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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德望的《神曲》人生

弱冠之年读了几行《神曲》,就自顾自时不时在写文章时动辄“炼狱”“地狱”一番,甚至写诗抒发劳伦斯对自己的震撼时也自作高深地写道:“像维吉尔引导但丁穿过炼狱……”如此浅薄,过几年再读就一把将诗稿撕了。

又过了好多个几年,在世纪之交的时候偶然在媒体上发现北大著名教授田德望先生古稀之年开始从意大利语翻译《神曲》全文,历经近二十年在九秩高龄上完成巨作后翩然驾鹤西去,当时感到这就是一个传奇故事,甚至叹息意大利语文学翻译这个圈真是后继无人,如此的名著要一个古稀老教授劳作十八年。但因为“隔行如隔山”的专业原因,唏嘘一番也就罢了,居然没有趁机深入了解一下田大师的人生经历。

前几年出版的《译书记》里年高德劭的田大师作品《我与〈神曲〉》排在第二位,紧随夏丏尊大师之后,但我又因为“隔行”的原因没有拜读。没想到,我这一次真的是错过了一位绝不能错过的大师,这一错过又是六年。直到今年我寻到同乡文学前辈许君远的踪迹,又继续寻找早年的同乡前辈时,不经意间又翻开看了许多遍的《译书记》,翻到田德望那一篇,简介里跳出来“河北省顺平县人”,几乎令我心跳停滞。顺平人,不就是保定人吗,顺平前些年还叫完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如此容易的寻觅结果——我又找到一位同乡同行老前辈!

20世纪20年代这个地道的农村子弟一举考中了当年北方著名的保定育德中学,那之前几个月的春天里罗素刚刚在育德中学发表过演讲,罗素在保定唯一一次演讲没有在近在咫尺的河北大学而是在一路之隔的育德中学,也说明了这所中学的举足轻重吧。育德中学教学质量高,还曾经是该省同盟会的秘密总部,之后是李石曾主办的留法勤工俭学预备班所在地,形成了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中心,吸引了全国大批的青年学生(刘少奇、李维汉和李富春等人曾在此就读)。田德望就是在这不久后考上育德的。

田德望在育德中学读到了著名学者钱稻孙翻译的《神曲》节译本,书名是《神曲一脔》,为之倾倒。他北大预科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读外语时,又在英籍教师指导下用英文学习《神曲》,沉迷其中,为此专门辅修意大利文,以求原汁原味学习欣赏《神曲》,之后以优异成绩考上清华外国文学所的研究生(他比赵萝蕤高一班,比杨绛高二班,自然也是钱锺书的师兄),集中精力研究《神曲》。硕士论文题目是《但丁的〈神曲〉和弥尔顿的〈失乐园〉的比喻的比较研究》,今天看来这已经是比较文学的博士论文框架了。

旋即赴但丁故乡的佛罗伦萨大学留学攻读博士学位。全面研究了意大利古代和现代文学后,博士论文却不是但丁研究,而是15世纪意大利最重要的人文主义学者和诗人波利齐亚诺的评论研究。之后再到德国随德国的但丁专家研究但丁,其间与季羡林成为同学。但回国后近半个世纪里田先生却一直阴差阳错从事德语教学工作,还翻译《毛选》德文版、编辑《德汉词典》、翻译德国文学,完全以德文为业。各种运动中他也受尽折磨。不知道在那漫长的半个世纪里,《神曲》和意大利语是否经常回荡在他耳畔?与《神曲》的长别离是什么滋味,我们无从得知,因为田老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回忆的作品。

这一别,直到1983年的古稀之年,他才终于有了机会应约开始翻译他一生念兹在兹的《神曲》。这个来之不易的晚年工程耗时十八年,其间田老患了腺体癌,经过两次手术和放疗,仍然奋笔不辍,直到2000年译毕《神曲》,大功告成后两个月,田德望大师溘然长逝。《神曲》的翻译让田老收获了意大利国家翻译奖和意大利总统一级骑士勋章,可以说功德圆满,轻飏西天,走完了从育德中学开始、中间停止了近半个世纪的《神曲》人生。他可以说是为研究翻译《神曲》而生,以译毕《神曲》而终,除了精美绝伦的译文,还有几万字的译者序言,字字珠玑,行文优雅从容,质朴笃实,毫无玄虚痕迹,清澈透明,是他一生的学术结晶,最美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