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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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城擀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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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三岁时,我的饭量尚小,供应的粮食吃不完,所以我家总有多余的苞谷。父亲便拿苞谷与口粮不够的人家换小麦。小麦属细粮,苞谷属粗粮,两斤苞谷可换得一斤小麦。父亲把换回的麦子背到粮店磨成粉,又把面粉背到擀面坊,擀成面条。我们全家人都喜吃面条,因此,去擀面坊擀面条是彼时我家不可或缺的一件家务事。

第一次随父亲去擀面条,只见小小的擀面坊里挤满了等候的人群。人们说话的声音与机器马达的轰鸣声响成一片,热闹而嘈杂。

擀面坊中央放着一张两平米大小的长方形操作台,三四个穿戴并不整齐的妇人围着操作台一起揉面,其中一个妇人还背着孩子,另有熟悉的老顾客偶尔插进其间,帮忙揉一下面或站在一旁与她们唠家常。

每次揉面前,要先在案板上一堆小山似的面粉中刨出个坑,再往坑里打进一定比例的鸡蛋,然后舀一瓢碱水,“哗”地一下倒进坑里。妇人们随即躬起背,围着面粉快速搓揉。你搓过来,我揉过去,面粉经她们有力的双手一打理,一团紧实而有弹性的大面团就成形了。大面团被送到压面机里,随着“嗡嗡”的声响,压面机下端缓缓滑出一尺多宽的面片。面片在近两尺宽、两三米长的木槽内滑行,一直滑向木槽的另一端,仿佛织布机上刚刚纺出的布片,面片均匀而光滑,且越滑越长。

如此反复碾压三次的面片变得薄而柔韧,再被送上拉面机。在马达的轰鸣声中,面条很快从拉面机底部流出,如一排胡须垂在机器下端,又似雨帘齐刷刷地往下流。

拉面机旁的中年妇人手握一根丈把长的细竹竿,双眼一直盯着拉面机的出口。当面条流出一定长度时,她即刻用竹竿将面条熟练地挑起,接稳,又等待面条继续流向竹竿另一面。直到竹竿两面的面条长度一样时,随着“咔嚓”一声响,挂到竹竿上的面条已被妇人齐刷刷地剪断。如此眼尖手快,凭的是经验。

挂在竹竿上的新鲜面条立即被送往擀面坊外的一片空地,那里有好多类似中学操场里双杠一样的木架,面条就架在这些排列整齐的木架上晾晒。

两三个小时后,晒干的面条被重新收回擀面坊,并被妇人们均匀地切成一尺来长的样子,再按每市斤一把称足量,将事先裁好的报纸一裹,于封口处糊一层薄糨糊,再用食指对着报纸重叠处飞快地抹一下,封口即被粘牢,一把上好的鸡蛋面条也就完成了。

新鲜潮湿的“水叶子”深受小城人的喜爱,尤其“水叶子”宽面更为父亲和我青睐。所谓“水叶子”,就是未经晾晒的新鲜面条,透着股比干面条更香醇的面粉味,却不宜久存。

2

又到擀面条时。那天阳光明媚,父亲竟要我独自去擀面坊擀面条,只说他有事。要是母亲在身边,她顶多让我帮忙做点简单的家务活,比如打打酱油、洗洗碗、扫扫地之类的小事。

然而,眼前的父亲根本不在乎我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也不考虑我的感受,非让我背上十来斤重的面粉独自去擀面,我当然是胆怯的。倒不是偷懒,而是一想到独自去擀面坊面对那么多陌生人,且绝大多数是大人,这让原本见了生人就会怯场的我莫名地担忧起来。

但从小接受传统礼教长大的父亲非常专制,绝不容任何人挑衅其家长的权威。若不小心把他惹恼了,那可不得了。父亲会像头暴怒的狮子给予我们最粗暴的训斥,或用棍子抽屁股。为此,顽皮的弟弟没少挨父亲的打骂。相比之下,我比较胆小听话,挨的打骂自然比弟弟少多了,大概也就三四次吧!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看似儒雅,实则易怒的父亲。不过,那时的父亲对我们发脾气似乎还带有几分对命运不公的愤懑与宣泄。好在母亲会尽可能地庇护弟弟少挨鞭打。直到我们上高中时,父亲对待子女的教育方式才大有转变,不再对我和弟弟横加指责乃至打骂。相反,父亲给予我们更多的是理解、关爱和扶持。但少不更事的我和弟弟都以为父亲太不通人情,所以当他要求我一个人去擀面坊擀面条时,我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连起码的怜悯和爱心都没有,真让人难以接受。

可能那会儿我的小嘴已噘得老高了,脸色也太不好看,就是不肯一个人去擀面坊擀面条。这下可惹恼了父亲,将我好一顿大骂。

没有了母亲的袒护,我就像只无辜的小羊羔,尽管心中满是委屈,也只能无条件屈从。父亲那凶巴巴的眼神和愤怒的呵斥声令我始料未及,吓得我既伤心又害怕。原来,父亲真不在乎我那颗小女孩脆弱的心啊!于是,在他严厉的目光中,我似被逐出家门的小猫,弱小的身上背着沉甸甸的十来斤面粉,流着伤心的泪水,走上大街,独自向着擀面坊走去。

到达擀面坊门口时,我生怕被人笑话,赶紧抹了抹泪水,并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赌气似的推开擀面坊的大木门,一步跨进门槛。

说来挺有意思,原本酸楚的心忽被眼前忙碌的景象所感染。我用怯怯的语气询问擀面坊的妇人该如何做准备。她却平静地告诉我,排队即可。我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认认真真守护着脚下装有十来斤面粉的背篼,排队等候。

没想到,面条擀得很顺利,根本没发生什么意外。这说明之前我的担心和害怕是多余的。结账后,我收拾好面条,背起背篼,走出了擀面访。可刚走到距面坊不远的大街上,迎面便与父亲撞了个正脸。那会儿,他手里正端着满满一大盆麻花向我走来。

与父亲相遇让我感觉有些难为情,好在他的脸色已柔和许多。父亲平静地说:“擀完了?我刚在理发,正要去找你。”

父亲是来接我的?

“来,吃麻花!”父亲立即从盆里捡起一根麻花,递到我手中。

那一刻,不知是父亲的安慰融化了我心中的怨气,还是那根脆香的麻花收买了我的委屈和郁闷,总之,在那个尚未被寒潮浸入的秋日午后,在那个有着淡淡阳光照耀的大街上,我的心也被阳光笼罩,暖洋洋的。

不过,父亲很快又换上冷峻的口气,“以后叫你做事不要和我顶嘴,反正你必须学会做的。现在不是很好吗?把面条擀回来了。”

我一路跟随着父亲,嘴里嚼着香脆的麻花,默然不语,感觉背上的面条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回到家时,我已经心平气和,感到再也没有什么事是值得我生气的了。

现在想起在中城第一次被父亲逼着去擀面条的情形,也觉得挺有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