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两忠臣死生获封赠 九节度成败因狂风（上）
张巡命蹇身先死，鲁炅运旺终得生。可叹中兴百胜将，一旦败亡岂关风！
——第七回诗引
开篇诗罢，书接前文。且说燕将尹子琦率军全力攻打睢阳，战至未时，睢阳矢尽粮绝，终至城陷，城门洞开。尹子琦率燕军一拥入城，张巡与许远二人饿倒在城头之上，虽见燕军来至近前，却已无举刀自杀之力，乃一起被俘。叛军将二人押下城头，被俘睢阳将士见到主帅张巡亦被缚遭擒，皆起立哭泣，悲不能胜。张巡此时镇定如恒，向众军说道：“诸位将军皆乃我大唐忠贞之士，张巡能与诸公并肩抗贼二载，此生之大幸事也。此时既落贼手，得其所也，尤需镇静而喜，有何害怕之有？更且无需悲伤耳。世人固有一死，乃是命中定数，今我等死于王事，复有何憾哉。”众人闻而愈加大哭不止，皆因悲伤难禁，而无法仰视。尹子琦对张巡说道：“我闻明公督战之时，每尽力大声呼喊，往往眼眶破裂血流满面，银牙咬碎，何至于此耶！”张巡答道：“我欲用正气灭贼，争奈力不从心耳！”
尹子琦发怒，便用佩刀撬开张巡嘴唇，果然发现口内只剩三四颗牙齿。张巡骂道：“某虽牙齿尽没，乃为君父而死，幸也！你投靠叛贼，乃是猪狗不如之辈，便是齿坚如石，又岂能长久乎！”尹子琦为其气节所感，便想要当场释放，劝其归降。其身侧便有部将说道：“其人谨守节义，愚忠唐室，怎肯为我所用？而且彼极得军心，终必为患，不可留也。”尹子琦不听，于是以佩刀压颈，胁迫张巡投降，张巡宁死不屈，骂不绝口。尹子琦回首见南霁云在一旁挺立冷笑，复又逼迫他投降，南霁云冷笑不应。张巡厉声呼叫：“南八，男儿一死而已，岂能向不义之人投降！”南霁云笑道：“某欲有所作为，公所知者。既明公有命，南八怎敢不死！”乃抵死不降。张巡遂与姚訚、雷万春等三十六人一同遇害，终年四十九岁。平叛之后，唐肃宗感念张巡忠烈，追赠为扬州大都督、邓国公，并授其子官职，此乃后话。
列位看官！若论及这睢阳之战，从至德二年正月开始互为攻守，至十月城破，屏障江淮半壁江山十个月之久，实非易事也。而睢阳攻守之际前后大小四百余战，张巡以不足万人之众，屡败贼兵，其间无一败绩，并杀伤贼兵十数万人，实乃古今守城绝例，足可惊天地而泣鬼神者。燕军虽久攻不下，其首领尹子奇也非无能之辈。自怀被张巡射瞎一目之恨，而又因壮其义、爱其才，欲招降仇敌，可见胸襟非同一般。睢阳之战使安庆绪前后数十万大兵被张巡所牵制，如此方使唐军转入反攻，李豫、郭子仪从容收复两京。当时朝廷仅剩下江淮流域赋税支撑，睢阳是江淮重镇，如果失守，运河阻塞，后果不堪设想。张巡、许远守睢阳，兵力最多时不满七千，前后四百余战，竟歼灭叛军十二万人。在此其间朝廷因不断得到江淮财赋接济，方终至收复两京，唐室天下得以保全，全仗睢阳坚守之功，看官不可不知也。
话说当时在淮泗汝南之间，另有一支抗敌孤军，亦可一书，便是邓州刺史、金乡公鲁炅扼守南阳，与张巡、许远坚守睢阳遥相互应。说话的，你道那鲁炅是何来历？且听补叙便知。鲁炅乃幽州范阳人，少年时即身材高大，略通经史。以荫补左羽林长，后隶安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因从哥舒翰攻破吐蕃石堡城，收复河曲，因功累迁左武卫将军，复拜右领军大将军。安禄山叛乱之时，鲁炅为山南节度使，立栅于滍水之南阻挡叛军，被安禄山手下武令珣、毕思琛率大军来攻，兵败退保南阳。唐玄宗因命鲁炅为上洛太守，后升任邓州刺史、南阳太守，兼任南阳守捉、防御使，封爵金乡公。不久兼任御史大夫，充任南阳节度使，率领岭南、黔中、山南东道五万军驻于叶县之北，防备燕军。鲁炅表荐薛愿任颍川太守、防御使，庞坚担任副使，在滍水南修筑营寨，深挖壕沟自保。燕将武令珣、毕思琛前来进攻，鲁炅坚守不出。叛军顺风放火，浓烟飘向营垒，士兵头顶木板逃跑，叛军箭发如雨，鲁炅及宦官监军薛道等逃脱，余众全军覆没。当时唐营军械丢弃如山，燕军因此而致大富，足支数年。
至德二年，鲁炅召集散军守卫南阳，复遭叛军围困。潼关失守，哥舒翰奉安禄山之命寄书召降，鲁炅不从。燕将武令珣来攻，数月不克。武令珣其后死于军中，田承嗣接任，继续进攻南阳。唐颍川太守来瑱、襄阳太守魏仲犀闻知南阳势危，遂合军一处，前来援助鲁炅。魏仲犀遣胞弟魏孟驯为将，奈何其弟甚是无能，率兵刚到明府桥时，望见叛军旗帜便逃，致令部众未曾交兵，便已大败，救援南阳之举化为泡影。此时南阳城与睢阳极其类似，城内粮食早被吃光，乃至煮弓箭牛皮筋角为食。致令斗米五万钱，一只老鼠也可卖到四百文，军民饿死无数。唐肃宗李亨派宣慰使曹日升前来劳军，提升鲁炅为特进、太仆卿，但道路阻绝，天使不能进城。适逢颜真卿从河北来到襄阳，力劝襄阳太守魏仲犀派精骑十名，护送曹日升进城传达天子命令，城内由此而军心渐稳。曹日升复率千名士兵运粮进城，使军民得食，鲁炅又能坚守百日。南阳遭围一年，日夜作战，军队以死人为食，终无救兵到来。五月十五日夜，鲁炅率领数千士兵由宛城南门突围而出，向南逃往襄阳。燕将田承嗣尾随追击，鲁炅拼死战斗两日，杀死叛军数千，终将田承嗣杀退，南保襄阳，拒住汉襄要隘。叛军欲南下扰乱江汉，幸亏鲁炅当住要道，江南方得以保全。朝廷遣使下达诏命，升任鲁炅为御史大夫，襄邓等十州节度使。至是年十月，长安、洛阳两京收复，叛军逃往河北，襄阳之围始解。
再说广平王李豫及副帅郭子仪，率领唐军收复长安，攻克陕郡，一路直逼东都洛阳，如汤泼雪，势如破竹。安庆绪大惧，只得弃了洛阳，败逃退往河北。燕将李归仁则率燕军精锐及胡兵数万，溃归范阳。郭子仪遂收复洛阳，并遣军攻占河内等地，李光弼率军自太原东进，攻占漳河之北重镇滏阳，先断绝燕军北归范阳之路。燕国丞相严庄眼见不敌唐军之锐，遂拿出见风使舵绝技，率叛军余部向唐军投降。肃宗仍为重用，任命其为司农卿。陈留军民亦响应唐军，杀燕将尹子奇归附王师，亦算为张巡及许远两位英雄报仇。鲁炅与张镐、来瑱、吴王李祗、李嗣业、李奂攻打河南、河东道，旬月之内收复两州，只有叛将能元皓占据北海，高秀岩占据大同，急未克复。朝廷诏命鲁炅为开府仪同三司、御史大夫、京兆尹，封岐国公，食邑两百户。张镐奉大帅郭子仪之命，继又率兵北上，以与李光弼呼应。肃宗闻报官军节节胜利，不由大喜，于是放松军事调度，转而忙于筹办迎归太上皇还都之事，未及调遣各路军马，追击清扫燕军残部。可惜！其后史思明之乱复起，皆因此时不追穷寇之误也。
单说安庆绪逃奔河北，途中检点人马，见跟随步兵不满三千，骑兵才三四百，不由大是丧气，心中凄凉。向东自原阳北渡黄河，一口气逃到新乡，这才停住脚步，暂歇车马。偏又于此时闻报听说丞相严庄已经降唐，诸将心思不由大为动摇，各怀离散之志。阿史那承庆、李立节、安守忠、李归仁等部分别逃散至恒郡、赵郡一带，只有范阳旧将张通儒、崔乾佑等两三人时常前来参拜。再向北前至卫州，已无大将前来拜见护驾，再等到汤阴，便连随从军马也已逃走半数有余。安庆绪知道人心已变，也不敢过问，徒呼奈何。到相州之时，只剩士卒一千、骑兵三百，皆已疲惫不堪。安庆绪勉强挨到邺城，入城设置衙署，整修战备。喘息未定，探马入衙来报，说漳河对岸滏阳城中有河东节度使李光弼把守，驻有精军一万，精骑五百，挡住我军北归去路。安庆绪闻听大惊，呆愣半晌，如同痴傻。
此时安庆绪身边已无大将可用，其弟安庆和见兄如此，遂献计道：“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此时前有李光弼大兵拦路，后有郭子仪等追兵，我等再无生路。反正是死，不如瞒天过海，冒险一搏可也。”安庆绪听罢，被激发赌徒本性，精神陡振，急问道：“计将安出？”安庆和道：“如今虽然两京复失，但我燕国兵将皆散于范阳、河北等地，元气尚存。皇兄不如亦效那李亨当初在灵武之时所为，发下数道檄文，遣使去招诸路兵将前来勤王。为坚诸将之信，可说我兄弟自占据邺郡，已设奇计大破唐军。李光弼大败于滏阳，泽潞节度使王思礼兵将溃散，亦不成军。先帝自范阳起兵之时，横扫河北涤荡中原，诸将皆知唐军不堪能战，此理甚明。李亨能复夺我长安、洛阳两京者，皆仗回纥精骑之力也。今回纥精兵已被李亨打发回归本国，李光弼、王思礼又败，其余碌碌之辈，又何能拒我范阳精兵哉？”
安庆绪听罢深以为然，便即分派八队人马出城，往各处旧部兵营发布战报称：“今大燕皇帝驻陛邺都，赖先帝英灵护佑，大破李光弼、王思礼两军，收降斩首万计，邺城禁军营幕俨然，军资足备。且回纥骑兵已经撤走，各路唐兵实乃乌合之众，各位将军只要前来勤王，立功何难？先前溃散将士，限于本月二十六日前，皆到相州集结屯住，次月八日复去攻取洛阳，还我旧都，钦此遵照。”书说简短，且说各路叛军接到战报，闻说皇帝陛下在河东大败李光弼及王思礼两路官军，皆信以为真，叛逆之心复又稳固。遂纷纷接受安庆绪招诱，各自率本部军前来相州。旬日之间，蔡希德自上党、田承嗣自颍川先至，三家合兵，连同安庆绪近日在河北诸郡所招募新兵，复集六万余人，贼势复振。安庆绪在邺城立稳脚跟，却复忌惮史思明在范阳独拥重兵，势力太盛难以控制，便于十二月遣使赍持圣旨，至范阳调兵南下。那史思明却也是个见风使舵的高手，因见安禄山已死，燕军势衰，遂囚禁安庆绪使者，以其所领河北十三郡，及八万范阳精兵降唐。肃宗下旨宽恕其罪，并授范阳节度使。
且说虽有史思明不奉安庆绪之命，其他诸路叛军将领倒是风从云集，于年末之前全部到达相州。安庆绪由此起死回生，遂诏命将相州改称安成府，大赦境内，改年号为天和。委派名将薛仁贵之孙薛嵩训编练部队三万余人、骑兵六千以上，重又军威大振。然而好景不长，其后不久探马来报，青州、齐州节度能元皓率领兵马归顺朝廷，德州刺史王暕、贝州刺史宇文宽亦先后归唐。安庆绪大怒，命蔡希德、安太清攻陷叛反诸州，将守城将士剁成碎块，使众军分而食之。又将各级将领士卒全部调换，纵其自相屠杀。只因当时唐肃宗以为大事已定，将勤王诸将分封为十大节度，互不统属，无法合力征剿燕军，故使安庆绪重新坐大，将燕国旧部诸将清洗完成，归顺唐朝念头瓦解，各自熄灭。光阴荏苒，说不得时过半年，安庆绪已在邺城立足已稳，遂又老毛病复发，开始不理政事，只顾修建亭榭楼船，通宵宴饮。因严庄已降唐朝，复重用高尚，致令各大臣之间互不同心，诸将之间各相猜忌。蔡希德部队最为精锐，且秉性刚直，便为文臣不容。只因张通儒屡进谗言诬陷，安庆绪不分青红皂白，立命绞死。由此三军将士大哗，皆因蔡希德横遭冤屈愤恨。蔡希德既死，安庆绪乃命崔乾佑为天下兵马使，代理统帅朝廷内外诸军。而崔乾佑秉性执拗乖僻，士卒皆不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