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消费天堂:百货公司与近代上海城市文化(启微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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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在现代世界中,消费的生产变得比物品的生产更重要。在过去,受尊敬的工业家指的是成功地创造生产的人,现在则是创造消费的人。我们甚至可以说,对物品的感觉与(短暂)使用通常也比实际拥有更重要。John Lukacs,At the End of an Ag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2),pp.19-20.

“消费主义”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英国史学家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其近作《文明》(CivilizationThe West and the Rest)中指出,西欧在近五百年能成为全球霸权,主要因为六方面的理念与机制出现了较为创新的发展与结合:竞争、科学、财产权、医学、消费社会、工作伦理。此处并非意指这些因素在欧洲最早出现,而是这些因素的作用对后来历史发展产生革命性的影响。以消费社会而言,晚近学者认为,中国在16世纪末就已具备消费社会的初始形态,早于西欧的发展,但中国早期的消费革命并未率先带动工业革命。参阅巫仁恕《品味奢华:晚明的消费社会与士大夫》,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7。其中针对消费社会(consumer society),他特别提到,“在这种物质生活模式中,生产、购买服装和其他消费品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没有这种模式,工业革命将无法持续开展”。Niall Ferguson,Civilization:The West and the Rest(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11),p.13. 中译本参阅尼尔·弗格森《文明》,曾贤明、唐颖华译,中信出版社,2012,第XLV页。这一点在近四十年的中国看得特别清楚: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以其低廉而大量的劳动力成为“世界工厂”。时至21世纪,随着人均收入的大幅提高,消费能力的增强,再加上国际金融风暴,中国政府以扩大内需来解决出口趋缓的压力,家电、汽车等“奢侈品”大量下乡;同时国际名品纷纷在上海、北京等地设立旗舰店,以因应所需。到了2010年,中国总消费金额达四兆美元,超过日本,逼近欧盟各国总和,中国这座世界工厂俨然已转变为“世界市场”;也可以说,正因为中国释放出巨大的消费能量,使这座世界工厂可以持续运转。Karl Gerth,As China Goes,So Goes the World:How Chinese Consumers Are Transforming Everything(New York:Hill and Wang,2010),p.3;李惠琳:《从世界工厂到世界市场:创新力成决战关键》,《贸易杂志》第229期,2010年7月,第42~45页,http://www.ieatpe.org.tw/magazine/ebook229/b4.pdf,最后访问日期:2015年10月5日。这也就是弗格森所说的,消费欲望及其所引发的生活方式成为现代社会的驱动力,促使人类文明告别传统,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而这种以获取商品,特别是非生存所需的奢侈品为人生目标,并从购买和展示新物品的过程来体现自己的身份地位,或者说,将满足消费欲望视为一种值得鼓励、追求的生活方式,即是本书所谓的“消费主义”。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过度消费”(一般称之为“奢侈”)并非近代才有的概念,古代王公贵族追求豪奢的例子比比皆是。但这种观念一直要到近

消费主义如何成为一种普遍性的社会观念?代早期因着社会经济条件的变化,才开始在较大的社群范围内成为流行的观念。Peter N. Stearns,Consumerism in World History:The Global Transformation of Desire,2nd ed.(New York:Routledge,2001),p.vii. 中译本参阅彼得·斯特恩斯《世界历史上的消费主义》,邓超译,商务印书馆,2015;Steven Miles,Consumerism:As a Way of Life(London:Sage,1998),pp.1-14。它靠什么样的途径发挥其影响力,进而形塑了近代社会?这是本书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根据世界消费文化史的研究,从消费主义的产生到蔓延经历了数百年的时间;从崇尚俭省到鼓励消费可说是近代社会观念的一大转变。晚近的研究指出,迟至17世纪,中国、日本与欧洲的经济生活都出现较大的变化:工商业的发展、专门化的分工、家庭收入增加等,刺激人们对奢侈品的欲望,“崇奢”开始成为知识分子的论辩话题,因此学者认为这段时期是消费主义的开端,并将消费文化的兴起视为近代史的特征之一。关于早期消费社会的兴起,可参阅Neil McKendrick,John Brewer and J. H. Plumb,The Birth of a Consumer Society:The Commercialization of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London:Europa Publications,1982);Craig Clunas,Superfluous Things: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1);Susan B. Hanley,Everyday Things in Premodern Japan:The Hidden Legacy of Material Cultur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Timothy Brook,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Commerce and Culture in Ming Chin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关于崇奢论述,参阅Colin Campbell,The Romantic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Modern Consumerism(Oxford:Basil Blackwell,1987);林丽月《晚明“崇奢”思想隅论》,《历史学报》第19期,1991年6月;陈国栋《有关陆楫“禁奢辨”之研究所涉及的学理问题——跨学门的意见》,《新史学》第5卷第2期,1994年6月。到了19世纪,产业革命释放了前所未有的产能,促使业者必须开发新的消费力来因应此挑战,导致消费主义进入新的阶段,不但鼓吹消费的新媒介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新的消费观念快速地传播,影响所及也不限于经济生活,而渗透到政治、社会、文化等各个层面。法国哲学家利波维斯基(Gilles Lipovetsky)认为,近代西方的政治制度相当程度上受到“时尚”观念所影响,可谓消费主义渗透到社会制度的例证。Gilles Lipovetsky,The Empire of Fashion:Dressing Modern Democrac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4).本书重点在于探讨消费主义在近代中国的传播过程,特别以百货公司为具体事例,注意它如何重塑城市面貌及生活方式,进而阐述近代消费观念如何成型于日常生活。

在新一波消费主义兴起的过程中,百货公司可以说是相当具有代表性的企业形式:这是19世纪后半叶才出现的新商店,非常明显地划分了旧与新、传统与现代的商业模式,即便由于资金及技术的门槛高,它在零售市场一直只是少数,并无法取代传统零售小店,但它可称为商业发展的里程碑,代表着零售业的突破与创新。百货公司所带来的改变,一方面,是公司内部的经营管理,不论是销售管理的制度、建筑柜台的设计,或是广告媒体的运用,都给人“进步”的印象;另一方面,它重新形塑消费生活的方式与内容:上哪儿买、如何买、买什么、为什么买——所有与消费有关的活动都有了新的形式与价值。此外,它所影响的层面也不仅止于个人,还包括家庭与社区(特别是城市):如果我们想要从经济文化面向了解近代对于新人(new personhood)、新家庭(new domesticity)、新城市(new urbanity)的观念,百货公司便提供这样的论辩场域。本书的研究焦点即放在百货公司,探讨这种新型商店如何通过各种设施与活动,在塑造城市新景观的同时,也制造新的消费经验,进而重新定义消费为文化行动的内涵及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