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两忠臣死生获封赠 九节度成败因狂风（下）
至德二年末，唐肃宗李亨因大胜安庆绪，收复两京，遂诏命改元，称次年为乾元元年。李光弼因上贺表，并上奏肃宗皇帝进言道：“史思明为首倡反叛贼首，又轻易举十三万重兵投降，必有重大图谋。今安庆绪定都邺郡重复猖獗，若与史思明南北呼应，则河北又复为朝廷所有，关中再度危矣！诚望陛下派遣心腹重臣，前往范阳探察。若史思明公忠体国，当引于朝堂委以重职，若果有反意，当趁便杀之，以免前番范阳兵变之忧。”肃宗览奏，亦生疑虑，乃遣范阳降臣乌承恩前去范阳劳军，并试探史思明真实意图。乌承恩乃张掖人氏，其父乌知义曾是史思明长官，对史思明有提携之恩，肃宗故命其为使。乌承恩领命抵达范阳，史思明闻天使到来，亲迎至城外十里，请入府衙，盛情款待。酒席宴前，乌承恩见史思明骄奢淫侈，其部下亦尽虎狼之辈，对朝廷并无丝毫恭敬畏服之意，便知李光弼所奏不假。
当晚宴罢回至馆驿，乌承恩之子乌禀孝其时正于史思明帐下任职，奉史思明之命前来拜见父亲。乌承恩四顾无人，遂谓其子道：“此番我受朝廷之命前来范阳，实为除掉史思明反贼，以代其节度使之职，儿谓何如？”乌禀孝未及回答，窗外传出两声冷笑，史思明部将闯进，先将他父子捆翻在地。又自乌承恩行李中搜出李光弼上奏皇帝牒文，唐肃宗赐与范阳守将阿史那承庆免死铁券，另有史思明心腹党羽名单。部将不由分说，将其父子及三班物证押送节度公府，逞解主帅。史思明往复踱步良外，指着牒文、铁券及名单问乌承恩道：“公因何如此对我？”乌承恩磕头道：“此李光弼之谋也，某奉帝旨，不得不来。”翌日，史思明集合部众，面向西南流涕道：“臣以十三万众归降朝廷，何负陛下，而欲杀臣！”于是当众打死乌承恩父子，囚禁传旨官李思敬，然后向肃宗上表鸣冤。李亨览表大惊，急复遣使再到范阳，降旨宣慰道：“此非朝廷与李光弼之意，皆乌承恩所为。卿既杀之，甚善！”
史思明冷笑不止，吩咐将李思敬从监中提出，与传旨官一齐杀了，又将肃宗圣旨撕个粉碎，当众对部下众将道：“此是唐天子负我，非我负唐天子也！”于是再次扯起反唐大旗。此乃乾元元年六月，距其背燕降唐之时，正够半年时间。军师祭酒耿仁智急劝谏道：“将军既降唐室，天子赦免造反大罪，并以边镇重职相授，可谓功成名就矣。奈何逞一时之怒，自为反复小人哉？今长安、洛阳两京既陷，唐室气运复盛，各路勤王之师已集，不可与抗，唯请将军思之。”那耿仁智跟随史思明三下余年，向来言听计从，故此不择言辞，直言相谏。哪知史思明此时已利欲熏心，岂肯听他在旁絮絮叨叨？闻言不由大恼，顺手抢过身边亲侍所持铁棍，一下击碎了耿仁智脑袋。此位谋士忠心耿耿不假，可惜不仁不智，错跟了主人，故得此下场。部下诸将大惊失色，由是再不敢言。于是史思明再扯反旗，于乾元二年正月僭称大圣周王，设置百官臣僚。肃宗皇帝闻报，所有幻想皆已破灭，只得从睡梦中醒来，火速召集郭子仪为首之九大节度使，以心腹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俗称监军，节制九路兵马，前往河北平叛。只因当时安庆绪占据邺郡，正当前往范阳当道，于是先命平灭安庆绪，扫平北伐范阳障碍。九大节度使各自领命，一共统兵二十万众，浩浩荡荡，向着邺郡方向挺进。列位看官！你道是哪九大节度使？乃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襄阳节度使鲁炅、陈留节度使李奂、灵昌节度使许叔冀、北庭行营节度使李嗣业、青徐五州节度使季广琛、魏州节度使崔光远、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关内节度使王思礼是也。皆是能征惯战之将，常胜不败之帅。九大节度使齐出河北，那是何等威风，怎样气势？早有细作探知，报到范阳。
范阳城中一众叛将闻报，无不目瞪口呆，摇头咂舌，只吓得颜色更变，更无一语出口。惟有主帅史思明只愣证了片刻，随即仰首长笑，不可遏止。诸将不免问道：“我等皆知这九大节度使，每一个都是当世豪杰，天下无敌，随便拿出一个来，都不易对付，何况九个齐来！大帅却哂笑不止，却是为何？”史思明好半天才止住笑声，便对诸将说道：“若他们真个单独率兵来时，本帅都要恐惧三分，便正是齐来，方可成就我等英名也！彼九大上将各自为政，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今分别带兵而来，将近二十万大军，竟然没有一个统帅，却使一个无知宦官节制，岂能畏服？此中原因甚明，乃是肃宗皇帝郭害怕子仪、李光弼功高震主，故遣宦官鱼朝恩制衡。羊率群虎，必为我所败，又何疑焉！”众将闻言，俱各大服。
按下其他八路节度使不表，单说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亲自带领所部唐军跨过黄河，兵锋直指获嘉、卫州。安庆绪闻报郭子仪兵至，不由大慌，遂亲自带领七万军队，前来援救卫州。双方相遇，两阵对圆，三通鼓罢，交战正酣。战有三五十个回合，郭子仪便佯作不敌，带领部众撤军。安庆绪不知有诈，随后追杀而至，落入唐军伏击圈内。郭子仪早已提前安排好神射手静待，见燕军入伏，一阵箭雨，安庆绪便损兵折将，狼狈退回邺郡。安庆绪眼见无力反击，只能困守邺城，一面遣使向范阳史思明求援，说待退了唐军，自愿将帝位相让，绝不食言。史思明接到救援书信，见有此大利可图，且既与唐廷反目，说不得唇亡齿寒，于是带领十三万大军离了范阳，奔赴邺城。不则一日，兵至漳水，史思明派李归仁率兵去解邺城隔岸滏阳之围，自亲率大军攻占魏州，欲选一个坐山观虎斗架式，坐收渔翁之利。李归仁兵至滏阳，见唐军包围坚固，筑三道城墙，挖三道战壕，楼橹望台雄伟，气势非凡。遂派出细作，问对方唐军何人为将，不移时细作回报，是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李归仁点头赞叹，自知不敌，于是命令扎住营寨，按兵不动，一边听候主将消息。
再说史思明自率精兵五万，绕到相州南边攻打魏州，魏州节度使崔光远被打个措手不及，只得弃城南逃，史思明遂占领魏州，稳住阵脚，亦自按兵不动，静观邺城外围动静。不过旬日，唐军九大节度使先后皆至，崔光远亦引军杀回，四面包围邺城。监军大人鱼朝恩将中军大帐设于南门，召集各位节度来见，一同商议军事。三通鼓罢，一声堂威，鱼朝恩居中高坐，九大节度使两旁列座。众人寒暄已毕，先有河东节度使李光弼离座而起，向监军大人说道：“我有九部二十万大军，反贼亦分两路近二十万军，可谓势均力敌。若依李某之计，莫若分兵两路，一路围困邺郡，使安庆绪坐困愁城，动展不得；另一路北渡漳水，分兵去攻范阳。如此史思明必然回兵还救故巢，则邺城里无粮草外无救兵，一鼓可下。邺城既陷，范阳便为孤城，岂能持久？如此安、史两路贼军各自为战，首尾不能兼顾，我既可一战而定河北，逆贼可擒也。”李光弼话音未落，郭子仪率先点头称赞，其余各路节度使亦唯唯喏喏。监军鱼朝恩面色铁青，暗中切齿，直待众议息了，这才勉强含笑说道：“李节度乃常胜将军，所言自是有理。非是洒家不从将军高见，实乃皇帝陛下临行有旨，命我等定要先拿下邺城，然后挥师北上范阳，将河北之地叛乱全部平息。陛下实是如此吩咐，列位休怪！”
此话既出，九大节度使各无别论。于是二十万大军围攻邺城将近半年，各不用命，空费粮饷。安庆绪既不出战，唐军也不攻城，史思明自然也无需前来相救。三军每日狩猎嘻戏，便如野游露营一般。值此中原凋蔽，斗米万钱之秋，也亏得鱼朝恩肯费朝廷钱粮，徒养大军于此。直到来春正月，唐军仍然无法攻下邺城。眼见春水渐涨，有人向监军大人献“筑坝截流、决水淹城”之策，鱼朝恩大喜从之。于是命在城外挖了三条河道，同时筑坝屯集漳水，全部从三条河道灌入邺城。那邺城果然被大水淹没，瞬间成为一座绝望之城，城中大乱。唐军诸将由此大喜，鱼朝恩自也得意非凡，命令准备槛车囚笼，预备破城之后押解安庆绪入京请功。李光弼见此，便来向鱼朝恩请战，建议分兵进逼魏州，先击破史思明南军，鱼朝恩已觉胜券在握，不肯采纳。二月，城中大水渐退，唐军围困邺城不下，已是师老势屈。不料便在此时，形势突变，史思明竟突然出手，引大军节节向唐军逼进。挨到三月初六，鱼朝恩见大水已退，实在不能淹死邺城叛军，只得下令二十万唐军撤围北移，布阵于漳河之北，寻找史思明北路军决战。史思明休整半年有余，此时便如下山猛虎，亲自上阵，命大军驻于邺城北五十里之外，安营下寨，厉兵秣马，预备决战。却不急于列阵搦战，只是派遣兵将轮番而出，开始频繁骚扰唐军水上粮道，采用游击战术，分成若干小股部队，此出彼入朝廷偷袭。
鱼朝恩对于此种骚扰自是不放在心上，分别命令九大节度使轮流护粮，但亦只限于疲于奔命，对燕军无可奈何。眼看唐军对小股部队骚扰已经习以为常，史思明便知决战时机已到，命李归仁在漳河以北牵制住唐军主力，却又暗自精选五万骑兵，亲自带领，绕行上游东侧，强行冲入唐军阵营。唐军以为史思明大军在北，此必又是小股游击人马，九大节度使虽然皆是久经战阵之将，但因不相统属，又恐擅自出兵得罪了监军大人，竟然无人前去围攻阻击这五万燕军骑兵。史思明率五万骑兵如入无人之地，迅速冲垮唐军连营，致其阵型大乱。东面正是郭子仪营盘，虽陡遭攻击吃了大亏，但郭子仪毕竟是天下名将，急忙组织反击，两军陷入胶着混战。另外八大节度使闻听东营喊杀连天，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知道是燕军来袭，于是各出精锐，前来增援。可煞作怪！便在此时，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天色昏暗如夜，沙暴扯天连地，士兵对面不能见人。此时九大节度使便是战神临世，亦全然无用，旗号衣甲无法分辨，交战双方乱成一团，完全不分敌我，甚至自相残杀，根本无法统一号令。战够多时，沙尘稍息，郭子仪急令鸣金，先带领本部军退出战团，并命撤回河阳，以防史思明趁乱反扑洛阳。唐军各部惨败，相继引还，只有李光弼与王思礼所部未受折损，全军以归。
史思明见大获全胜，也带军退守沙河，邺城之战莫名其妙结束。此战唐军损兵折将，损失过半，简直匪夷所思，实不可解。监军鱼朝恩无法可想，为摆脱罪过，便向肃宗皇帝上疏，状告郭子仪临阵逃脱。李亨念及郭子仪大功，亦难十分见罪，只得诏命撤其元帅之职，以李光弼取而代之。李光弼遂率本部军移师洛阳，并以此为总部基地，调拨天下兵马。且说邺城之中安庆绪，大战突发之时，反倒未出一兵一卒，与史思明易位，成了坐山观虎斗之人。大战结束，守城军将来报，唐朝九大节度使及史思明大军皆撤，城外只遗下一片战后狼藉，尸首遍地，无人清理。安庆绪闻言大喜，急下诏旨：“尔等全军出城，速与我到战场上拣拾军资，休等史思明反醒过来，再前来抢夺战利辎重也。”诸将闻言猛醒，急出邺城而来。正是：遗尸十万阻漳水，一场辛苦为谁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