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同的精气神和幸福观
石一同,人们尊称他为“老局长”。现在语境下的“老局长”,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对曾经的职务的称谓,在很大程度上更含有人们对他在任期间作为的极大肯定、追忆和与之相伴的尊敬。
“老局长”在我的对面坐下来,脸上挂着和蔼又有些矜持的笑容。“第一次接受采访,不是很安逸哟”,他说,然而表情中透露出的那份自信,还是很自然地让我把这位受访者快速地与“老局长”这个称呼连在了一起。他穿了一件九成新的“校官呢”军便服,风纪扣一丝不苟,腰板儿笔直,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军人风采,可以看出他为曾经的军旅生涯而骄傲。“校官呢”不仅是他在部队时职级的象征,今天穿上它,更有着对往日的怀恋与不舍,无愧与无悔。
果然,谈起那段戎马生涯,他的神情也变得兴奋而生动。
“1958年1月1日,我来到部队,被分配在一五五团三营九连四排一班”,一连串的数字毫不犹豫地点射般脱口而出,足见那些数字对于他人生的意义,“那年,正赶上西藏平叛。部队驻扎在泽当,是当时山南地区工委所在地,叛军的主要攻击目标。气氛紧张得很哩!”石一同的眼神突然亮起来,战斗的场面仿佛就在眼前。
1958年10月22日,叛军包围了山南地区工委所在地,石一同所在部队只有两百多人,而叛军则有七百多人,全是骑兵,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战斗打了4天4夜。刚当兵的他,第一次看到流血,看到牺牲,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残酷。那场战斗中,叛军伤亡百余人,最终撤退。“而我们损失也不小,我们连的王指导员就是在那场战斗中牺牲的。多好的人啊,我到今天还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当兵就要不怕苦不怕死不怕累。这话我记了一辈子,也正是这句话、这种精神指导了我的一生。”
战争,让初尝人生苦味的石一同收获了一种精神。
1959年1月25日(我真的由衷佩服“老局长”的数字天分,是战争教会了他对数字的敏感,还是日后的工作让准确的数字表述成为他的习惯?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叛军卷土重来,这次有一千六百多人,拉开了决战的架势。他们毕竟对当地的地势地形不是很熟悉,工委就设在三面环山的低洼地带,敌人采取了围困战术,断绝了水源,也割断了通往外界的通道,粮食成了问题。他们被围困了77天,最后终于把包围圈撕开一条口子,夺回了制高点,变被动为主动,迅速与外援部队衔接,打退了叛军这一次进攻。原来听古代那些战争故事时,安营扎寨,取型制胜,绝地反击,化劣为优,抢占地形,内外呼应等等,都觉得是“摆龙门阵”,真到了战场上,才发现这些战略、策略原来真的管用。
战争,让石一同感受到了策略的力量与运用策略的重要性。
1959年3月17日夜达赖出逃,平叛战役由防守进入全面反击。
“追、追、追叛匪,迈开一条飞毛腿……”这是当时部队文艺工作者专门为他们创作的一首歌,石一同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那节奏,还真有点当年急行军的味道。然而急行军远没有唱歌那么轻松惬意。在阿里,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气温在-25℃~-30℃,他们背着保障一个星期行军的干粮,加上武器装备,至少八九十斤,每天几乎都在做饭、吃饭(1小时)、行军(8小时)的周而复始中度过。说起来简单,能熬过来几乎就是奇迹。一次,连续几昼夜的行军,干粮吃完了,连水都喝光了,唯一的盼望就是后勤补给的空投物资。也就是那一次,作为班长的石一同第一次挨了连指导员的批评:空投物资一落地,饿得快发疯的他,急忙打开物资袋,赶紧为自己的肚子填“补给”。指导员只说了一句话:你是班长,你是党员!你应该知道自己怎么做。从此,“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成了石一同人生的又一信条,因为自己是党员。
战争,让石一同在面对困境与利益时培养出了崭新的价值观。
石一同笑称自己是参加过“三大战役”的。结束了西藏平叛的任务后,1962年的对印反击战,1979年的对越反击战,他都是一线战斗员,也由此从一名战士成长为一名营职军官,一名合格的军人。要说收获了什么,石一同说:在困难面前的坚持,在利益面前的退让,在危机面前的奉献,在考验面前的勇敢……而这,足以让一个人受用一生。当战争的硝烟退去,这种淬火的意志却永远地注入了他的灵魂。
1979年,他由部队一线转任地方武装部的副部长。而那一年,岷江洪水暴发,整个眉山随时都有可能化作汪洋。抗洪指挥部几次都做出了准备决口的决定,石一同在心里顽强地喊着“不!”,他不忍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家乡遭受那样的灾难。作为抗洪前线的指挥员之一,他像一根冲不垮的石柱挺立在第一线,由此获得“石一柱”的美称,同时获得了四川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抗洪救灾成绩突出奖”。经过不知多少个昼夜的苦熬苦战,眉山县城安然无恙。靠什么?靠的就是部队锤炼的钢铁意志和一名党员为民的忠诚!
在部队工作了这么多年,石一同先后受到11次嘉奖,荣立过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成为西藏军区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代表和成都军区党代会代表……这是一段用荣誉编织的历史。
“离题了,乱摆的,都是些老皇历,不重要。”石一同突然打住,淡然地笑着,一段历史就此结束。
其实,这很重要。对于一个采访者来说,这段叙述无疑是我走近他的一把钥匙,为我开启了通往他心灵的一扇门。
1984年,石一同转业至眉山县税务局(现东坡区国税局的前身)任副局长,主管行政及党群工作。
在《眉山地方志·税务志》编委会和工作小组的名单里,我看到了石一同的名字,他不仅是眉山税务事业的亲历者,同时也是眉山税务工作的见证人和那段历史的书写者。
然而,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是摆在所有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人面前的共同难题。部队的功能毕竟单一,而他们面对的社会却是如此多元。石一同的窍门就在于以单一对多元,以不变应万变。因为不论从事什么工作,我们需要的都是坦荡与忠诚,责任与担当。20世纪80年代,正是我们国家开始一次大变革的时代,税务也刚刚与财政分开。财税分家也许仅仅是一小步,但却从本质上标志着国家财政管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化迈出的一大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人们经常用“一团乱麻”来形容面对毫无头绪的困难局面时的一种尴尬。其实,这种情形下,更需要的是找到理清这团乱麻的头绪。石一同马上意识到,队伍建设或者叫机关作风建设就是解开乱麻的“纲”,没有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就别指望能打赢任何一场战争。抓好队伍建设,形成切实有效的管理体系,以制度的巨大约束力规范行为、指导实践,大概也应该是所有部门、所有机构、所有行业前行的起点。搞队伍建设是石一同这位“老兵”的拿手好戏。既然穿上了象征国家权力的制服,就该像一个忠诚的士兵,守卫好自己的家园。于是,他把忠于人民、忠于国家、忠于事业当作核心,一切为了人民、一切为了国家成为一切行动的准则。在这个前提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雷厉风行、无私奉献等“口号”零距离地贴近了工作实际,化为无声的行动。现代管理理念把识别系统视为生命,什么形象识别、理念识别、行为识别等说得神乎其神,石一同则概括得极为简单:一个单位要有一个单位的精气神!那时候,我们的这支队伍走到哪儿都得有个样子,哪怕是县里集中开会,我们的人一上场就大不一样,走队列都能走出我们的威风。没有这点儿精神劲儿,谁相信你能打硬仗,能打胜仗?有人说,石一同硬是把原来松散的“老爷兵”带成了一群“嗷嗷叫的狼”。石一同说,我只不过是把部队的传统带回了家。
平日里,石一同和同事们也可以嘻嘻哈哈,像个老大哥,但在工作上,却不会有半点马虎。石一同只认第一:行业评比,我们得是第一;年终评定,我们得是先进!拿不回来第一,石一同是要骂娘的。
然而骂人是需要底气的,骂人而又要让人服气,则一定是建立在“爱”人的基础之上。同事们碰到困难你置若罔闻,需要帮助的时候你袖手旁观,你想骂人?不被人骂就算是人家宽宏大量了。
20世纪90年代,局里还不时有自主招工的机会,解决本单位子女的就业问题。毕竟,作为单体细胞的家庭是社会和谐的最稳定的因子,解决职工的后顾之忧就成为一个单位轻装前行的隐性动力。局里一位老职工的孩子,因为有一点小残疾,“腿跛一点而已,脑子蛮够用的”,被局里的人事部门在初选的关口就拒之门外了。石一同当真地发了火:“那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都不收,我们都不管,谁会管?推给社会吗?那我们是干什么的?”硬是顶着压力把这个孩子招进来,安排了适合这种特殊情况的工作岗位。那孩子也就真的懂得珍惜,工作非常努力。事后那位家长找到石一同表示感谢,石一同也只是淡然一笑:“唉,自己的孩子嘛!”
“您是哪一年有孩子的?”我突然问了一句。
“啊?哪一年……应该是……”说起数字恰如机关枪点射,说起别人家的孩子洋溢着热情的石一同,这时突然语塞,“嗨,是71年的吧,我这个家长不合格呦!”说着,也不由得羞涩地笑了。
岂止是做家长不合格,做丈夫也不怎么称职。1964年与妻子结婚,当时他还在西藏的部队里服役,两三年回一次家,路上就要走半个多月。“那时候探亲,在家的时间还没有在路上的时间多啊。我的老婆跟着我,真是……唉!”石一同深深地叹口气,眼神黯淡下来,摇摇头,苦笑。我真害怕他的眼泪掉下来,因为我的眼泪此刻正往上涌。
“出来混,总要还的”,我连忙开了一句玩笑,调整我的情绪。
“要还,要还啊!这不,退了休,有更多的时间陪陪老伴,做点家务,帮孩子带带外孙。工作岗位上的职务没了,家庭职务多了,我现在是几大员呢,卫生员、服务员、保育员、采购员,有时候一高兴,孩子们回来了,我就亲自下厨,是个蛮合格的炊事员哩!这好,一辈子不用退休啊!”说起外孙女,石一同更是流露出一种自豪,“正在读大学,学经济的,很有出息!跟我可亲呐……”那眼神里充盈着满满的幸福和慈爱,仿佛是对女儿没有得到的那份爱的一种补偿和补偿后的一丝安慰。
这一代人,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石一同活得很满足,他说:“这些年,我会经常想起我的那些战友——我的指导员,我的老营长,他们都在战争中牺牲了,有的战友十七八岁就牺牲了,那么年轻啊。跟他们比,我幸福得多!”
这幸福观,朴素得让人感动,令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