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遥遥相聚路
每每听汪明荃演唱《万水千山总是情》,昔日的离愁别绪便涌上心头。山一程、水一程,那些遥遥相聚路上的思亲之情都是让我倍感亲切而熟悉的记忆。
初三上学期以前,父母一直不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相比许多同龄的孩子,我体会了太多离别的滋味。就像南来北往的候鸟,父母总在寒来暑往的假期里两地奔波,只为与亲人团聚。那些年要走的路既无“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浪漫,也无“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苍凉,只有“几回偷拭青衫泪”的感伤。
那时候,不论在中城,还是在文屏,抑或辗转宜宾的长途汽车站,与亲人告别多是在路灯幽暗、天色尚未化开的浓墨里。每一回离别,我总忧郁地望向与我们挥手道别的父亲或母亲,然后把头悄悄别进车里,深深地别进去,不敢让父亲或母亲看见我忧伤的泪水。
小学三年级那个深秋,几个上市里参加运动会的中城年轻人冒着严寒,耗时近两小时骑车到文屏看望他们的师母——我的母亲。他们都曾是父亲的学生,其中身材健美、面方俊朗的吴叔叔与父亲保持着多年深厚的师生情和朋友情。
那一个阴冷的上午,乌蒙的深秋一如寒冬。母亲热情地拿出家中最好的酒肉,做了一大桌热腾腾的可口饭菜款待叔叔们。
酒足饭饱后,叔叔们在我家门口走廊上准备向母亲告别。吴叔叔忽然向母亲提出要带我去父亲那里玩些日子,我自是不想独自与叔叔们远行。虽然我是想念父亲的,可也舍不得离开母亲和弟弟呀!不知怎么回事,吴叔叔非带我去父亲那里,母亲被他说服了。
七岁的弟弟似乎明白了大人的心思,立刻跑出家门口,黝黑的圆脸呈现出十分焦虑的神情。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向母亲央求:“姐姐要去爸爸那里吗?我也要去,我也要跟姐姐去!”
“你不能去,你还小。”母亲笑着试图劝阻弟弟。
实在不舍得让我走的弟弟即刻慌了神,咧着小嘴哇哇大哭起来:“我不要姐姐走,不要姐姐走,呜呜……”同时抬起小手用衣袖擦拭着泪水,哭得很是伤心的样子。
“姐姐不去爸爸那里,姐姐是去昭通。不哭啊!姐姐明天就回来。”母亲赶紧哄他。
叔叔们也都忍俊不禁,七嘴八舌地帮着哄起弟弟来。天真的弟弟终于相信母亲和叔叔们善意的谎言,渐渐停止哭闹,但那张胖乎乎的小脸蛋依旧愁眉不展。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靠着砖墙、可怜巴巴地望着即将出发的我,而我也只能心痛地望着弟弟那副可怜可爱的小模样,非常无奈。时至今日,我也忘不了那难舍难分的场景。
临走,弟弟扬起愁苦的脸,瞪着天真无邪的眼睛不无担忧地向母亲求证:“姐姐明天会回来吗?”
“会的。”母亲将苦闷的弟弟好生安抚。
前往昭通的路上,高原寒风凛冽。我坐在吴叔叔的自行车前杠上,两只小手紧紧抓住自行车横杠,身体被冻得一路瑟瑟发抖,可心中更多的是对母亲和弟弟的难舍之情。那三十多公里路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坐自行车走过的那么冷、那么忧愁的路。
到达昭通的第二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被吴叔叔带上一辆军用敞篷车。又要上路了!车上有男女运动员和教练员共二十多人,从吴叔叔与他们热情洋溢的交谈中得知大家都认识我的父亲。于是,我不再拘谨。
没有座位和凳子,大家靠着各自的行李席地而坐,抱团取暖,一起随车子翻山越岭。
车子很快驶上陡峭的山路,向着崖上高坡缓缓爬行。那时,群峰绵延的乌蒙山上寒气逼人,山顶已见皑皑白雪,曲折的山路尽是砾石,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令爬行的车子异常颠簸。
想念着母亲和弟弟、心中满是惆怅的我也渐渐被车外景色所吸引:一会儿是险象环生的壁立千仞,一会儿是气势雄厚的丛山峻岭,一会儿是云遮雾锁的奇峰险道,一会儿是碧水湍急的沟壑河流……一路的峰回路转,就像我的思念一样望不到尽头。
有时可见远山白练高悬,有时偶有飞瀑山泉从我们车顶上的悬崖飞泻而下,有时奇异花草从我们身旁飞逝而过。一路上尽是群山嵯峨、丘壑幽奇、云烟生动的画卷!也是寒来暑往的假期里我随父母看过数次的景色,优美却艰险。
渐渐地,服过晕车药的我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疲惫的双眼,进入沉沉的梦乡。醒来已是漆黑暗夜,那些密林树影、乱石山丘,那一片片偶尔经过的秋收后留下的荒寂田野,那一处处荒山僻岭中仅有的几户灯影绰绰的简陋农舍……一切如幻影般在车灯中一闪而过。
那时,大家都归心似箭,原本需要两天一夜的行程在司机日夜兼程的追赶下,车子于当夜十二点多钟即平安抵达中城。
吴叔叔连夜把我送至县一中,叫醒了入睡的父亲。在没有私人电话的年代,未曾想到我会被吴叔叔带到面前的父亲自是开心。他赶忙给我和吴叔叔各煮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
说是去父亲那里玩几个月的,当然不能不上学。于是,父亲将我临时送进中城一小读书。我忽然觉得时间是那样漫长,怎么也盼不到寒假的到来。而弟弟已是非常想念我了,就如我非常想念他和母亲一样。
母亲在写给我的信中提道:“弟弟玩累了,常一个人躺在长凳上不厌其烦地问,‘妈妈,姐姐还有多久才回来呀?’我告诉他,‘放寒假时姐姐就回来了。’
“弟弟便觉日子好漫长,嘴里嚷嚷起来,‘姐姐哟,姐姐,我好想你啊,你快回来哟!’
“于是,我笑他,‘姐姐在家你老欺负她,姐姐不在家你又想她,看你以后还欺不欺负姐姐?’
“‘不会的,以后再也不欺负姐姐了,我好想姐姐哟!’弟弟难过地叨念着。”
读完母亲的信,泪水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终于熬到寒假。那年冬天,我们一家四口是在中城度过春节的,感觉特别的温馨快乐。可是寒假很快就结束,意味着母亲即将带着我和弟弟与父亲再次告别。
父亲把母亲、弟弟和我送至宜宾转车时,需在宜宾住上一晚。那时的宜宾在小城人心中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因此,能在宜宾游玩于我们全家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在宜宾那个傍晚,黑沉沉的天空飘着毛毛细雨,马路灯光昏暗无比。但父亲依然领着母亲、弟弟和我游走在细雨蒙蒙的街头。
我们逛宜宾百货大楼、逛其旁边为数不多的几家商店。偶尔看上漂亮的童装,爱美的父母会默契地让我试穿。可惜都不合身,父母和我便带着惋惜的心情离开商店。
那会儿我心里清楚,若是那漂亮的童装合身,父母一定会买下来,节俭的他们总舍得让女儿穿上漂亮的衣裳。因此,那个短暂的雨夜,我小小的心灵一直被父母的爱温暖着。
离开宜宾的那个黎明,依旧昏暗的路灯下,依依不舍的父亲就站在距客车两米外的地方,望着车窗里的亲人。他是要等待载着我们的客车离开车站,才肯独自返回中城。
透过车窗,我眼巴巴瞅着冷风中孑然一身的父亲送别的眼神,仿佛饱含万千嘱咐,尽在不言中。
客车启程时,我那儒雅俊朗的父亲慈祥地朝我笑着挥手。那一刻,我幼小的心被塞满别离的酸楚与难舍,眼里不觉噙满了泪花。我赶紧又将头别向车里,不让父亲看见我忧伤落泪的样子。
后来,我再次随父亲到中城上小学五年级。从此,我的离愁别绪便是与母亲和弟弟的长久别离。数年的迎来送往,父亲才盼得调令。那时,我已上初三了。
那个贫穷落后的时代,那样令人感伤的别离之情大概不只我们一家人独尝吧?由于交通落后,那些天各一方、饱受离别之苦的家庭一定还有许多。
也许离别是一些人一生都要经历的忧愁,是一些人一生都无法逃避的命运,但那时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却是今天自由自在、幸福无忧的年轻人无法体会的。经济繁荣、交通便捷以及择业自由已为新时期的家庭美满、祥和提供了更多更好的条件。
只是我较早体会到了亲人离别的忧伤,也较早体会到了亲人相伴的珍贵。那时,多么希望我的亲人能少一些离别之苦,而今,更希望天下人都能少一些离别之苦。
曾经,遥遥相聚路,尽是离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