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朴的哲学:为什么少就是多?(索恩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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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给自足

从字面意义来看,自给自足是不依赖自己以外的一切。没有生物能实现字面意义上的自给自足,毕竟每个生物都依赖生长环境提供求生手段。但他们能大抵独立于他人。因此,自给自足向来是个程度问题。

节俭智者经常赞美自给自足,但他们脑子里想的并非总是完全相同。自给自足和依赖形成对比,依赖可分为两大类,依赖他人的赞助,还有依赖别人的技术或服务,无论是直接的技术或服务如雇用水管工人,或是间接通过他人生产的技术。当伊壁鸠鲁和塞内卡等古希腊和古罗马思想家谈论自给自足,他们往往是拿自给自足和第一种依赖做对比,因为他们对接受赞助的危险相当不安。对他们而言,自给自足意味着不依赖另一个人的恩惠。在人类历史上多数时候,接受社会阶级比自己优越的人的恩惠,一直是迈向成功的主要渠道,以及对抗贫穷与压迫的重要方式。不过,接受这样的恩惠往往得付出代价。理想上来说,恩惠的施予应全然根据受惠者的长处,但大家都知道现实总是和理想有差距。依赖恩惠者必须经常奉承与讨好对方,他们得对赞助者的言行逢迎拍马,无论是侍臣恭维国王、政治家讨好群众,或是员工试图给主管留下好印象皆不脱此道。因此,这类依赖会妨碍人根据自主判断思考、说话和行动的能力。不用受到这样的限制使人感到轻松,因此伊壁鸠鲁说“自给自足最甜美的果实是自由”。Epicurus, “Fragments,” in The Stoic and Epicurean Philosophers, ed. Whitney J. Oates (New York: Modern Library, 1940), p. 44.

上述自给自足的经典概念,和爱默生谈论自力更生的著名文章,两者之间存在许多有趣关联。爱默生的文章呼吁独立思考的重要性。但在现代世界,特别是在美国,产生了更为务实的自给自足概念。自给自足在此意义下,意味着有能力与意愿自己动手做事,而不是依赖他人的劳动。梭罗等浪漫主义者尤其强调这种自给自足的价值,还有一些人将自给自足的内涵延伸,把减少对科技的依赖也纳入其中。这种自给自足的提倡者,试图对抗现代性的异化效果。现代性加速分工并将许多任务机械化,使我们疏离了自然以及维持生活的基本活动。

诚如前文所述,自给自足是程度问题。罕有人类能够自外于群体生存,每个群体内都有合作事业和些许劳动分工。或许,这便是节俭美德最驰名的模范人物之一是个虚构角色的原因。现代性最伟大的文学主角之一鲁滨孙,是近乎完美的自给自足典型,至少在他遇见星期五,并把星期五变成自己的仆从之前的那些年是如此。他利用了船难后从船里抢救的工具和物资,所以他的生活并非完全自给自足,不过西方文明世界大概没有人能比他更接近自给自足。事实上,当《鲁滨孙漂流记》将绝对独立和自给自足作为重要美德加以赞扬时,这项美德正巧开始衰退(笛福的小说于1719年付梓)。鲁滨孙在准备制作面包时,才发现自己对整个过程一无所知。

我既不知道如何把谷物磨成粉,也不懂怎么去壳,筛掉麦糠。就算我完成了,我也不会做面包。假使真的做出面包,也不知道该怎么烤面包……我想应该很少人想过这件令人惊叹的事:制作一块面包需要先播种、收割作物,再经过晒、筛、磨等一连串复杂的程序才能完成。Daniel Defoe, Robinson Crusoe (New York: Norton, 1994), p. 86.

结果,鲁滨孙全靠一己之智慧和劳动勉力求生,最后还发了财,成了另一种自给自足的象征(metaphor):允许个人通过才智和努力致富。他拥有的技术与从事的活动无所不包——他成为猎人、农夫、动物饲养员、建筑工、木工、造船工、织工、士兵和作家等——这点也和新兴资本主义的专业化与分工特色形成强烈对比。基于这些原因,鲁滨孙对很多人有所启发。在卢梭论教育的作品《爱弥儿》中,爱弥儿在十二岁前唯一被允许阅读的小说是《鲁滨孙漂流记》,原因正是有助于教导自给自足的美德。See Jean-Jacques Rousseau, Emile; or, On Education, trans. Allan Bloo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9), pp. 184-186.梭罗在瓦尔登湖的实验,也可看作他尝试在离家几英里处再现船难后的生活。

自给自足显然和省吃俭用的生活相连,毕竟你自己动手做事,就等于没雇用他人的服务。因此,节俭的自助书总是充斥着如何自己酿啤酒、自己修补衣服、自己拔牙等忠告。但社会上明摆着的事实却是,多数现代人的生活和自给自足相差十万八千里。没错,我们或许开垦了一座菜园,学习如何烘焙面包,而且动手做了一两个书柜。这类活动不可小看,除了省钱之外,本质上是有益的。但除非这么做构成一种明确的生活方式,不然我们就不该欺骗自己,说自己不只是在玩自给自足的过家家。我们大多依赖他人建造房屋和装修房屋、生产和运送粮食、制作衣服,以及提供娱乐。我们依赖能源、运输、通信和教育的综合基础设施。而且我们一旦没有汽车、电话、电脑、煤气炉和冰箱就极度不知所措。如今的时代若没有GPS导航是真的会迷失方向的。

某些社会显然实现了远高于一般程度的自给自足,如阿米什人。这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放弃使用现代科技的偏好。但这也是因为阿米什人追求的目标是集体的而非个人的自给自足,诚如以色列的基布兹集体农场、修道院和其他集体社会。确实,即便耕作时不使用曳引机或电锯,盖房子不借助电动工具,阿米什人的社会还是能够经营有成,那是因为他们可以依赖彼此提供必需的额外劳动力。虽然如此,有时还是会看见他们的马和四轮车停泊在沃尔玛卖场外。

自给自足和简朴的联结所衍生的另一个难题值得一提。自给自足或许是简约生活的传统概念和浪漫主义理想的一部分,但使用科技很显然有助于大幅简化我们的生活。到底哪个比较简单?手洗所有衣物和床单,还是使用洗衣机?搜集木材来劈砍以便生火煮饭,还是转开煤气炉开关和按下电器开始按钮?穿越城镇然后返回传口信,还是拿起话筒打电话?我想说的是,简约生活的概念包含互相抵触的潮流。减少对基础设施和科技的依赖,在某种意义上能使我们更接近简约生活——我们变得比较自给自足——但也在其他方面把我们带离简约生活,毕竟这么做使日常基本事物变得更为困难、费力且耗时。而科技在某些方面甚至能够帮助我们更为自给自足,如使用洗衣机,而非雇人手洗或把衣服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