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麦卡勒斯对哥特小说的发展
麦卡勒斯反对自己的作品就是哥特小说的评价,也不喜欢象征主义的说法,她把自己的作品定位于象征现实主义,她在解释福克纳的创作方法时试图与哥特小说划清界限:“哥特体小说用浪漫的或超自然的东西来引起恐怖,或美感,或情绪上的冲突感情,但是福克纳的小说属于一种特殊的强烈的现实主义。”其实,我们倒可以把她的小说称之为哥特式风格的小说。她的小说看似披着哥特小说的形式外衣,隐藏的却是麦卡勒斯对传统哥特小说的发展,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人物形象刻画的多样性;二是主题内涵的消解与重构;三是叙事视阈下的开放式结尾与象征意象。
一、人物形象刻画的多样性
传统的哥特小说塑造的人物都是天使般女主角与恶魔般男性人物的对立,这种刻画人物形象的单一性导致了人物缺乏心理深度,缺乏个性化的人物形象,它热衷于较为粗浅的制造恐怖的技巧,追求单纯的刺激感或短暂的紧张感。因此,它的人物往往缺乏深度和立体感,显得苍白机械,形同木偶。在塑造女性主人公时,女性都不折不扣地符合情感主义地要求:美丽贤淑、善良、仁爱、多情。如《奥特朗托城堡》里的曼弗雷德的妻子波希利塔分明不赞成她丈夫的恶行,却一味屈从甚至维护他的意志。玛蒂尔达也谨守女儿本分,即使被父亲囚禁、伤害乃至刺杀,也至死不说他一句坏话。《尤道弗的秘密》中的法国姑娘艾米莉几乎无一例外就是逆来顺受的模范。《修道士》里的美丽少女安东尼娅天真无邪,阿格尼丝纯洁无瑕,情感真挚,为人善良。而将男性主人公曼弗雷德塑造成哥特式恶棍的化身,他深陷贪欲的丛林里迷失了善良本性,并最终导致子女双亡。艾米莉的姑夫蒙托尼是个赌徒,兼有封建领主和商业冒险家两重身份,他和艾米莉的姑妈的婚姻是一种纯粹交易,当他发现妻子不肯俯首帖耳地乖乖交出财权,就对她施加粗暴的折磨迫害。哥特小说里鬼魂出没的城堡、中世纪背景、神秘的谋杀和离奇的情节以及由超自然性的描写引起的原始刺激感,这些因素使得作家对人们潜意识的心绪渲染较多,对人物内心思想深处的分析不够细致,扁平人物形象突出。
麦卡勒斯在人物刻画方面大大地超越了传统的哥特体小说模式,与传统哥特小说人物形象的单一性相比,她不仅从言语和行为而且从心理上对人物进行了深层次的挖掘和剖析。麦卡勒斯没有塑造绝对的好人和坏人,既没有正面人物也没有反面人物,很难判断谁应该受到谴责,谁值得称赞。她避免了哥特小说在塑造人物时单一化的缺陷,把一个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展现在读者面前,对作品人物的反应和判断更成熟、更复杂、更抽象,这大大加强了小说的思想深度和审美意识。
走进麦卡勒斯所描写的南方小镇,拂去弥漫在小镇中温暖的感伤之情,碰到一个又一个的人痛苦扭曲地挣扎,爱密利亚,威廉姆斯,考普兰德,我们面对他们的生犹如面对着他们的死。一个个轻薄地坠入黑暗的深渊,终究谁也没能指望上爱上的那个人拯救自己,然后只有落寞如花朵般凋零。麦卡勒斯用一副温情脉脉的面纱遮掩住背后尖锐的残酷抒情,褪去或华丽或丑陋的外壳,主人公们的怪诞心理让我们不止一次地惊奇感叹,不得不反复打量着、咀嚼着。
(一)爱密利亚小姐:末路的南方“淑女”
20世纪的美国,物质文明的飞速发展推动了整个社会的全面进步,但同时也瓦解了美国传统的文明秩序,使其成为现代人精神的“荒原”。南方这块以封建旧式种植园经济为主的土地长期保守封闭,也不能免受其害。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入侵打破了人们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随着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加深,面对各种异化力量,人与人之间的心理鸿沟和隔膜越来越大,人们失去了以往由交流合作而产生的归属感,甚至连作为人与人之间的基本纽带——爱情这样美好的情愫也在异己力量的干预下变得畸形和变态了。《伤心咖啡馆之歌》的主人公爱密利亚小姐就是生活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南方小镇上的末代“淑女”,她的保守与开放的矛盾心态造就了其人生出路的悲观无望。
一方面,爱密利亚小姐的内心是柔软的,在她身上能够体现出淑女的特质,这一点与哥特小说的女主人公的特征也是符合的。让我们深入到爱密利亚小姐的灵魂深处,来看个究竟。作为医生的她是个医药费分文不取的好大夫,她给病人缝伤口时用的是烧过的针,这样伤口才不至于化脓,她还有一种让人凉快的糖浆治疗烧伤,她会使用成百种不同的治疗方法。但是她独独对妇女病束手无策,会害羞,像个张口结舌、无地自容的大孩子。她会给大人吃苦的药,给小孩吃甜的药。她对儿童患者表现出温柔体贴的母性,她给孩子做手术之前,往往先让他吃饱喝足睡着再动手,不等病人醒来担惊害怕,手术都已经做完了。爱密利亚小姐是南方传统的坚守者,从对她的称呼“小姐”就可看出,她的家族在小镇上曾是值得尊敬的,她曾经的身份认同感还残留在那里。虽然她在经济上非常富有经济头脑,但是她的思想还是非常保守的,“她对旅行就不能容忍;对那些出门去亚特兰大或是走上五十英里去看海的人,对那些坐不住的人,她总是鄙夷万分。”
同时,作为爱情守望者的爱密利亚小姐完全展露了感性温柔的一面。她是一个执着的爱情追求者,体弱多病、相貌丑陋的小矮子罗锅的出现第一次使她的情感开始苏醒,对罗锅的爱情使她暂时摆脱了孤独,初尝有人相依为伴的快乐滋味。罗锅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爱让她以为自己受到了社会的接纳和认可,因此她的情感的闸门也慢慢开启。爱密利亚小姐尽可能地把心爱的东西送给他,想尽办法讨好他,这也曾是马文爱爱密利亚小姐的方式,其实结果是可以预知的。滑稽可笑的罗锅吸引来了顾客,爱密利亚小姐因此与常人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往来和接触,这时她对罗锅的奉献已转变为对罗锅的情感依恋,连她那双古怪的灰眼睛也有了一丝柔情。为了取悦罗锅,她开了咖啡馆,这是最好的爱的礼物。当她发现自从马文回来后,罗锅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时,她心神恍惚,不知所措,她试图用淑女的温柔唤回李蒙的心,结果一无所获。可是她仍然没有轰马文出门,因为她怕自己变成一个孤独的人,害怕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让人神经不安的影子。罗锅最终帮助马文战胜了她,并捣毁了她的咖啡馆,一走了之。罗锅的背叛不仅扼杀了她的爱情,也掐断了她与小镇上人们的交往和联系。从此伤心的咖啡馆女主人只能更深地龟缩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一切试图用爱冲破自身孤独的代价都成为徒劳。她的咖啡馆涨了价;医道起了古怪的变化,她告诉病人迟早要死的或者建议的治疗方法让人摸不着头脑;她的爱情彻底完结,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意者。此时的爱密利亚小姐,只是一个陷在爱情漩涡里无力自拔的平常女子而已。
另一方面,她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南方淑女,因为在南方家庭中,一个传统的美国南方淑女应该是符合贤妻良母标准的,是圣洁、坚韧、没有欲望的完美女性形象。与哥特小说的女主人公没有完全独立的经济地位不同的是,在她的身上却萌发了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念,她从父亲手中继承了一座老房子,她的精明能干使她成为附近最有钱的女人。在继承父业的同时,她也练就了小作坊主的经济头脑和创业精神。40年代的南方小镇已明显受到北方工业化的侵袭,资本主义经济逐渐取代了封建种植园经济,传统的南方价值观和妇道观念在爱密亚小姐身上已不起作用,充塞在她头脑中的是资本主义的金钱观。在爱密利亚小姐看来,人的唯一用途是从他们身上榨取出钱来,对她来说,金钱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唯一关系,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她的兴趣就是劳作和挣钱。“为了一点点屁大的事,她会卷入到漫长而激烈的争讼里去。有人说,要是爱密利亚小姐在路上给石头绊一下,她也会本能地四下看看,仿佛在找可以对簿公庭的人。”
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冲击下,美国南方传统社会及其价值观念开始土崩瓦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尤其是女性,在冷酷的现代社会中产生了与世隔绝的精神危机,这种南方“淑女”矛盾心灵的纠结是美国南方及至整个现代化社会转型期出现的必然的困顿局面。
(二)二等士兵威廉姆斯:茫然的窥视者
《金色眼睛的映像》里的窥视者威廉姆斯通常只出现在黑夜里,夜色是实施阴谋最好的掩护,一切都以黑夜的名义在进行着,窥视者以为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无人察觉。
首先,窥视者各怀想心事,窥视的目的不同。《奥特朗托城堡》中的窥视者是疯狂的曼弗雷德,《修道士》里的窥视者是罪恶的安布罗斯,《尤道弗的秘密》的窥视者是赌徒蒙托尼。他们都是哥特小说中恶魔般的人物,他们窥视的是金钱、权利、美色等各式人间的欲望,为了得到而不择手段,摧毁一切阻挡他们的因素。二等兵威廉姆斯也是一个窥视者,他是只在夜里出现的猫,仿佛走在黑暗的梦里,脚步悄无声息。面对利奥诺拉美丽的身体,他所做的仅仅是欣赏,满足视觉上的渴求,并无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作者描述了威廉姆斯从最初的窗外窥视到屋内窥视以至死亡的全过程,重点突出对他眼睛的特写。第一次见到的威廉姆斯就是与众不同的,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那双眼睛:“他晒黑的圆脸带着标志性的、戒备的无辜表情,眼睛是琥珀和褐色的奇妙混合,有一种通常在动物眼睛里才有的无声眼神,一眼看去,姿势有点笨拙和笨重,他动起来时的敏捷和沉默如同野兽或是贼。”
自从第一次看到利奥诺拉的裸体,威廉姆斯不动声色的表情就像在琢磨什么阴谋。之后他以隐秘的方式侦查上尉的住所,了解到这家人的生活习惯。他是如此一步一步地逼近死亡。在窗外窥视的第十二夜里,他决定冒险进入屋内,他即将看到的是一场美丽的视觉盛宴,却也推开了一扇死亡之门。威廉姆斯走得镇定而沉着,如猫一样灵巧无声地走进了夫人的房间,他一动不动蹲在床边直到天光破晓,一眼不眨地盯着上尉妻子的身体,唇上浮出潮湿的微笑,“阴沉的眼睛里起初是专注的好奇,渐渐地,严肃的脸上被唤起了一只能够狂喜的表情,年轻的士兵感觉到一种过去从未知晓的甜美,那么强烈,那么奇特,浮出恍然被唤醒的幸福表情。”即便他被兰顿夫人发现了秘密,灯被拧亮的一刻威廉姆斯体会到的极大恐惧是出自人的本能,更多的是生理上,而不是心理上的,更多的是无意识的,而不是有意识的。最后一次偷窥发生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被潘德腾上尉射死之后他的脸上依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茫然的不快。即使在死神的怀抱里,他的身体仍然带着暖洋洋的动物般的惬意,他那严肃的面孔没有改变,好像在睡梦中。透过威廉姆斯的金色眼睛折射的世界是混乱不堪的、支离破碎的,小说里的人物表面上地位高贵、容颜不凡,但实质上几乎都是变态怪异的,如有偷窃癖的潘德腾上尉、和菲律宾阉童相依为命的兰顿夫人、私生活混乱的上尉夫人,这些人就像美丽眼睛里模糊不清、碎片一样的景象,没有什么可以期待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其次,与哥特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充满野心的窥视不同的是,面对诱惑,威廉姆斯却是茫然的。即使窥视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的死亡表情也是茫然的,他没有明确的人生方向,不知人生的目的和意义。军营里的无所事事的状态蔓延在周围每一个人的心里,威廉姆斯养成的窥视癖就像喝酒跳舞一样变成了一个习惯,他并没有恶意去伤害任何人。除了窥视癖以外,他还有一个隐秘的嗜好:裸露癖。他在森林里散步时总是牵着一匹马,他喜欢脱光衣服静静地躺在林地中央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哪怕是在最寒冷的日子,他都要让阳光渗进身体。有时光着身子滑到马儿光溜溜的背上,他就像那只普通的军用劣种马,身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带着骄傲倔强的优雅。在阳光下慢跑,他的唇上流露出狂野的色情微笑。他在森林里一丝不挂的样子被突然闯入的上尉看见了,他却用一种木然的事不关己的眼神瞅着上尉,似乎在瞪着他过去从未见过的某种昆虫,茫然是他的标志性表情。
再次,窥视的结果不同。哥特小说中主人公的窥视结果是毁灭性的,会给被窥视者带来灭顶之灾,众多的暴力凶杀证实了这一点,而威廉姆斯的窥视这一兴趣爱好却令他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个人性格和对女人的看法。从个人性格来说,窥视前的士兵生活如常,沉默寡言,在军营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他把大部分闲暇时间消磨在哨所周围的树林里,他只爱骑马,没有人看见过他大笑、生气或有任何痛苦,他从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抱怨食物。窥视之后他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开始参加社交活动,去电影院和体育馆,第一次喝酒,他养成了突然停下来望着远处长久发呆的新习惯。尽管他的脸上带有全神贯注的表情,他的脑子却茫然无物,他需要用发呆走神来求得某种间歇。
从对女人的看法来说,威廉姆斯曾因生病住院不肯让护士接近,因为他想到女人身上的恶疾。但是他触摸过夫人之后,就再也不害怕这种病了。他在一个只有男性的家庭里长大,在军营里每个月他甚至要医生给他检查一次,看看他是否碰过女人。八岁以后,威廉姆斯从未主动碰过和看过一个异性,或是与之交谈。他平生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就是夫人的身体,可以说是上尉夫人唤起了他朦胧的性意识,以至于夫人的记忆如影随形,不曾离去。他每天晚上都梦到夫人,在他的眼里,她永远待在那间屋子里,在夜里他如此沉醉地看着她。他对这些时刻的记忆完全是感官式的,“女人肉体那柔软放纵的暖意,静谧的夜晚,他蹲在她的身边,心里涌起陌生的甜蜜,身体充满紧张的力量。他一朝品尝到了这样的滋味就再也不肯罢手了,他的心中被激起了一种中了毒的黑暗渴望——确定会实现,就像死亡那样确定。”
(三)黑人医生考普兰德:无畏的孤独者
哥特小说中人物的孤独主要是源于自身的原因,如个人内心的冲突、与他人的冲突、与自然的冲突等。医生考普兰德也有着同样的孤独,面对着类似的困境,他的孤独来自两方面:一是在家人眼中,他与他们无论在距离还是情感上相隔得很远,他希望他的孩子做有真正的品质和脊梁的黑人,他想把他们塑造成他希望的那个样子,结果孩子们都离他远远的。他和女儿鲍蒂娅一见面就争吵,儿子威利被白人看守折磨得双腿锯掉了,他去高等法院争辩却被抓进了拘留所,他对做一切事情都感到无能为力。偶尔他去了女儿的家,坐在满是亲人的房间的角落里,他与大伙儿话不投机,他依然感到隔阂、愤怒和孤单,像一个又瞎又聋的人。他是孤独的,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孩子们不听他的话,也不会理解。二是在病人眼中,他是个医治疾病的好大夫,为小镇上穷人们想尽各种办法减少疾病的疼痛程度,减轻他们的医疗负担。不过,他更想医治的是黑人同胞们的灵魂,但是却并未成功,这更让他感到孤独。他自诩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熟读斯宾诺莎、莎士比亚和马克思的书,从他出的竞赛作文“我的野心:我如何让黑人种族获得更好的社会地位”可以看出他的信仰,他向年轻人灌输马克思主义思想,马克思就像耶稣一样全知全能,他的使命是为了活着的人。在他的全部生命里,他一直在诉说、解释和告诫,已经变成了可以熟练吟诵的某种愤怒的诗。他希望黑人能够少生孩子,以便给孩子更多受教育的机会。他觉得教育他的同胞是他的使命,他会背着包整天走家串户,他和他们无所不谈。结果却收获甚微,没有多少人愿意因他的话而去改变现状,大多数人只是在现有的条件下屈服于现实的压力,挣扎在贫困线上。因此,他的内心是焦虑的,“在正午明亮而寒冷的阳光下,他的大部分快乐都无影无踪了。病人的疾病散乱地占据着他的脑海。他回忆自己的用词,它们仿佛褪色了,失去了力量。剩下没有说出的话压在他的心口,越来越重。它们漂浮到他的唇边,令人烦躁不安。受难同胞不断膨胀的面孔在他眼前打转。他沿着马路缓慢地开车,心脏随着这愤怒和焦虑的爱而晕眩。”但他从未放弃过任何努力,不管机会是如何的渺茫。“被压迫的笑声,在鞭子下,黑奴对着他愤怒的灵魂歌唱。现在歌就在他的体内——它并不是音乐,只是一种歌唱的感觉。安宁的重量,被水浸透了的重量,压迫他的四肢,唯有强大的真正的使命能推着他走。为什么他要前行?为什么他不在最深的耻辱尽头休憩,获得片刻的满足。但他向前走。”事业未竟,家庭又支离破碎,对自我的找寻失败就是他产生孤独的根源。
考普兰德医生作为一个黑人,活在白人占据主要社会地位具有发言权的环境里,他的处境是何等的艰难可想而知。他被黑人疏远,又被白人排斥,他的信仰太过于执着又过于热烈,注定要遭到孤立,他成了所在小镇的被遗弃者和被放逐者,处处被视为陌生人。当然,如果他仅仅认同自己只是黑人医生这个身份,他肯定会活得比其他黑人自在,但是他作为黑人中的觉醒者,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唤醒更多黑人同胞沉睡的心灵,这一点正是他秉持信念的最坚定的理由。即使最后考普兰德离开南方小镇,他的信念依然没有消失,他梦想着有一天还会回来,他梦想着有更多的人与他一起抗争。从这一点上来讲,考普兰德医生并不孤独,他的孤独是所有美国人的孤独,众人的孤独才是最可怕的。
考普兰德医生从未沉沦在个人的孤独里自怨自艾,他从个人狭窄的小圈子里勇敢地跳出来,寻找生活的出路,这一点是哥特小说里的孤独者做不到的。他是一个无畏的斗士,他在竭力医治一种无法治愈的美国病——种族歧视。他觉得整个黑人种族都病了,可又束手无策。他怨恨白种人无声的傲慢,他竭力在他们面前保持尊严。考普兰德真正的使命不仅仅是治疗人们的身体,更重要的是治愈人们顽固愚昧的心灵,特别是黑人。他和杰克激烈地争吵起来,他的着眼点是黑人的命运,而杰克关注的是整个南方的现状。与杰克不同的是,他主张用非暴力的形式获取种族斗争的胜利。其实,种族问题不是哪一个人倾尽全力就能解决的,它是美国社会至今都存在的根深蒂固的顽疾。但是,考普兰德医生的勇气是可嘉的。
(四)哑巴辛格:沉默的孤独者
在写作《心是孤独的猎手》的过程中,有一个问题长时间困扰着麦卡勒斯,在她的大脑中出现一个南方小镇的男人,他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来向他诉苦,但是这究竟应该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直到某一天的瞬间启示,这个问题迎刃而解。她用主人公是个哑巴这个事实定义了作品自身,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因为小说的全部焦点露了出来。当她告诉母亲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叫约翰·辛格的聋哑人时,母亲用迷惑的口气问她认识几个聋哑人,她答道:“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我认识辛格。”就这样,她一度遭遇的写作这部小说的瓶颈不复存在,“认识辛格”,便是故事写作的关键所在,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物,文章顿时会暗淡无光。也正是这个角色在文中扮演着无可替代的作用,推动了整个故事情节向前发展。
从小说的结构来看,一共分为三章。第一章由六节组成,从辛格和他的同伴爱人聋哑人安东尼帕罗斯的日常生活说起,安东尼帕罗斯被关入疯人院,辛格独自一人在小镇上游荡。在接下来的四节中,餐馆老板比夫、少女米克、醉鬼杰克和黑人医生考普兰德依次登场,初步呈现了他们各自的生活状态。最后一节是这四个人单独去见辛格。第二章共有十五个小节,这四个人物的故事依旧按照各自的生活节奏缓慢推进,互不交叉。只有在第七节以辛格为主线时,四个人同时到他那里叙述生活的烦恼,彼此冷漠,无法沟通,都盼着其他人最先离开,最后一节以辛格得知安东尼帕罗斯死去后开枪自杀而结束。第三章由四个小节构成,黑人医生、杰克、米克和比夫的故事在没有辛格的生活里依次结束,人物退场的顺序正好与出场的顺序相反。在故事叙述到一半的时候,人物之间固定的关系已形成:“每个人基本上只对哑巴说话。他们的想法在他身上交汇,就像轮辐指向轴心。”五个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暗示了小说的独特结构,即车轮结构。每一个小节都是独立成文的,以一个人物为中心点来叙述,章节看似分散杂乱,其实辛格把所有人物和事件都串联了起来,他就是车轮的轴心,其他四个人组成了轮辐,只有在车轴这个地方才有相交的可能。
建构小说的车轮结构,轴心无疑是最为关键的,这样的人物是整部作品的焦点,必须连接处于轮辐地位的其他几个中心人物,必须能让他们接纳,与之和谐相处,一个哑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辛格总是沉默不语,旁人很难窥视他的内心世界。而且,他与其他人并无尖锐的矛盾冲突,乐于倾听,从不拒绝,总是彬彬有礼,对每件事和每一个人都报以同样的热情,旁人也乐于与他交流。作为小说车轮结构的轴心,辛格贯穿了整部作品,串联了其他的中心人物。看似混乱的人物的各自生活,在他的身上汇集,一切合乎条理,变得清晰可循。
作为轮辐的四个人,平常他们的生活并无太多的交叉,考普兰德总是对杰克充满着愤怒和仇恨,但是对哑巴却异常温柔。米克无所事事喜欢在大街上游荡,她的音乐梦想和对远方的期盼只有哑巴才能明白。偏激的比夫只有在哑巴这儿获得心灵的平静。小餐馆老板比夫生意冷清,因为他偏爱各色奇形怪状的人,所以尤其喜欢哑巴。面对辛格,四个人就像面对着一个道具,唯一不同的是这个道具有反应,微笑或是点头。每个人物好似自言自语,但在读者看来并不突兀,大段的议论和抒情并不枯燥,因为自始至终都有辛格这个听众,行文流畅,没有流露出太多说教的痕迹,作者的许多情绪可以借此抒发。
辛格为什么会散发出无所不在的魔力呢?“生活的观察者”餐馆老板比夫通过冷静观察得出结论:“辛格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布朗特和米克尊他为‘自产’的上帝的方式。因为他是一个哑巴,他们能把希望他具有的品质都强加在他身上。”辛格在众人的心里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赋予他各种品质,并且每个人都根据自身的愿望来描述他,穷人们以为他就是穷人,富人们把他当作富人,犹太人觉得他是犹太人,黑人老妇声称辛格懂得死人的灵魂如何回到人世,而一个工人则坚持他曾和辛格在别的地方一起工作。
作为他人心目中上帝(先知)的辛格,他是沉默的,无所不能的。他是一个哑巴,正好契合人们头脑中对上帝形象的认同。他们固定去辛格的房间,就像每周固定去教堂,去向牧师忏悔,以获得心灵的慰藉。他们向心中万能的主祷告,不管有无作用,他们经常单独去辛格的房间,犹如轮辐指向了轴心,哑巴身上聚集了他们四个人的全部想法,各自倾诉之后又匆匆离开,回复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去。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虚幻的辛格身上。“米克·凯利、杰克·布朗特和考普兰德医生会来到这里,在这寂静的屋子里诉说——因为他们觉得哑巴总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们想说的是什么。而且可能比那还要多。”但是辛格并没有为他们解决任何实际困难,生活还变得越来越糟糕。考普兰德医生渴望治疗黑人心灵的疾病,却失败了;杰克最后屈服于生活的压力,没有人响应他的工人运动;贫困断送了米克追求音乐的美梦,为了养家糊口,她暂时放弃了音乐梦想去工厂上班;比夫的妻子死去,孤苦一人,生意越发冷清。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依旧存在,小镇工人安于现状麻木不仁,可是所有人的明天还得继续,辛格没了,上帝也许还在,或者又是别的什么,人们总会继续寻找的。
作者赋予了辛格这个哑巴上帝的品质,当他最后开枪自杀之后,人们心目中的上帝死了,人们的精神寄托也没了,人们产生的信仰危机并没有消失,只得促使人们做出新的决定。至此,这个哑巴完成了他作为上帝在人们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使命。作者通过哑巴这个关键的人物形象,赋予了整部作品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社会意义。20世纪30年代的工业化进程一步步地蚕食着古老守旧的南方土地,从以农业为主导的经济到工业化的转变,与之伴随而来的是人们思想上的信仰危机。在这个寻找信仰的过程中,哑巴辛格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人们要想从因循守旧的历史牢笼中挣脱出来,成功地走进工业化的资本主义,这一过程注定是艰难的。因此,作为众人信仰寄托的辛格以哑巴的形象出现也是必然的。
辛格并不是一个冷酷的沉默的倾听者,他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感情细腻的人。其实他有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重心就是去探访希腊人安东尼帕罗斯和对他的强烈的思念。安东尼帕罗斯就是辛格的精神寄托,他使辛格从上帝的位置上回归到普通人身份。如果辛格没有死,整个故事又将走向何处呢?又将怎样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呢?这并不是容易回答的难题。所以作者在辛格的身旁安放了安东尼帕罗斯这个看似可有可无的角色,他的出现使得问题变得简单起来,完全合情合理。在辛格的梦中,我们可以发现所有人错综复杂的关系,所有的人都光着身子,安东尼帕罗斯笨拙地举着无名之物,跪在石阶的最上面。辛格跪在他的身后,虔诚地注视着他,在他身后同样虔诚地跪着的是故事里的四个主人公杰克、米克、黑人医生和比夫。而在他们身后,是无数在黑暗中跪着的人。辛格是众人的上帝,而安东尼帕罗斯便是辛格的上帝。
安东尼帕罗斯很少说话,他那副笨拙而可笑的面孔在辛格看来,却是庄重肃穆的。辛格的爱看似不可思议,就像众人对辛格不可思议的爱一般。辛格为自己的亲密伙伴不厌其烦收拾留下的一切残局,即使安东尼帕罗斯最后被送进了疯人院,辛格依然不辞辛劳地去看望他。当他得知安东尼帕罗斯死去的消息之后,他像疯了似的,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优雅,对细微的事情斤斤计较,与人发生冲突,还拿走了原本属于酒店的东西,像一只生病的猫,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辛格与白痴这种古怪的关系在他和其他四位主人公之间得到了复制,这一点从辛格死后这四人的精神状态中可以得到验证。也许身体的残疾并不可怕,比这更让人害怕的是精神的空洞与恐怖,小说塑造的哑巴形象使整部小说的主题寓意深远,意蕴无穷。
在麦卡勒斯作品中的众多人物里,截取了这四个富有代表性的人物。他们四个,既有白人,也有黑人;既有男性,也有女性;既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爱密利亚小姐的自闭意味着南方传统价值观念的衰败,考普兰德医生面临的问题也是美国几百年来无力治愈的痛苦,辛格的哑巴形象也暗示着美国南方普通人们信仰的缺失,上帝是虚无的存在。作者写作《金色眼睛的映像》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她的丈夫也被派往欧洲战场,战火纷飞与威廉姆斯所在的军营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是一群生活在南方相对封闭的文化环境和现代美国文明冲击下的病态现代人的缩影,只有在病态的社会才会产生这样病态的人。他们面临着看似无关却又相似的心灵动荡,处在同一背景之下的他们,彼此的命运息息相关。
二、主题内涵的消解与重构
在经典的哥特小说里,最突出、最普遍、最持久的主题便是光明与黑暗、善与恶、上帝与魔鬼的冲突。总的说来,哥特小说都没有偏离表现善恶冲突、进行道德探索这一主线,它贯穿了哥特小说发展的整个历史。《奥特朗托城堡》中的曼弗雷德与西奥多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物,一胜一败的命运归宿,传达了惩恶扬善的道德寓言,他们是典型的善恶对立,以善压倒性的胜利战胜了恶而告终。《修道士》里的安布罗斯是一个从善到恶直至罪恶深重不能自拔而彻底堕落的恶魔式人物,他在魔鬼派来的美女马蒂尔德的诱惑下,从被动诱惑到主动犯罪,直至走向毁灭深渊。他的身上本身存在着善与恶的两重冲突,他的堕落也正是恶战胜善的结果。雷蒙德与阿格尼丝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故事说明了善的强大力量以及恶的可怕。修道院长们令人发指的残暴罪行让他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克莱尔修道院的被毁说明恶最终被毁于一旦。《尤道弗的秘密》中的艾米莉父母双亡,家产被人侵吞,她的姑夫蒙托尼邪恶而凶暴,她被姑夫剥夺了经济来源、知情权和行动权,最终还是代表善的艾米莉获得了胜利。
哥特小说的故事冲突是源自正确与错误的交锋,黑与白的对决,这难免会带来武断的道德评判,造成不公允的判断结果。在麦卡勒斯的小说里,没有哥特小说中善与恶之间永恒的冲突,造成其故事的冲突是源自自我在历史中的困境。与生理残疾人、社会畸零人、孤独形象和南方文学传统中的哥特手法密不可分的“精神隔绝”主题成为麦卡勒斯创作及其作家身份的标志。麦卡勒斯本人在1957年曾经写道:“我想,我的中心主题是精神隔绝主题。当然,我总是感到孤独。”另外,她在1959年发表的散文《开花的梦:写作札记》中再次提到:“精神隔绝是我的大多数创作主题的基础。我的第一部作品与此相关,几乎全部有关,此后的所有作品都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涉及它。爱,特别是一个无力偿还或承受它的人的爱,是我选择作为表现对象的怪诞人物的关键所在——那些人身上的生理残疾象征着他们无法爱或被爱的精神残缺——亦即他们的精神隔绝。”此后,“精神隔绝”便作为关键词频繁地出现在麦卡勒斯评论中。
麦卡勒斯和她小说的主人公都从未放弃过冲破精神阻绝的愿望,总是试图破除这种精神隔绝之谜,不管是爱情、信仰抑或是幻想,她在不同的主人公身上寻找着不同的解决之道,但因她自己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方式,所以最终所有冲破的努力都归于失败。也许最终的谜底不在麦卡勒斯的手里,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做到,因为这是整个人类都必将经历的煎熬和痛苦。但是希望总归有的,在潘多拉魔盒打开的那一瞬间,未及飞出来的希望是罪恶的世界留给人类的最后也是最美好的一个礼物。
(一)爱情之错位
在麦卡勒斯笔下的爱情世界里,只有两种人存在,一种是爱者,一种是被爱者。一个人既可以是爱者也是被爱者,爱者永远处于强势地位,而被爱者的身份似乎被弱化到无关紧要的地步。我们可以回归到麦卡勒斯为那段关于爱情的经典解释:“世界上有爱,也有被爱者,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们大多数人都宁愿爱而不愿被爱。几乎每个人都愿意充当恋爱者。道理非常简单,人们朦朦胧胧地感到,被人爱的这种处境,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无法忍受的。被爱者惧怕而且憎恨爱者,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爱者总是想把他的所爱者剥得连灵魂都裸露出来。爱者疯狂地渴求与被爱者发生任何一种可能的关系,纵使这种经验只能给他自身带来痛苦。”爱者的执着与坚守只能给双方带来毁灭性的结局,哪怕所有的爱者都在不计回报地付出着。事实上,他们最终会得出这样的真理:爱永远都是无回报的,爱的双方永远不会是对等的,爱都是单一的、一厢情愿的。由此可见,不管是爱者还是被爱者,他们都无法逃脱精神隔绝的命运,只能在痛苦的牢笼里苦苦挣扎不得。若真要在麦卡勒斯的小说里寻找爱情的出路,这就是最后的出路——世界上最深切的爱就是,你爱的人和爱过你的人,他们都与你无关,爱者与被爱者的身份、品行、样貌都与爱无关,爱者爱的只不过是爱本身而已,任何因素都不会影响到爱本身。
当提及麦卡勒斯作品中“爱与被爱”的矛盾错位时,评论家们喜欢采用一个三段论式的演绎推理来阐述:任何人或任何事都可以作为爱的对象;爱的意义只能从爱者一方获取;因此,被爱者几乎是不可容忍地、不可避免地给施爱者制造恐惧和憎恨。这一论断在麦卡勒斯的三部小说中得以验证。
首先,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麦卡勒斯强调孤独使爱者处于悲观的境地,包括哑巴辛格以及那些围绕在他周围自恋的家伙们,展现了爱情模棱两可的实质。辛格对安东尼帕罗斯一直在无私付出,想尽一切办法讨他的欢心,他就是辛格的精神寄托,辛格为自己的亲密伙伴不厌其烦收拾留下的一切残局。甚至在辛格的梦里,他也是辛格和众人顶礼膜拜的对象。最后举起枪的那一刻,聋哑人辛格的爱在血泊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们回过头来看辛格所做的这一切,作为被爱者的安东尼帕罗斯是毫无回应的,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爱的果实。这种看似不可思议的爱,复制在了众人对辛格的爱上面。众人按照自己的想象塑造了神一般庄严的辛格,他们在他面前不停地诉说,哑巴辛格只是点头微笑,不需要有其他的反应。
其次,在《金色瞳仁的映像》中,爱者变得更为疯狂,人性的贪婪占据了一切,戏剧性的施虐狂、受虐狂、自怜和暴力缠绕在一起。在士兵威廉姆斯没有出现之前的一年中,潘德腾上尉对莫里斯•兰顿少校动了感情,这种感情最接近于他所了解的爱情。他最渴望自己在这个男人眼里独一无二。他以玩世不恭的优雅姿态接受了少校是他妻子的情人这个事实,荒谬的是,他的态度在哨所里居然赢得了尊重,可是兰顿上校对他的心思完全不知情。潘德腾曾经喜欢过上校,可是那种喜爱只不过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愿望,根本无法和他现在对士兵威廉姆斯的感情相提并论。上尉被这样一种情感俘虏了,这是一种既让他厌恶又令他着迷的情感。“他对士兵的迷恋在他的身体里如疾病一样蔓延。就像癌细胞莫名其妙地造起反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我增殖,最终摧垮了身体,他心中关于士兵的种种念头也不成比例地疯长。”当士兵真的站在他面前时,他的心中即使翻腾过一篇激烈的长篇演说,包含着诅咒、甜言蜜语、恳求和谩骂的情绪。可是最终他掉转身,仍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另一方面,当潘德腾上尉发现他的爱得不到回应时,他对士兵产生了如爱一样强烈的恨,在他余下的岁月里与他如影随形。“他对士兵产生了强烈的恨意,他在狂奔的火鸟背上得到了多大的快感,他就有多么恨这名士兵。他生命中所有的嫉妒所有的恐惧在这极大的恼怒中一吐为快。”威廉姆斯面对上尉的反常行为反倒忐忑不安,他生活中的一大嗜好便是窥视,被窥视的对象恰恰是上尉的妻子,而上尉的妻子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只和兰顿上校勾勾搭搭。
再次,麦卡勒斯的爱与被爱的哲学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达到了顶峰,爱情成为使爱者陷入更深孤独之中的强劲力量,爱是导致一个人精神隔绝和加强这种可怕感觉的原因,而不是治愈孤独的良药。马文爱的是爱密利亚小姐,为了她改掉了许多恶习,但是两人的婚姻只维持了十天,最终爱转变成了恨;爱密利亚小姐却爱上了驼背李蒙表哥,在小镇人看来,她是不折不扣地在爬愚人山,因为爱李蒙表哥,她只得附带爱了马文,这个她生平最恨的人;李蒙表哥迷恋上了重回小镇的邪恶的马文,不管马文怎样粗暴地对待他,他仍然不死心,他就像野鬼附身一般寸步不离地跟在马文的后面,而且老是想些傻花招来吸引对方的注意。这部小说中情感的最大困扰是具有排他性的爱以及它的附属品——恨。比如对于爱密利亚来说,李蒙既是曾经拒绝过她的丈夫,也是她将永远无法拥有的孩子。在马文·马西看来,爱密利亚通过爱成为被爱的君主,而最终也是她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就李蒙表哥而言,马文·马西是权威的象征,却加速了他的自我灭亡。
事实上,和谐的、成功的爱在麦卡勒斯的世界中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要想找到可以实现对等爱情可能性的证明的话,《婚礼的成员》中贝利尼斯与她第一任丈夫鲁迪·弗里曼的爱情就是一个理想标本。在贝利尼斯的故事中最令人感动的一幕是:她趴在死去的丈夫鲁迪身上,张开双臂抱紧他,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脸。她在默默地祈求上帝,把她的力量传给眼前已失去体温的爱人。她以那样的姿势祈祷了很久,一直到天黑。在这种情况下,爱者与被爱者一度融为一体,爱情瞬间定格为永恒。
(二)信仰之盲目
进入现代社会以来,随着物质的飞速发展,人们发现上帝不是万能的,他所能给予的只能是无望的精神寄托,人们惊呼“上帝死了”。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抛弃了上帝,试图找到一条自我救赎的新路。然而,现实往往和人的意愿背道而驰,失去了上帝的人们无所依傍,精神空虚,寻找的路途又困难重重。而那些信仰上帝的人却也并未在生活中找到信心,他们往往为教堂教义所束缚,他们的信仰是盲目无知的。麦卡勒斯是一个非常有信仰的人,但她从很早开始就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她的基督教信仰必须和教堂教义分开,她和母亲都从来没有去过教堂。在她的心中,上帝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上帝是一个把秩序加给宇宙的无上的创造者,但有时上帝也是变化无常,让人很难把握的神,其专长是制造怪诞的畸形人。她认为自己作品中的许多人物都是上帝未完成的作品,因此他们都不得不到处游荡,成了心灵的流浪者,形成了一个被社会遗弃的群体。在麦卡勒斯看来,既没有灵魂的救赎,也没有可以寄托希望的来世,上帝总是漠不关心或者遥不可及。
《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围绕在辛格周围的人都不信仰上帝。考普兰德医生的家人几乎都信仰上帝,他们会在一起讨论圣经中的一段话或一个故事,大家都认可上帝是个白人的说法让考普兰德医生难以容忍,因为在现实世界里他们正是遭受着白人的野蛮欺压,而信仰和依赖的还是白人的模样和肤色,这难道不是个绝妙的讽刺吗?他在孩子们面前不断地强调没有上帝,只有一个真正的使命,那就是唤醒更多人觉醒去反抗。当比夫听到妻子柔声诵读那些圣经文字时,却感到了一种伤感和失落,不是因为圣经,而是因为他想起了曾给自己朗读圣经的母亲,已经抛弃了宗教和信仰的比夫想到的只是自己的行为可能会令母亲失望。出现在杰克身边的老人西姆斯一直试图让杰克信仰上帝,他规劝杰克每晚祷告,拒绝抽烟喝酒。他苦口婆心地劝道:“都来吧,汝等忧郁痛苦之人。跪在他的圣足之下,摒弃汝之罪孽和困惑。他为了救你而死。你何故要走,布朗特兄弟?”杰克却以戏谑的口吻回敬:“回家大便,我要大便。我们的救世主有意见吗?”在西姆斯看来,杰克的额头上写着撒旦的印记,只有在忏悔中才能找到那束光。可惜,他从不悔改,他就是一个亵神者,会遭到上帝的审判。比夫的妻子艾莉斯经常去教堂,而且每周给教堂少儿部的孩子上一次宗教课,然而除了那些教义之外,艾莉斯似乎并没有得到其他任何东西。少女米克也不信上帝,就像不信圣诞老人,她从不去教堂,在她家的厨娘看来,她的心像牛皮一样又硬又糙,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安宁,因为她从没爱过上帝,也没爱过人。
可是,当辛格带着善解人意的眼神和温和谦恭的态度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大家都认为他才是能真正帮助自己的上帝,辛格成了小镇新的信仰。人们开始向辛格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和不安。脾气暴躁的杰克·布朗特只有在辛格的身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他不止一次地强调辛格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人;小姑娘米克把辛格放在自己的“里屋”,这是她存放最美好事物的地方,“里屋”只有音乐和辛格;考普兰德医生恨透了白人的嘴脸,辛格待他谦逊有礼,使得他在辛格面前找到了自己作为人的尊严,“他记起了那个雨夜,昏黄的火柴光下白人微笑的面容——安宁在他心里了。”但实际上人们是依照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塑造了一个辛格,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赋予他各种品质,并且每个人都根据自身的愿望来描述他,穷人们以为他就是穷人,富人们把他当作富人,犹太人觉得他是犹太人,黑人老妇声称辛格懂得死人的灵魂如何回到人世,而一个工人则坚持他曾和辛格在别的地方一起工作。至于辛格本身是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辛格在众人的心里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但是辛格并没有为他们解决任何实际困难,生活还变得越来越糟糕。考普兰德医生渴望治疗黑人心灵的疾病,却失败了;杰克最后屈服于生活的压力,没有人响应他的工人运动;贫困断送了米克追求音乐的美梦,为了养家糊口,她暂时地放弃了音乐梦想去工厂上班;比夫的妻子死去,孤苦一人,生意越发冷清。种族歧视根深蒂固,小镇工人安于现状麻木不仁,可是所有人的明天还得继续,辛格没了,上帝也许还在,或者又是别的什么,人们总会继续寻找的,信仰本身就是一个美丽而脆弱的泡沫而已。
在《金色眼睛的映像》里,利奥诺拉•潘德腾是个全无信仰的人,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交际上面。不管男人、野兽还是魔鬼,她都无所畏惧,她也从不认识上帝,“一提到主的名字,她联想到的仅是自己的老父亲星期天下午有时会读《圣经》。关于此书她清楚记得两件事:第一,耶稣是在加略山被钉上十字架的;另一个是耶稣曾骑过公驴,什么样的人愿意骑驴?”她对圣经一知半解,曾以“他们施与的,他们又收回”之类的话温言相劝失去妻子的兰顿上校。可以说没有信仰的她生活混乱,杂乱无章,像一只寄生虫似的慵懒度日。士兵威廉姆斯突然在某一天激烈地宣布他信了主,但是一个星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与圣灵相遇过,他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对上帝的爱。他的父亲拥有一个仅需一头骡子的小农场,星期天在教堂步道,却教导他说女人身上携带致命的传染病菌,会令男人目盲腿瘸,死后注定要下地狱。这样的布道却与真正的圣经精神背道而驰,只能证明当时的人们已然失去对信仰正确的体认,盲目地听从束缚人的教义。
到了《伤心咖啡馆之歌》里,麦卡勒斯则更加直接地突出了宗教信仰的无能。镇上的人们虽然每周都会举行宗教集会,但那只是在寂寞无聊中寻找乐趣的方式而已,“否则就是星期天到野外去举行一整天的宗教集会——事情虽然有趣,但其本旨却是让你对地狱有一个新的认识,对全能的主重新感到敬畏。”爱密利亚小姐的咖啡馆开张后,大家都更喜欢去那里打发空虚和无聊的时间,行为也显得更为优雅高贵,人们是从咖啡馆而非教堂感受到仪式般的满足和自豪的。自从神秘的罗锅来到小镇之后,他带来了节日感:“房间里亲切的气氛和隐隐约约的节日感。”这说明了小镇人们的生活是何等的空虚,内心是多么的乏味。而在爱密利亚小姐和马文结婚的时候,主人公的表现则是一种对宗教仪式不折不扣的亵渎行为,“牧师念婚礼祝福词时,爱密利亚小姐老是做一个奇怪的动作——用右掌心蹭她的缎子礼服的边缘。原来她是想摸她的工裤兜呢,因为摸不着,脸上就显出了不耐烦、不喜欢和不高兴的神情。等牧师的祝福词说完,祈祷文也念毕,爱密利亚小姐便急急忙忙冲出教堂,连丈夫的手臂也没挽,领前少说也有两步。”麦卡勒斯不断用戏谑的口吻来说明原来神圣的宗教信仰已被证明只是某种荒谬的一厢情愿而已,对爱密利亚小姐来说,可能工裤兜里的东西可能更有实际意义。人们则把马文当作撒旦,是邪恶的化身,因为他的心硬得像撒旦头上的那只角。
(三)幻想之狂热
在爱情和信仰里都得不到满足的人们,彼此之间产生了无法破除的隔阂,麦卡勒斯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部分时间都只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陷入狂热的幻想中,渴求在幻想中得到满足,只不过幻想的对象不同,待到清醒过来,又陷入无边的虚无感里,同时也加重了彼此隔阂的程度。
《心是孤独的猎人》的比夫是一个典型的幻想者。他经常陷入沉思之中,他的思绪游离在三个人之间,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第一个人是少女米克。他常常想起米克眯着眼睛以及用掌心把头发向后捋的样子,想起她沙哑、男孩般的声音,想起她喜欢拽卡其布短裤的习惯,像电影里的牛仔一样昂首阔步地走路。他在想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特定的部位,一直被牢牢地保护着。对小女孩米克来说,这个部位是刚刚钻出来的娇嫩的乳头。他把自己对米克温柔的感情解释为:所有的人天生都是双性人,所以婚姻和婚床当然不是全部。他幻想收养几个小孩,包括米克:“等他老了,他们则像鲜花一样盛开。我们的父亲。他们带着问题来找他,他回答。”第二个人是哑巴辛格。他尤其沉迷于哑巴之谜。他迷惑于辛格对于众人来说有着如此神奇的魔力,他想要探究辛格在他生命里的意义,辛格的死亡究竟包含着怎样的神秘力量。第三个人是死去的妻子艾莉斯。在比夫的心中,她是美好的,艾莉斯是他的爱人,彼此相爱的人,比夫就像是一个渔夫,在不停地捕捞失去的情感的网。他想起了他们结婚的那个晚上,他亲吻了艾莉斯温软的脚,他所触摸到的东西,仿佛到处有了艾莉斯的气息,收音机里跳到的一首老歌让他想起了他们订婚时的情景,浪漫无比。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像有关艾莉斯的一切,但是他觉得艾莉斯已经死去的这四个月的时光是如此的漫长和无所事事,度日如年。
《金色眼睛的映像》的潘德腾上尉陷入了对二等兵威廉姆斯的狂热迷恋之中。他幻想自己摇身变成二等兵潘德腾,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联想,他感到浑身轻松,心满意足。他觉得二等兵潘德腾和二等兵威廉姆斯才是平衡天平的两端,在他看来,这才有机会得到威廉姆斯的爱。“不再梦想荣誉与官阶,现在的他,想象自己是一名普通士兵时体验到了某种难以形容的快感。他沉醉于这样的幻梦之中,他眼中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年轻人,简直就是他憎恨的那名士兵的孪生兄弟——身体那么年轻,那么无拘无束,就算是普通士兵最廉价的制服也掩盖不了它的优美,他的头发浓密而有光泽,圆圆的眼睛没有因为读书和劳累熬出黑眼圈。二等兵威廉姆斯的形象在所有的这些白日梦中穿梭闪烁。这些梦的背景都是军营:年轻男人的喧哗声,阳光下怡然的闲荡,战友间肆意的恶作剧。”要知道,他曾经是一个极具野心的军人,早在读西点军校的时候,就渴望某一天成为上校潘德腾,而在遇见威廉姆斯之前的这个夏天,他梦想自己成为少将潘德腾,如今,他只是想做二等兵潘德腾,爱情超越了一切。他幻想威廉姆斯年轻的面容。当他夜晚独自坐在书桌旁时,二等兵威廉姆斯的脸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感觉到自己飘浮在空中,和一切人世的力量都切断了关系,他随身携带年轻士兵那沉思的形象,恰似女巫在怀里藏着邪恶的符咒。”他幻想威廉姆斯夜里的偷窥对象是自己。午夜里无法入眠的上尉潘德腾站在他卧室的后窗口,微微摇曳的火光一闪之间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让上尉的心跳快要停止了,模糊地辨认出穿过草坪的那个人影是潘德腾,他处在痛苦的焦灼之中。当他最后发现潘德腾偷窥的是自己的妻子时,他变得绝望而疯狂。
奥古斯汀曾说过:“我渴望了解时间的本质和力量。”自我在时间中的困境是一种来自人的内心深处的情感迸发,正如艾莉斯给孩子们讲授圣经的内容“所有的人都在寻找自己”一样,正是对自我的失落使他们被禁锢于苦闷彷徨的精神状态。人们由于在现代社会里找不到确定的生活坐标,因此对自我的认识出现错位,迷失自我的人们很容易陷入绝境。这样的人首先丧失了信仰,而那些号称信仰宗教的人也往往束缚于教条教义,处于一种盲目无知的状态,陷入一种迷惘、困惑和孤寂的情绪中;作为文学史上的灵丹妙药出现的爱情,在麦卡勒斯的小说中也失去了往日的魔力,它不再有任何作用,爱情只是荒诞的代名词,人与人之间的精神疏离状态造成了爱只能让人更加孤独和互相憎恨;最后哪怕这样的人只活在自我狭小的幻想天地里,最终也是徒劳的,一切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三、叙事视阈下的开放式结尾与象征意象
小说叙事的结尾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是解开症结,即水落石出的收场。正如亨利·詹姆斯所描述过的传统的喜剧形式的结尾:“最后分发奖品,有抚恤金、丈夫、妻子、孩子,数以百万的票子,附加的段落和令人鼓舞的言论。”这种有着圆满结局或交代的结尾曾是哥特小说家们的选择。哥特小说常常把我们带回一个缺乏个性的故事世界,它以一种比较单一的观察世界的方式为基础,故事的主人公被安排有明确的人生归宿,情节安排和效果都是落套的、公式化的、可以预料的,结尾通常是或悲或喜有着明确目的的结尾。在《奥特朗托城堡》中,曼弗雷德的倒行逆施弄得自己家破人亡,群情激奋,直到阿方索的幻影宣布西奥多是他的真正嗣后,曼弗雷德的精神防线才彻底崩溃了,不得不以悲痛的忏悔之心交代他所知道的秘密,坦白了自己的祖父当年篡位的罪行,交出权柄,并和原配妻子波希利塔一道归隐修道院。《修道士》讲述了一个关于野心、暴力、乱伦和谋杀的故事,交代了安布罗斯这个恶魔式修道士的可悲下场,与之伴随的是雷蒙德与恋人阿格尼丝历经痛苦与死亡的磨难后终成眷属的故事。《尤道弗的秘密》中艾米莉获得了最后的胜利,成就了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这些经典的哥特小说的结尾秉承着千百年来人类最古老的共同愿望:真善美战胜假恶丑,从贫贱变富贵,有情人终成眷属等。在这种单一的结局中,作者总是能够找到稳定的支点,使神秘事件得以曝光,主人公有了婚嫁归宿,财产问题得到了解决,被打破的秩序、和谐得以恢复。因此,哥特小说的结尾大多是闭合性的,缺陷也是明显的,如有些事件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便草草收场,有些人物的转变显得突兀起来,读者的思绪只能束缚在作家圈定的范围内等等。麦卡勒斯的小说一般采用开放式结尾,避免了这些缺憾,为我们提供了人对世界更为复杂的认识,她的世界不再那么条理分明,有始有终,不再是简单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是进入了观念复杂的成年阶段,结尾更显得意味深长。至于象征意象,哥特小说中的地狱、坟墓、黑暗等意象暗示了人心的罪恶和心灵的封闭,内涵比较单一,这在哥特小说中比较常见,而在麦卡勒斯的小说里八月和雪的意象则和当时的社会背景紧密联系起来,可以进行多重含义的解读。
(一)开放式的结尾(open ending)
希利斯·米勒曾这样概括过小说结尾的特点:“真正具有结束功能的结尾必须同时具有两种面目:一方面,它看起来是一个齐整的结,将所有的线条都收拢在一起,所有的人物都得到交代;同时,它看起来又是解结,将缠结在一起的叙事线条梳理整齐,使它们清晰可辨,根根闪亮,一切神秘难解之事均真相大白。”然而麦卡勒斯的小说结尾似乎不具有这样的结束功能。《伤心咖啡馆之歌》的结尾如果就以爱密利亚小姐把自己锁在紧闭的房间里结束的话,这个故事便有了一个明确的结局,因为爱密利亚小姐的命运是可知的,但是麦卡勒斯在叙述“你不如到叉瀑公路去听苦役队唱歌呢”之后紧接着又写了活着的在苦役队干活的十二个人,有白人也有黑人,另外有一个凶神恶煞的警卫。他们从早干到晚,但是每天都唱歌,传出的歌声不断膨胀,仿佛声音来自大地本身或是辽阔的天空。这便构成了结尾的多义性,从宗教的角度解读的话,警卫便是撒旦,十二个人是耶稣的十二个门徒,这意味着作者试图用宗教的方式拯救她心目中的美国南方社会。又或许是麦卡勒斯意犹未尽,她想强调这正是整个人类的象征,只有我们被社会关系这条锁链拴在一起,或许才有合唱一支歌的可能。抑或是作者发现失去了自由的人类,犹如被镣铐锁住的囚徒,总算音乐能给人带来些许安慰,期待自由某一天重新回来,所以爱密利亚小姐乃至这个南方小镇的命运在巨大的宇宙面前又是何等的微小啊。
《心是孤独的猎手》就完全采用了开放式结尾,而且是四重结尾:辛格自杀之后,小镇上人们的生活依旧在继续。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描述了1939年8月21日这一天,四个主人公貌似毫不相连却又藕断丝连的生活状态,面对失去辛格的不可抑止的痛苦,他们做出了崭新的人生选择。
考普兰德医生在女儿的劝阻下犹豫地离开了小镇,他坐着马车进城,家人都欢迎他重回亲人的怀抱。但他不甘心就这样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既没有真理也没有使命地离开,他的心还没有做好离开的准备。他盘算着一两个月后就会回来。杰克在参与一场暴力冲突之后决定离开小镇,他去了和辛格一起住过的房间,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忆,他又去找曾与他有过激烈争论的考普兰德医生,不过医生早已离开,最后他去跟纽约咖啡馆的老板比夫告别,他最后一眼看到的小镇是破败不堪的,甚至连大地本身都是肮脏和被遗弃的。不过,他觉得自己不会走得太远,他确定自己不会离开南方,正如作者所说:“他心中有希望,也许他的旅程轨迹很快就会呈现。”米克已经开始上班了,她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里屋”像是被锁在了离她很远的某处,她梦想着攒钱买下一架二手钢琴,可是现实依然处于疯狂的状态,她觉得被生活欺骗了,她处于乐观和悲伤交织的状态,她拼命地逼迫自己确认做一切事情是有用的。比夫深夜一个人坐在醒着的咖啡馆里,听着收音机里的战争危机,辛格之谜弄得他不得安宁,他对米克的爱奇异地开放了一年也结束了,他的心灵挣扎在光明和黑暗之间,他的餐馆生意糟糕,他渴望在夜里碰到一些白天永远不可能碰到的人,比如说曾经的杰克。他似乎变得一无所有,当他最终回到屋里时清醒地调整了自己,准备迎接早晨的太阳。
小说结尾呈现的是并列式的人物生活的发展,分别展示了早晨的考普兰德医生、下午的杰克、晚上的米克以及深夜的比夫的生活状态。比夫的餐馆可以继续经营下去吗?他还会碰到什么样奇怪的人呢?考普兰德医生还会回来吗?米克会长成什么样的姑娘呢?杰克离开小镇是一次飞翔还是猛攻?他在下一个南方小镇又会遭遇到什么呢?这一切都是未知的,这都为读者打了一个个巨大的问号:他们的出路在哪里?作者留下了看似一个却包含多个未了的结局。这种结局几乎成了麦卡勒斯小说区别于哥特小说的一个标志性特点。这种结尾既回答了同时又回避了美国的问题,那就是:美国的问题没有答案。所以她的小说结尾悬挂着这些问号,表面的破碎正是内在完整的衬托。从本质上来说,小说结尾处这四个人面临的心理和精神困境更经常性地威胁着现代人,也是麦卡勒斯极力想要破解的精神隔绝之谜。
麦卡勒斯的大部分小说在完成阅读之后,读者总会被强烈的期待或者迷茫的空落感击中。这种感性的直觉印象源自小说被悬置的结尾。这样的结尾使麦卡勒斯的小说失去了弗兰克·克默德所说的“结尾的感觉”,使小说的结尾永远向着生活敞开,向着真实和焦虑敞开,向着无限的可能性敞开。比如在小说《金色眼睛的映像》——士兵被杀后个人的生活,死亡之后并不是生活的终结,潘德腾上尉会被抓走判刑吗?利奥诺拉会是怎样的反应呢?她从未知晓这个士兵对她的爱恋,她和上尉的婚姻还会维系下去吗?或者她选择跟兰顿上校在一起?到了天明,军营里的人会怎样议论这样一桩谋杀案呢?然而小说叙述却在威廉姆斯被射杀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切悬而未决。对于这个疑团,直到文本结束,仍旧结结实实地缠绕着读者。
《婚礼的成员》结尾处,失去小表弟和厨娘的弗兰淇准备搬新家,厨房早已改头换面,过去留下的痕迹似乎被彻头彻尾地抹去了。她又交了一个新朋友,她依然梦想着环游世界,就在她跟贝丽尼斯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门铃响了,她来不及说完,因为静默已被击碎,幸福像电流一刹那击中了她。婚礼打破了一个纯粹少女幽闭的梦,婚礼对于一个少女所具有的电击的象征意味,电击之后,这个世界就变了。门外站着的是谁呢?是她的新朋友玛丽如约来她的家,或者是贝丽尼斯的男朋友?又或者是弗兰淇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了?这种开放式的结尾小说更加耐人寻味,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余地和审美空间,吸引了众多读者参与到文本的再创造过程中,与她一道在迷宫式的本文世界中去寻求问题的答案,使小说的美质和意义不断地生成闪现。
背景凝滞的南方小镇,同一经济、地理和道义环境中的同一模式的人物,这些要素是无法将故事推向一个将矛盾解决(无论是皆大欢喜还是结局悲惨)的完整结尾。这种不确定性的结尾方式为最终打破封闭的故事场景以及封闭的人物内心世界提供了一个潜在的契机。麦卡勒斯在南方小镇上随意抓住了人物,把镜头聚焦在这些人身上,在人们毫不在意的日常言行中探求生活的真相,她拒绝回答读者的传统问题:“结果如何?”作者安排这种被悬置的结尾并不是为了最后解决,生活本来就是无休无止的重复循环,这也正是麦卡勒斯对生活的不确定性的加重的呈现,是她对现代面临的生存危机和矛盾的象征性表达。
(二)八月和雪的象征意象
哥特小说大多采用直截了当、非理性情节的方式来展开叙述,对象征意象的采用有着较为固定的模式,无论是地狱、坟墓还是噩梦都有着特定的内涵。而麦卡勒斯更热衷于以意象和象征来描绘人的情感状态,侧面衬托社会的焦虑不安。纵观她的作品,频繁出现了八月和雪的意象,下面将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对其象征意义进行较为深入的分析。
首先来看八月的意象——忧伤的八月之歌。作者的笔墨经常选取八月这个时间段,这也使得作品在叙事节奏上是封闭的、静止的、缓慢流淌的。在八月,夏天的炎热还未散去,给人的感觉是不安全的,是躁动的,潜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危机。这种季节最容易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打破原有的宁静,人物心灵的挣扎更为突出。
《伤心咖啡馆之歌》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重复叙述着八月的下午小镇的颓废和咖啡馆的衰败。爱密利亚小姐平静甜美的生活被打破也是缘于李蒙表哥来到小镇上六年后的八月的一天,马文的哥哥告诉爱密利亚小姐马文即将从监狱释放出来,李蒙表哥第一次知道有马文这个人的存在,即将爆发的暴风雨以及纠缠不清的三角恋爱,这一天为后来发生的一切埋下了伏笔。
《心是孤独的猎手》在辛格自杀之后,故事的最后一章,主要集中于1939年8月21日这一天与辛格密切相连的其他四个主人公的生活决定。早晨的考普兰德医生;下午的杰克;晚上在纽约咖啡馆的米克;深夜独自一人沉思的餐馆老板比夫。他们都处于矛盾交织的混乱状态。八月末的一个晚上,米克和爸爸谈话,她觉得自己突然“发现”了爸爸。突然之间米克觉得自己成熟了,能够理解爸爸了,他是孤独的,他是一个老人了,他感到自己被这个家抛弃了。这一天让米克对自己对他人有了崭新的认识。
《婚礼的成员》主要集中写了八月的三天,即星期五的下午、星期六和星期天,也就是弗兰淇参加哥哥的婚礼前后,星期四以及星期五上午发生的事情是穿插在弗兰淇的回忆里。作者喜欢把八月的一天分为四个时段:上午、下午、傍晚、夜晚,人物的活动便是在这些时间段里变换穿梭着。在八月最后一个星期五,一切都改变了,改变突如其来。婚礼搅动了弗兰淇的整个夏季,她的心如同过山车般起起伏伏,始终无法停下来。
“窗外明晃晃的太阳灼热依旧。后院葡萄架的影子已经浓得化不开。一切凝滞不动。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口哨声,是一支唱不完的忧伤的八月之歌。每一分钟都很漫长。”八月是夏季的末尾,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闷热,它处在夏秋交接的时段,总是在旧的生活里诞生出新的力量,这股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萌发着一场巨变,这象征着心灵的动荡不安和大背景下社会之动荡。战争的失败彻底摧毁了南方绅士们的迷梦,历史的重负成为普遍经验,历史于南方人而言具有坚如磐石的质感和无所不在的渗透力。南方在内战中的失败以及其奴隶制造成的罪孽给南方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造成了南方人独特的心理状态,对他们的思想意识和性格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其次是雪的意象。在麦卡勒斯的作品里,雪对于小镇的人们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味。不同的人物,内心世界保留着对雪的不同幻想。
《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小镇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一月二日,人们醒来时发现他们周围的整个世界完全变了样。天真的小小孩望着窗外,不知是怎么回事,甚至都哭了起来。老人搜索枯肠也想不起这地区发生过什么可以与此伦比的事。原来这天夜里下雪了。可是雪花本身——它身上自有一种美,这里附近一带很少有人领略过的。雪花并不像北方人所描述的那样是白色的。雪花里含有蓝和银色这样柔和的色泽,而天空,则是泛亮的灰色。雪花降落时,四遭是梦一般地阒寂——小镇何曾这般安静过呢?”
对于下雪,人们的反应各自不同。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雪这个新鲜的事物,只有马文在亚特兰大见过雪,小镇人觉得马文是雪的权威,他从亚特兰大回来后带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他带来了天气的转变(预示着罪恶)以及突如其来的雪(暗示着新奇,陌生,无法确定),外界新鲜的东西涌入南方小镇引起了人们生活的变化,保守的南方人一下子还无法适应。雪象征着未知的新生的事物,带给南方人无比的震惊和恐慌。马文是现代文明的象征,他的到来和离开都造成毁灭性的破坏力,镇上的人以为马文在亚特兰大的监狱里学会了蛊惑人的妖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李蒙表哥强烈的爱。人们对他的各种猜测证明了人们对小镇以外的世界缺乏正确的认识,也充满了怀疑和恐惧感。
“小说中几乎所有的年轻角色——那些她已经创造的,比如米克,还有将要创造的——都喜欢雪,渴望到瑞士的群山中,去为他们的爱人建立功勋。”《心是孤独的猎手》米克总是会提前很长时间设想她去北方看雪的日子,“我想看雪。像电影里洁白清冷的雪堆。暴风雪。整个冬天,清冷的雪片轻柔地坠落,雪一直下啊下。像阿拉斯加的雪。”或者米克幻想着有一天能离开小镇来到瑞士,满山都被绿兮兮的冰雪覆盖,自己在冰面上滑行,与她一起的还有辛格先生,耳畔响起的是自己喜欢的音乐。“晚上睡觉时她设想自己是孤儿,和辛格先生住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住在国外的一所房子里,那里冬天会下雪。也许在瑞士的一个小镇,四周是高大的冰川和山峦。所有的屋顶都有岩石,陡峭尖耸。也许是在灰色的冰洋边的挪威。”
《婚礼的成员》描述了弗兰淇关于雪的梦想,她的遥远的梦想总是与雪紧密相连,雪是圣洁的化身,给人以纯净的心灵。她梦想即将举行的婚礼在一座静静的教堂里,奇怪的雪花沿着彩色的窗斜斜滑落。那婚礼明净而美好,如白雪一般,可是她的心都碎了。弗兰淇更是在自己作为上帝创造的四季中删除了整个夏季,而延长了冬季的时间,添加了更多的雪。她幻想和哥哥嫂子一起去旅行:“波浪凝成青碧的寒冰,在沙滩上层层堆叠。他们攀上阳光照耀的冰川,满目透凉的晶莹,一条绳索将他们三人紧紧相连,有朋友从另一座冰川用阿拉斯加口音喊着他们JA开头的名字。”她喜欢的玻璃球也与雪相关:“她有一只里面有雪花的玻璃球,摇一摇能摇出一场暴风雪。把玻璃球举到眯缝的眼前,白雪飞舞,大地茫茫一片。她想到了阿拉斯加,她登上一座寒冷的白色山冈,俯瞰远处冰雪覆盖的荒原。她看到太阳在冰面上映照出七彩虹光,听到梦幻般的声音,看到如梦的景物。无处不是清凉、洁白、轻柔的雪。”甚至,弗兰淇喜欢约翰•亨利的理由只是因为他见过雪,比她的人生阅历丰富。
这个南方小镇极少幸运地得到雪的降临,那些一直未离开小镇的人出于对雪的迷恋和好奇,对那些见过雪的人充满了敬畏之心,而那些曾经见过雪的少数人在回到小镇之后,也全然失去了雪的浸润,除了回忆,别无其他。从《心是孤独的猎手》中“街道上的小水坑结了一层薄冰,据说圣诞节的第二天,离小镇北部仅十英里处下了小雪”便可得知,在南方人看来,雪是属于北方的,是一种新鲜事物,同时裹挟着南方人的畏惧之心。北方的工业化进程一步步地蚕食着古老保守的南方土地,雪便是其中的一种象征,南方人的复杂心理透过雪显露无遗。年轻的南方人梦想着与雪的亲密接触,曾经离开小镇而后回来的南方人在雪的回忆里耿耿于怀,无法坦然面对。在厨娘贝丽尼斯的回忆里,鲁迪•弗里曼,和远去已久的辛辛那提岁月,是与白雪一并相连的。《金色眼睛的映像》的兰顿夫妇自从来到南方军营后,再也没有见过雪,雪只是残留在他们记忆深处,对于兰顿上校来说,雪是个噩梦,也是个解脱,因为先天残疾的女儿在大雪纷纷时夭折。兰顿夫人则将女儿的骨灰撒在雪地,雪埋葬了她的一切美妙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