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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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与小屋相伴的时候

20世纪80年代初以前的一中校园,所有教学楼都贯穿在一条主轴线上,建筑均随小城地势由南向北、由高向低、次第而下又相互呼应。它们分别矗立在层叠的坝子上或球场边,彼此由石阶相连。

但父亲和我的小屋所在教学楼,乍看,它的南北两面都像正面。这栋青砖灰瓦的教学楼共三层,外形有些怪异——三楼的东西两边都比一二楼各少两间教室的面积。它那塔式的三楼屋顶披着两片分别向东、向西倾斜的房顶,二楼两边的屋顶则披着分别向南、向北倾斜的房顶。但所有房顶都覆盖着乌黑的瓦片。

这栋砖木结构的教学楼与校门右旁的第一块水泥坝上的一栋钢筋水泥教学楼相对而立,为一座中西混搭风格的奇特建筑:其所有门窗皆为法式风格,楼层间却以几根中式木柱做支撑。该楼是被建在比第一块水泥坝要低一个楼层的第二块水泥坝上,并与第一块水泥坝间隔两米左右的距离,其间覆满了青苔和脏水。在覆盖着青苔和脏水的空地上,一座长宽均有两米多的水泥桥将这栋教学楼的二楼走廊中部与第一块水泥坝连接起来。此外,一楼的东侧还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

这栋教学楼三楼的中央大厅非常宽敞,有两间教室那么大。东西两面墙壁分别排列着四扇房门,房门内的屋子都只七八平米大小。位于西北角的第一间屋子是父亲的小屋,第二间是我的小屋。

我的小屋极简,朴拙得没什么修饰,空空的四壁内仅有一桌、一椅、一床、一箱。偶有一两只小老鼠造访,大概是从门底缝隙处钻进的吧!它们瞅瞅小屋,可能既无东西可偷,亦无地方可藏,实在心有不甘,留下几粒老鼠屎便溜之大吉。

晴天的暖阳会从小屋西墙上那扇高高的长方形玻璃窗照进来,洒在楼板和桌面,使得小屋格外温馨明亮。只是八九月的“秋老虎”实在凶悍,将空气炙烤得炽热难当,尤其黄昏时分的小屋没有一丝儿凉风,令热浪难以消退。

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小屋兼作餐厅,每与父亲吃饭聊天,汗珠会布满额头,并顺着眉毛脸颊往下流。流经面庞和脖颈,就像雨滴从肌肤滑落,痒酥酥的。而衣服的后背必被汗水打湿,小屋于我这乌蒙高原来的小女孩来说,似密不透风的蒸笼,非常难耐。稍不留神,眉眼上的汗珠便滑入眼眶,眼珠子被浸得酸涩得很。偶有一两颗汗珠子冷不丁掉到饭里,也顾不得那么多,只管闷头吃。我想赶紧吃完饭,好随父亲到屋外找处纳凉的地方透透气,比如郊外的马路、绥江大桥或金沙江边。

晴朗的夏夜,晚自习后熄灯铃响过,校园便落入一片沉寂。父亲将一米多长的竹凉板卷起来,揣怀里,又让我拿个小板凳和一个枕头随他一起下楼去。

路灯照耀下,寂静的楼房和院坝清晰可见。穿过二楼的水泥桥,经过第一块水泥坝,父亲带我很快到达对面第一栋教学楼的一楼过道。只见柯老师和毛老师两位中年男子已坐在过道边的小板凳上纳凉聊天了。干净的过道夜凉如水,就像乌蒙高原的仲夏夜一样清凉舒适。父亲让我抓紧时间躺凉板上睡会儿,他自己坐小板凳上与两位同事聊起天来。

那是静谧的夜晚,夜风阵阵扑入过道,温柔地拂过我们的身体。在凉爽风儿的轻抚中,在夜的呢喃里,我很快沉入温柔的梦乡。

大约午夜一点多钟,我被父亲唤醒。睁眼一看,已不见柯老师和毛老师的身影,只有慈祥的父亲坐在过道边陪我。他是想让我在这清凉的过道里多休息一会儿,远比闷在小屋舒适。

“时候不早了,天凉快了,我们回屋睡吧!”父亲十分和蔼地对我说。

我又随父亲抱起乘凉用具,返回三楼的小屋。此时,小屋内的暑气已消退不少,困乏的我又沉入第二个梦乡。

所幸,春秋时节的小屋多是恬静温和的,不寒不暑,气温适宜。至于冬日的白天,倒也无妨,就算阴冷的腊月里也有炭火可烤——在冬季阴冷的小屋里,父亲会带我生起炉火。于是,父女俩便围坐火炉旁吃饭、聊天、看报或读书。彼时的小屋氛围多么温馨祥和啊!所以,小屋基本能让我挺过冬日的白天,就怕寒夜的凝霜伏在窗前瓦背上。漫漫长夜里,我的双脚会被冻得彻骨寒凉,难以入眠。若是临睡前将一只灌满热水的医用玻璃瓶放进严实的被褥里,就可睡得个安稳觉。此时,若嫌麻烦或想偷懒,那是万万不可的。我曾在小屋冬夜里饱尝没有热水瓶捂脚,以致两脚僵冷至通宵而无法入眠的痛苦,那时方知偷懒实在是得不偿失的糟糕事。

小屋的生活简单至极,快乐也简单至极。年少的我除了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必须认真学习外,偶尔也在狭小的屋内“咚咚咚”地踢几回自制的鸡毛毽;或者在屋里玩一玩手工活儿,比方做一个漂亮的小纸盒收纳橡皮擦、订书针、回形针以及针线等小用具,心里也觉愉快的。

父亲有各种绘画工具和书籍。我将绘画工具取来,将花鸟书籍翻来,把不同颜料挤在颜料碟里,将粗细不一的毛笔插在盛有清水的口缸中,开始模仿父亲作画。我临摹父亲画的兰草、蜡梅、金鱼与荷花。当父亲推开小屋的门进来看见了,便也对我指点起来。“记住,兰草要这样画”“钉头鼠尾螳螂肚”。父亲边教我口诀,边在雪白的宣纸上做示范。此外,他还会教我如何一笔笔点出梅花、菊花或牡丹等的花瓣来。

我甚是奇怪父亲竟从不要求我作画,也不培养我对绘画的兴趣,只是重复:“我是打烂账时,闲得无聊才画画的。”又补充道,“我高中时自学画画,假期里在家临摹也没人教我的。呵呵,那时家中长辈都夸我画得好。”“画画没啥出息,你好好读书,将来上大学才有前途。”当时,对于个人艺术的追求还未得到社会的足够重视。

不过,在小屋里也有烦恼的时候。但凡有人在它那疏松露缝的灰暗地板上走动,木板即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乎是弄疼了它。隔墙也非砖砌,是往竹篾板做的夹墙糊上厚厚的泥浆,刷一层石膏,再粉上石灰,即成白色的墙壁。那隔墙不太结实,更不隔音,可听得隔壁邻居的嘤嘤话语声、有趣谈笑声、凶狠吵架声或伤心哭泣声。

可是,小屋给予我太多悠然美好的时光,而我喜欢小屋大抵还因它可以穷尽一切地为我遮风避雨,为我阻隔屋外的荒凉与恐惧,在我伤心烦恼时敞开胸怀抚慰我,又或者在一个个清寂的夜晚,帮我逃避父亲的监督、放任我静享夜读的快乐。总之,它更像一位知己,庇护着我的天真和任性……

初三那个冬天,父亲的调令终于从市里发来。就在我那温暖的小屋内,父母、弟弟和我,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红彤彤的火炉旁,愉快地度过了在小城的最后一个除夕。

那个快乐的春节假期后,我们全家与中城告别,父亲与朋友同事告别,我不得不与朝夕相伴的小屋告别。也是离开中城后,我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与我相伴三年多的小屋并未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相反,它在我心里的形象愈发清晰起来。

2012年,听说中城已迁至新城区,旧城已被新建电站的高峡平湖所淹没。那我的小屋呢?难道也不能逃脱被毁的命运?那一刻,难以割舍的伤感之情顿时溢满我的心间。

未曾想到,与中城的一别竟是我与小屋的永诀,从此再也见不着它那温暖朴实的样子了。

也许,这世间令你快乐、珍视的东西并非都是贵重之物,正如诗人刘禹锡的绝句——“斯是陋室,惟吾德磬”。我虽无诗人之才德,亦有朴拙得没什么修饰的破旧陋室一间,其空空的四壁内也仅有一桌、一椅、一床、一箱。

但重要的是,与小屋相伴的时候,它那狭小的空间曾有父亲安贫乐道的身影,有父亲教我勤奋、教我做人的简明道理,有艰苦岁月中伴我成长的所有美好回忆……总之,小屋的一切我始终珍藏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