圣女,你为他做的够多了!听长老的话,少招惹是非。”
只因镇南大将军在南疆杀过重泉教人,那个男人一句“要对付赵将军”的话,圣女便记在心上。昨日赵二郎君误入艺彩楼,圣女冒险做交易,不用说也知道,是为帮那个人多握一个筹码。
她替圣女不值,因为那个人对圣女的情意视若无睹,从未回应。
“竹英,你尝尝我酿的桂花酒会不会太甜?”妙翼殷勤地拿出珍藏佳酿,“难道他不喜甜?”
竹英想说,兴许人家压根不爱饮酒,但见圣女这般执着,终不忍打破她一厢情愿的幻梦。
艺彩楼外,梁成誉大步跨出,纷飞细雨中,并未打伞。
天生散漫,不怕天不怕地,这点雨怕什么?
他不怕柔族圣女查探他的底细,因为他的身份,早已清除干净。在这个江湖,他不过是无名之卒,不足挂齿。
夜来风雨声入耳,高墙深瓦飞银线。
京都中心,巍峨皇宫,华丽建筑群笼罩在朦胧中。
殿堂内,身着龙袍的君主在高阶上来回踱步,似乎很生气。高阶底下,跪着一个男子,低着头,看不到脸。
“你居然把王相国的外甥打了?相国到处打听你!”哒哒哒哒,踱步的声音回响于空旷殿堂,“朕告诉过你,小心隐藏身份。你是嫌朕太闲,给朕找麻烦是不是?”
男子不敢抬头:“誉儿知错。”
怒意在额上添了几道皱纹,君主沉眉道:“朕让你查魔教,查得怎么样?”
“誉儿无能,尚未查知魔教底细。”
“宝剑拿不到,魔教查不到,你最近是不是玩儿过头了?”君主走下高阶,被烛光拉长的身影显得格外庄严。
男子不敢回避:“回义父,魔教根深,无从查起,但誉儿查到,与魔教结盟的柔族圣女,藏身在京都。如何处置,请义父定夺。”
“莫打草惊蛇。”君主道,“朕就再给你一些时间,顺着这条线索查。”
“是。”
“平身吧。”
“谢义父!”男子站起,烛光打在脸上,正是梁成誉。
“听说你最近和赵将军家二郎走得近。”逆光中君主的脸阴恻恻的,“朕还听说,王相国外甥与赵二郎有过节?”
闻声,梁成誉扑通一声再次跪下,额上浸出一层冷汗:“禀义父,誉儿只是利用赵二郎掩饰身份,跟误打宋鹏绝无干系!”自然不能直说成,巴着赵原蹭吃蹭喝。
“为父不是让你平身了吗?”君主伸手将人扶起,“誉儿,你要知道,一个杀手,若有了感情,便同生了锈的利刃无异,弃之可惜……”语气陡然一转,暗藏锋锐:“留之更无用!”
梁成誉悬着一颗心胆,恭谨道:“谨ZY父教诲!”
“如此便好。”君主恢复和蔼,仿佛此前的警告只是错觉。
“前不久,江湖人提起舟族圣域屠杀一事,内情不详。”梁成誉请示,“需要查探清楚吗?”
“江湖仇杀而已,陈年旧事不必再提。”君主摆手,“退下吧。”
“儿告退。”梁成誉躬身退出。
似是闲云野鹤,却在高墙深处。
一条狭廊曲折延向雾雨蒙蒙处,两旁宫灯在风中摇曳。宫灯尽头,便是梁成誉十二岁前的住处。
十二岁以后,他则在宫外闯荡,只为将江湖风云变幻,第一时间传报回来。
盛皇要掌握的不仅是朝堂,还有江湖。
君主曾说:“魔教与八大宗门,不失为相互牵制的好棋。”因此,作为棋子的魔教,其底细,朝廷势必要清楚知悉。
梁成誉按吩咐办事,无论是追查魔教、抢夺九重龙影,或是刺杀朝廷明面儿难以处置的异己,他从不问缘由。
朝堂政事,他不擅长,也没兴趣。
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