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政治
即使马汉从没写过一个字,其他强国也完全可能仿效英国建立庞大的海军,但马汉无疑赋予这些努力以合法性和可信性。这和当时流行的重商主义密切相关,后者的本质就是希望经济实力能得到军事力量的保护和加强。马汉认为,海上的商业航路和通道可以由一个海洋霸主来加以保护,这种观点受到了海洋狂热者们的衷心赞同,并得到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大力拥护。罗斯福早年也算个海军史学家,出于对马汉思想的推崇,他在1907年后对美国海军舰队进行了大规模扩充。
也许因为英国人认识到他们的海军优势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不只科贝特一人注意到了马汉的理论。其中,地理学家、探险家和政治家哈尔福德·麦金德爵士(Sir Halford Mackinder)就此提供了一个非常不同的视角。马汉一直希望美国做出“真正的选择”:是成为陆上强国,还是海上强国。出于这个原因,他对这个国家一味热衷于开发内陆而损害沿海地区利益的做法深感惋惜。麦金德不接受这种非此即彼的分类。在1904年提交给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一篇论文中,他提出了陆上强国从内陆获取实力,并利用这种实力打造一支海军的可能性。但一个海上强国,也就是像英国这样的小岛,是难以做到这点的。新的运输方式,特别是铁路,使得内陆资源能够以一种在马匹时代无法实现的方式得到开发利用。他着眼于辽阔的欧亚大陆,认为德国或者俄国(或者两国联盟)迟早会将其完全控制,并靠着它增强经济实力,之后再轻而易举地将这种实力运用到海上。麦金德在1905年解释说:“大陆上的一半国家可能最终都会在建设上和人口上超过一个岛国。”在此基础上,他意识到英国正变得越来越脆弱,而这只有通过对其庞大帝国的更紧密融合才能加以应对。
他的理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出版的一部著作中得到了更成熟的阐述。其中,他将欧亚大陆腹地命名为“心脏地区”。这是一个“在现代条件下海洋势力无法介入的地区”。他将世界分割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由欧亚和非洲大陆组成的,处于核心位置、有能力自给自足的“世界岛”;第二部分则是环绕在它“边缘”的其他岛屿,包括美洲、澳大利亚、日本、英伦诸岛和大洋洲。这些较小的岛屿要靠海上运输维持正常运转。虽然德国在1918年战败,但麦金德明白基本的危险仍然存在,“与海上强国相比,陆上强国的战略机会不断增长”。为此,他建议将“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彼此隔离。他的分析可归纳为三句名言:“统治东欧者支配心脏地区;统治心脏地区者支配世界岛;统治世界岛者支配世界。”麦金德看到了铁路和机械化运输改变地理距离的重要性,而飞机飞越陆地和海洋的能力最终会更深远地影响这种重要性。出人意料的是,仅仅在他1904年提交论文的几周前,莱特兄弟完成了首次历史性飞行,但他的论文中竟没有留意空权时代到来的可能性。
麦金德和马汉有很多思想上的交集。两人都从自然扩张的强国之间残酷竞争的角度理解国际关系。麦金德运用的思考方法是从地理空间的角度出发,认为陆地和海洋应被视为同一个世界体系中的一部分,即使政治和技术的变化影响到它们的关联性,它们也还是一个整体。他不是地理决定论者,承认权力平衡还取决于“相对的人口数量、繁衍能力、技能素质,以及对有竞争力民众的组织水平”。正是以国家间的互动和它们所处环境的持久特性为基础,麦金德才发展出了更高水平的战略理论。
麦金德从未使用过“地缘政治”这个词。该词由瑞典人鲁道夫·谢伦(Rudolf Kjellén)所创,他的老师正是第一个关注政治地理的地理学家弗里德里希·拉策尔(Friedrich Ratzel)。谢伦的著作被译成德文后,受到前将军、地缘政治学派创始人卡尔·豪斯霍费尔(Karl Haushofer)的重视。尽管豪斯霍费尔不是纳粹分子,但他的世界观却认为,优秀的种族应该占据足够的空间以实现经济独立(autarky)。他的“lebensraum”(拓展生存空间)理论成了纳粹思想体系的组成部分,而这种联系使得地缘政治受到了质疑。麦金德的思想则更为微妙,不仅照顾到了各个国家的有限关切,而且也让人们越来越担心怀有敌意的强国(英国除外)最终会统治世界。这一思想影响了二十世纪的大规模战争。它促使各国相信,国际政治架构中自然产生了一些不受时间限制、必须去做的事情,但各国却忽视了它们的危险性。由此,各国在民族和领土问题上更趋保守,不再顾忌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尽管在决定为什么而战以及与谁缔结并维系同盟更有利时,意识形态和价值观本该是最重要的权衡因素。所以,当地缘政治学将战略从单纯关注作战艺术推向更高层次时,它自身也因未能关注更广泛政治背景的缺陷而深受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